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来报，有疑似阿瑛将军的女人出现在长安。可是，崔瑢每次听见，都感觉死去的心脏会跳跃那么几下，然后饮一口凉透的六安茶，示意千面郎君继续念奏折。“不念了。”

千面郎君这次耍了脾气，扔下奏折。除了阿凡和千面郎君，崔瑢信不过旁人。他自从长安保卫战后，患有眼疾，这奏折都是千面郎君在念，以天下美食为酬劳。崔瑢听后，接过奏折，一字一字地摩挲。他也不是必须依靠千面郎君的，凭借内力，传导指尖，感知字迹，可以拼凑出奏折的原貌，只是比较费力罢了。“阿瑢，三年了，每回听闻有疑似阿瑛将军的女人出现在长安，你都不去璞玉记瞧一瞧，是害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吗？”

千面郎君无奈叹道，嘴角习惯性歪歪一笑。“小花，本王看不见。”

崔瑢答得理直气壮。尔后，他握着奏折，假装若无其事。“阿瑢，我有预感，阿瑛将军这次是真的回来了。”

千面郎君故意夺过奏折，随手向后抛去，刻意使了力道，刚好过了大殿门槛。“小花，我相信。”

崔瑢喃喃道。对，崔瑢哪一次不相信呢。白日听到有疑似阿瑛将军的女人出现在长安的消息，还故作镇静，处理一天的公务。到了晚上，赶着马车，去了璞玉记，枯坐一个晚上。千面郎君望着崔瑢日渐枯瘦的姿容，暗自唏嘘不已。崔瑢始终不肯接受，菊生已经去世三年的噩耗。“阿瑢，你当初为什么不做皇帝？老皇帝的遗诏，可不是传位给小皇帝，是你私自篡改的。”

千面郎君低声问道。还有一句话，千面郎君说不出。小玉匠用生命换取了两样东西，一样是阿瑛的幸福，另一样是崔瑢的帝位。当初，一切尘埃落定，所有人都以为，崔瑢会实现菊生的未了心愿。“小花，我要等菊生回家。三年、五年、十年，我都等得起。等到陛下执政了，我便可以卸下重担，踏遍千山万水去寻她。是我不好，非要失去她，才放弃对江山的执念……”崔瑢轻声道，飘絮风裁剪的小山眉凝聚着巫山云，芭蕉雨浸润的丹凤眼流溢出沧海水，已经离开江南太久，生出许多哀愁。千面郎君瞧着崔瑢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心底酸涩。可是，他忍不住问道：“那你为什么干脆别当摄政王？”

“这是菊生拼尽了性命也要守护的长安。我有责任重建长安，让它更胜从前，才可以慢慢赎罪。”

崔瑢轻声道，提及长安，他的眼神不再压抑着阴鸷之色，而是历经沧海桑田之后的慈悲、祥和、宁静。千面郎君见状，感慨万分，唯有菊生的死，才能救赎他。于是，临近晚膳时分，小皇帝身边的松公公赶来秋思殿，道是小皇帝今夜不办生辰宴，想出宫玩耍。崔瑢思考片刻，示意阿凡拨出来数十个暗卫，贴身保护小皇帝。做皇帝，不能窝在大明宫，要时常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才懂得民间疾苦。他从来不会拘束小皇帝的天性。思及此，他想到菊生，成日死宅璞玉记，舍不得挪窝。菊生，菊生……他每念一遍，断肠一次，眼角湿润。璞玉记的杭白菊应当盛开了，他上次听说，有疑似阿瑛将军的女人出现在长安，特意给打起绿色花骨朵的杭白菊浇过泉水。半炷香后，崔瑢持着竹杖，走在长春巷中，小心探路。有不懂事的孩童，扒完晚饭就往外跑，瞧见崔瑢这个瞎子，又新奇又满肚子坏水，鼓掌吆喝着，展露小霸王本性。所幸，有好心人，挥舞着扫帚，帮忙赶走。“多谢。”

崔瑢拱手作揖，嘴角轻抿，眉头也随之微微皱起。自从菊生离开了他，他笑不出来。虽说以前的笑容也不真诚，但是好歹能够浅笑、轻笑、低笑，仿佛被江南的杏花烟雨浸润。语罢，他听得努力克制的哭声，有那么一点熟悉。是菊生吗？菊生很爱哭，要是突然看见他，大概会哭个没完没了。阿凡常常抱怨，他现在太瘦了，跟竹竿差不多。他倒是觉得，消瘦是好事，菊生会心疼他。可惜，那个好心人，哭了一阵子，悄然离去。他的菊生，如果还活着，会第一时间去找他。可是，万一菊生失忆了，将他忘记该怎么办，然后又被阿瑛绊住。菊生答应的是，生生世世要同他一起，却不包括今世。他这般胡思乱想，腿脚愈发缓慢，踏入璞玉记时，凑巧没有跨过门槛，竹杖砰然落地，紧接着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倒下。这样的摔倒，他经历过多少次，早已淡然。所以，当好心人轻轻搀扶起他时，他按捺住莫名的悸动。“多谢。”

崔瑢再度拱手作揖，表现得比上一次还安宁。可是，待到有心人准备转身走开时，他扮演起登徒浪子，猛然揽住有心人的腰肢，禁锢在木板上，近乎撕咬般攫取对方唇瓣的芳香。然后，有心人得了空闲，使出十足的蛮力，扇了崔瑢一巴掌。崔瑢浑然不在意，继续凑上去，改为缠绵悱恻的吻，好像要将今生今世的深情都注入其中。“崔公子，你怎么认出来的？”

有心人喘着粗气，嗓音酥软。“菊生，你先告诉我，你如何复活的。”

崔瑢抬起冰凉指尖，触碰菊生的脸蛋，哽咽道。其实，他不敢太频繁去璞玉记，他会幻想出一个菊生。幻梦里的菊生，会哭会笑，爱吃楼外楼的菜式，时常坐在水凳上，不跟他搭话，忙着打造玉俑。他只能搬来靠背椅，保持一定距离地看着，唯恐她一触碰就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