李廷功见他疯疯癫癫地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心想：“他这精神状态跟山洞里的女人倒是绝配！”

他无法想象两个疯子若是真的在一起生活，那将是什么样的场景。吃饱了喝足了之后，李廷功睡意朦胧，道：“我想睡觉了。”

田富还痴望着那团微弱的光亮，喃喃道：“睡吧！”

李廷功侧着身，背对着还在燃烧着的柴火堆睡觉。在梦里面，他隐隐听到男人的哭泣之声，还有不断的脚步声。天光大亮之后，李廷功缓缓醒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发现田富不见了，身边的柴火早已烧成一堆灰烬。他慢慢站起身来，心想：“现在该怎么办？”

正想着，远处忽然传来马蹄之声。李廷功犹豫了一下，还是躲到了一块大岩石后面。原来不止是马，马后面还拉着一辆马车，行至近处时，李廷功探起头看了看，只见车头坐着一个四五十岁年纪的车夫，手里拿着一根鞭子。马车走到柴堆的灰烬旁边，车夫忽然勒马，回头道：“公子，他好像就在附近！”

马车里的人下来之后，把李廷功吓了一跳，暗道：“师父！”

他不敢再探出头去，生怕被发现。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连珠公子比以前更可怕了。连珠公子走到灰烬旁，呆呆地对着灰烬看了很久，忽然道：“出来吧！难道你怕我吗？哈哈……”李廷功心惊肉跳，暗想：“师父果然耳力过人，这么快就发现我了！”

正准备现身，没想到身旁的林子窸窣响了一下，田富居然冒了出来，像一只雄鹰似的扑到连珠公子身边。“哼，我会怕你？真正笑死人了！”

田富大笑了几声，但笑得很假，很刺耳。连珠公子道：“田兄，阔别二十年，你还是这么桀骜不驯呐！”

“我怎么听说你已经被付勇昆杀了？难不成我现在看到的是你的鬼魂？奇怪，鬼在白天不是不敢出来的吗？”

田富冷笑道。连珠公子笑道：“这世上谁也杀不了我，除了我自己。你不知道江湖上有易容术吗？我随便找个替身，在付勇昆面前演了一场好戏罢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田富不解道。“唉，本来我应该死了，可他们发现我没死，就想方设法地追杀我。我不想死第二次，也不想被纠缠。所以还是死了的好，至少可以专心做我的事。”

“你有什么屁事可做？继续骗人吗？”

田富不屑地道。“田兄，我可不像你一样一心只在乎儿女情长……”田富打断道：“少这么叫我！要不是被你骗了，我也不会像今天这样！”

“什么样子？”

连珠公子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田富咬着牙，恨恨地说道。连珠公子道：“哼，那是你自己想不开而已！”

田富怒道：“不是你横刀夺爱，我现在还在济南城当我的大少爷，丽芳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她……她竟然连我都不认识了！”

连珠公子得意洋洋地笑道：“可她一定还认得我！”

田富凶狠地瞪着他，道：“你害她害得还不够惨吗？要不是你，我们的孩子也不会丢。”

“你以为那是你的孩子？”

连珠公子冷冷道。“不是我的是谁的？可惜丽芳不告诉我孩子的下落……”田富慢慢低下头，一脸的沮丧。连珠公子叹了口气道：“我瞒了你们二十年了，今天我也应该把秘密告诉你们了。不然我都有些于心不忍！”

“什么秘密？”

田富不屑地问道。连珠公子似看非看地瞧着李廷功所在的方位，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口中所谓的你的孩子其实是我和丽芳的孩子。”

“什么？”

田富眉毛都竖起来了。连珠公子淡淡地说道：“自从你我比武之后，我就带着丽芳到山野里隐居了，因为我也怕你不服输，带着人来找麻烦。当时我也被你打伤了，所以躲得越远越好。在身边没有其他人的地方，丽芳才承认她真正爱的人是我。你没想到吧？”

他忽然扭头对着已经火冒三丈的田富笑了笑。田富极力克制着冲动，因为他想把“秘密”听完。只听连珠公子继续说道：“后来事情可想而知，我们也不是上山打坐去的。丽芳有了身孕。孩子生下来之后……”“是男孩还是女孩？”

田富又愤怒又好奇地问道。连珠公子笑道：“是男是女跟你有什么关系？”

田富瞬间变得很失落，慢慢低下了头。连珠公子接着说道：“还是告诉你吧！是个男孩。”

“孩子现在在哪儿？”

田富又抬起头问道。连珠公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道：“你那么关心我儿子干嘛？”

田富半张着嘴，无言以对。“有了孩子之后，付丽芳对我更加依恋，有时我下个山，回来的时候她就哭个不停，说我准备抛弃他们母子。开始我还能理解，可后来她死缠着不让我下山。整天抱着儿子在我身边，哪怕我出去打个猎，她都要跟着。我实在受不了了，一气之下就下了山，再也不打算回来。她不知道我其实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忙……”田富打断道：“若是我的话，我一定时时刻刻陪着他们，就算她不缠着我，我也要缠着她！有什么事比跟自己家人在一起更重要的吗？”

连珠公子转过头，严肃地看着他道：“有！家国大事！”

“什么家国大事？”

田富满不在乎地问道。连珠公子更严肃了，答道：“国要是亡了，哪里还有家？哪里还有什么家人？”

田富也变得严肃了，问道：“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连珠公子道：“你知不知道丰成铺子里通外国的秘密？”

田富缓缓摇了摇头，道：“我跟丰成铺子再没一点关系了！”

连珠公子道：“这就是我今天找你的真正目的，也是我真正要告诉你的秘密。你对丰成铺子应该比我还了解。”

田富摇摇头道：“我已经很多年没去济南了。这辈子也不想去那个伤心地了！”

说着黯然地看着地面。连珠公子用恨铁不成钢似的眼神看着他，忽然发怒道：“你就知道什么儿子，什么丽芳！大宋江山都快不保了！”

田富被骂得不敢喘气了，低声道：“我能做什么呢？我不过是个普通老百姓罢了！”

连珠公子见他有悔悟之心，满意地笑了笑道：“你可不是一般老百姓。丰成铺子的事你比我都清楚，我打算跟你一起去揭发他们的阴谋。你意下如何？”

田富呆呆地看着远处，道：“我只想跟他们母子在一起。”

连珠公子又想发怒，但转念一想，笑道：“我可以帮你这个忙！”

田富立刻收回目光，惊喜道：“是吗？你怎么帮我？先帮我找到儿子吧！”

连珠公子皱眉道：“你怎么对我儿子那么感兴趣呢？”

田富坦然地笑道：“那是丽芳的儿子！她儿子就是我儿子！以前我做梦都想跟丽芳重聚，现在知道她有儿子了，我做梦就想跟他们母子在一起！”

连珠公子暗自叹了口气，心道：“我可真搞不懂你是怎么想的！”

他笑了笑道：“好吧，‘你儿子’被我带走了。”

田富道：“带走了？你为什么不让他跟丽芳待在一起？”

连珠公子叹道：“我怕我走了之后，她会疯掉，小孩跟她待在一起太危险了。所以我第二天晚上就把小孩偷偷抱走了。”

田富惊道：“你把小孩抱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等于要了她的命？”

连珠公子失魂落魄地道：“这一点我倒是没考虑到。等我把孩子送人之后，我又回去了一趟，发现丽芳已经不见了。后来我听说她投江自尽了……唉……”田富握紧了拳头，怒道：“你居然把你的亲生骨肉送给别人？”

连珠公子似乎不敢跟他面对，稍微低着头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再说养育一个孩子责任太过重大，我没有精力和时间。”

田富瞪大眼睛道：“你把孩子送给谁了？”

“你知不知道极乐酒馆的掌柜的李云松？”

连珠公子道。“李云松？”

田富仰着头想，忽然定了神，道：“那不是我大舅子吗？”

连珠公子点点头道：“你离开济南的时候带了一个丫鬟回来，那个丫鬟便是李云松的亲妹妹。外人都以为李云松的夫人过世了，其实他根本没成亲。我想着不能把孩子送到太富有的家里去，免得他娇生惯养，也不能把他送到有孩子的人家，不然他肯定会被排斥。刚好我查到你的大舅子李云松生活清苦，孤身一人，何不把这小孩送给他作伴呢？于是趁着天色快亮之时，我就把孩子放到他家门前。”

田富嘶一声倒吸了口凉气，自语道：“跟那个丫鬟回到清远之后，我感觉心如死灰。虽然她给我生了个儿子，但她不是丽芳。不是丽芳的儿子就不是我的儿子。我反而越来越讨厌她，讨厌我儿子，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他们身上，对他们不理不睬，至于她的什么亲戚之类的，我更是从不接触，只偶尔听她说她有个哥哥……唉……后来我假装投江自尽，留了一封假遗书，弃家而走，决定非找到丽芳不可！”

连珠公子叹道：“其实你我都错了！”

田富低着头，神情恍惚。躲在岩石后面的李廷功心里五味杂陈：“我是连珠公子的儿子？李云松只是我的养父？”

陡然得知真实身世，让他难以接受，不经意间瘫倒在地，压断了一根枯枝。田富惊道：“谁？”

连珠公子却不动声色，微笑着道：“不是别人，正是所谓的‘你儿子’。”

李廷功慢慢从岩石后面走了出来，痴痴地看着连珠公子，忽然发现自己确实跟连珠公子长得很像。“师父。”

李廷功不冷不热地喊了一声。“他是你师父？”

田富更惊讶了。连珠公子微笑着道：“既是师，也是父。”

李廷功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连珠公子继续笑着道：“不然我怎么会把家传的绝学悉数传授给他呢？要知道连家乃武林世家，只传男，不传女，又怎么可能传给一个外人呢？”

李廷功多年来的疑问总算得到解答了，点点头道：“我也纳闷呢，我一个外人怎么有幸得授连家家传绝学呢？原来……”连珠公子笑道：“你不认我没关系，倒是有个人觍着脸想做你爹呢！”

他意味深长地瞧着田富。田富脸都红了，干咳了几声，没有说话。“怎么样？”

连珠公子看着田富，问道：“你是决定先卫国，还是保家？”

田富道：“先让我探探她的口风！”

“探谁的口风？”

连珠公子不解道。田富望着远处道：“我想问问丽芳，她到底要跟谁在一起！”

连珠公子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却只看到一片茫茫的山脉，惊道：“丽芳也在这里？”

他似乎很害怕的样子。李廷功心想：“山洞里的那个女人就是丽芳？就是我娘？”

他根本无法相信，但细细回忆起来，那个女人常常说他跟连珠公子长得像，又不禁有点相信了。连珠公子仍惊讶道：“丽芳怎么会在这儿？”

田富道：“我找了她十几年，最后终于打听到丽芳的下落。原来她投江之后，被一个独行大盗给救了。可我没见到这个人……”连珠公子唏嘘不已，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我倒不好再强求你帮我的忙了！你看，李廷功在这里，丽芳也在这里，你们一家算是团聚了吧？”

他显得十分落寞而不安。田富看看李廷功，尴尬地笑了笑道：“你姓李？”

李廷功深吸了口气，沉默不语。连珠公子失笑道：“他是由李云松抚养长大的，自然姓李。反正我没有资格逼他姓连。”

田富黯然地低下头道：“我也没有资格让他姓田！”

李廷功忍不住怒道：“我只有一个爹，叫李云松！”

“你还有个娘呢？”

田富忧郁不安地看着他，顿时感到心如刀绞，暗想：“他确实长得跟他很像，绝不是我的骨肉！他们一家人团聚了，我算个什么？”

一时间他对追求付丽芳的愿望也打消了，转过身默默地走了。“你去哪儿？”

连珠公子喊道。田富头也不回，道：“心如死灰的人还在意去哪里吗？”

连珠公子无言以对，只有静静看着他渐行渐远。李廷功却看也不看一眼，转过身便走。“你去哪里？”

连珠公子道。李廷功没有回答，继续前行。“难道你就这么纠结上一代的那点恩恩怨怨吗？不如你同我一起去揭发丰成铺子的真面目吧？也算是为国除害，男儿大丈夫本该当为！”

李廷功站住脚，微微回头道：“我不是纠结你们那一代那点破事！”

“既然如此，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连珠公子喜道。“不！我虽然不在意你们的事。但你诱骗我跟付丽环……你是何居心？”

李廷功猛地回过头来，怒目而视。连珠公子愣住了，心里忽然想到一件很严重的事，却实在难以向李廷功开口，而这件事是他在设计李廷功和付丽环时所疏忽掉的。他张着嘴，半晌没有说话。李廷功恨恨地看了他一会儿，又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连珠公子使劲喊了一下，想说的话却被迎面的大风给吹回他喉咙里了。他咽下一口口水，眼睁睁看着李廷功已经走远。身边的车夫问道：“公子，要不要追？”

连珠公子长长叹了口气，道：“不追也罢！今天他心里已经够乱的了，不要再给他刺激了！我怕他受不了。”

眼中尽是慈爱的目光。李廷功消失在路口以后，连珠公子把视线转向田富刚刚望着的那座山，不由得紧张不安起来。“公子，咱们是走还是……”车夫又问道。中午烈日的光直接照射在他们二人身上。车夫热得满头大汗，不住地用衣袖擦着。连珠公子却怀着心事，额头上一点汗珠也没有，看起来反而有些发冷似的，双手微微发抖。他很久才反应过来，说道：“你先走吧！”

车夫点了点头，坐上马车，杨鞭而去。“也得了结这段孽缘才能放心做我的事吧！”

连珠公子一边想着，一边往那座孤山上走。可他一时半会根本没有发现什么屋舍，他以为付丽芳是住在房子里。他绕了很远，又绕了回来，忽然发现一片形状可疑的灌木丛。跟野外常见的灌木丛不一样的是，这一小片被人修剪过，地上落了一大片嫩绿的叶子，很显然是刚刚被修剪，而且中间有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风吹过的时候，枝叶居然不是顺着风向摇曳，而是朝着跟风向垂直的方向摆动，并且集中在同一处，好像有什么要把这堆灌木丛吸进去似的。连珠公子退后了一步，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灌木丛前的草地上有一条隐隐的路径，仿佛是被踩出来的。他心中大惊：“莫非灌木丛后面是一个山洞？丽芳就住在山洞里？”

他慢慢走近，用手拨开灌木丛，眼前现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外面的大风不断地吹过，他感觉像是要被山洞给吸进去了，赶紧又奋力退了出来，气喘吁吁地想：“万一里面住的不是人呢？”

他无意间看到山洞两旁的草丛上散落着一些可疑的毛发，拿起来看了看，有兔子毛，鹿毛，远处还有几根羊角和动物的枯骨。连珠公子顿觉毛骨森森，慌忙往山下走去，直走到山脚才回过头来，生怕或许会有一头猛兽追出来。“算了，就算见到她又怎么样？难道我会跟她破镜重圆，还是再一次离她而去？算了，还是让她自生自灭吧！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我也不能左右她的命。”

连珠公子边走边想着，渐渐远离了那座孤山。他打了个呼哨，车夫赶着马迅速奔了过来，停在他身边。连珠公子往那座山头瞧了瞧，钻进车里。马车又迅速离开了这里，只留下一路上的烟尘。时至午夜，山野中再无一个人影。美妇人点亮了灯火，从洞里钻了出来，站在洞口，双手没有方向地胡乱抓着，嘴里念念有词：“连珠公子，连珠公子……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而像这样的场景，已在空无一人的山野中不知上演多少回了。每次她都失望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