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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民工的棚屋(梦的小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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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的时候看见庞凯同学在玩滑板。庞凯的一身衣服是随意拼成的破布,遮住他的上半身,也同时遮住他的下半身。他的上、下半身共同组成他那高瘦的身躯。虽然他是一个整体,一个完整的生物,我还是习惯于采用二分法对他这个物种进行某种形式上的分类,虽然我并没有学好并掌握辩证法:庞凯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时时处于对立统一的状态之中。他的上半身裹着脏兮兮的帆布外套,类似非正规的军装;下半身裹着一条铺满灰尘、破了几个洞的牛仔裤,似乎刚去过建筑工地。他的一只脚踩在滑板上,另一只脚拼命地在水泥路面上蹬踏。不知道是什么动力促使他做出如此用力的腿部动作,是什么在刺激他做出这样的动作,和他的生命意义究竟有什么关联。他在冲击边界吗?庞凯腿部向下弯曲,猛地一蹬,来了个跳跃动作;不幸的是,下落的时候失去了平衡。上半身使劲地挣扎,两支瘦长的胳膊在空中乱舞,但还是从滑板上摔了下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不过马上就爬起来,去捡已经翻倒在草丛里的滑板。走过的两位互挽着胳膊的女生捂住嘴笑。其中一位女生穿着鲜红色的外套。我们向他走去,这时他的上下半身均已经裹上了更厚的灰尘和草屑,就像在学校工地上盖教学楼的民工。他看见我俩时在嘴角处微微显露出一个天真质朴的笑容,这在广阔无垠的校园中展开的动作随着他那张瘦长脸的运动使他鼻孔下方残存结块的浅黄色鼻涕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我们眼前。郭家宏习惯性地从洁白的运动裤口袋里掏出香烟,一人分了一支。庞凯接烟时的动作有些勉强,嘴角往上撇了撇,说:“刚抽过、刚抽过。”

此时风已停,郭家宏顺利地给三人点上烟。庞凯抽烟的时候总要先观察一下整支烟的样子,特别是看看烟的两端:暗黄色的过滤嘴与暗红色的烟头。像在思考究竟是什么东西给了他快感。他深深地吸上一口,暗红色的烟头突然地闪亮,形成一层厚厚的灰垢,再用力一吹,灰落下来,摔在校园的水泥路面上。郭家宏向后望了望,透过稀疏的树林,可以瞧见几个民工临时搭建的棚屋。他说:“走,过去看看。”

从棚屋的角度出发可以望见远处暗灰色的二号学生宿舍楼,也是我的巢穴所在的堡垒,没有独立卫生间、八个人塞在一个房间内,飘荡着厕所味道的走廊连接所有房间。与灰色的二号学生宿舍楼相比,暗黄色的民工棚屋是另外一种风格上的建筑物,虽然在总体上是与二号学生宿舍楼相互统一的,至少与整个校园是相互统一的。棚屋是由几块巨大的暗黄色的铁皮拼接而成的,没有门,只有布帘;当布帘卷起的时候,门就像是棚屋张开的大嘴。起风的时候,由北边刮来的海风疯狂地往铁皮与铁皮之间的巨大空隙里钻。室内,既是通过几张铁皮与外界勉强分隔开的一个空间中的空间的主体部分是一排由木片搭成的大通铺,上面铺着各种颜色的床单、被褥与枕头;此时民工们都出外干活,被子都没有叠,乱糟糟地挤做一团团。棚屋的地面是与这片树林完全一样的未经任何改动的泥地,甚至连角落里的杂草都没有清除。床沿下边散落着几个啤酒瓶。室内散发着泥土和衣物洗后未干发出的潮味。棚屋的门口散落着烟头。庞凯一脚踏上去,通过脚尖的旋转把几个烟头狠狠地踩进泥土里,说:“上次在体育馆我被抓了。体育馆旁边不是有一个放器械的旧房子吗?马上就要拆。我看几块玻璃还是完整的,十分不爽,就捡了几块砖头,砸了上去。”

“为什么不爽呢?”

我问。“没有什么,就是不爽。这个世界其实没有那么多‘为什么’。绝大多数的‘为什么’都是庸人们自找的…”庞凯说。庞凯还未说完,就被郭家宏从鼻腔里发出的“呵呵…呵呵”的笑声打断了,而且郭家宏的五官都汇聚成了一副想要猛烈地笑出来但又有所克制的样子,对我说:“庞凯就爱干这事。”

庞凯面无表情,继续说:“刚砸了一扇,没完全砸碎,只掉了一小块,刚想再来一下,不知道从哪蹦出一个人来,拽住我的胳膊。那只手像黑黑的鸡爪子,手指中间的关节粗大得像戴着戒指,指甲缝上镶着黑边。那只爪子猛地一拽我,把我晃荡了一两步。我回头一看,是一张布满了油腻的高颧骨的长脸。他的头上长着凌乱而稀疏的长发,尖下巴上有几根长长的胡须。当时刮着海风,他的各种毛发就随着风一起飘动。”

庞凯回头向工棚里望了一眼,继续说:“那只干瘦的手就像是校门外市场上开洗衣店的那个中年人的手。你们去过那家洗衣店吗?两块钱洗一件上衣。我去过好几次。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端着洗衣盆的手不停颤抖。他和抓我的人长得挺像的,是一种风格的。”

我见过那家洗衣店,在出学校门的一个主要以这所大学的学生为服务对象的市场里面。那座市场里干什么的都有,中间是一条开着各种低档服装店的街道。穿过这条街道,再转过一间简陋的土灰色的免费公厕,就可以看见那家洗衣店,门口的两根粗大的铁丝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学生穿的衣服。当学生在店门口出现,老板,同时是工人,就作为一个顶着骷髅头的骨头架子走了出来,在风中颤抖的双手上还沾着肥皂沫。“那后来怎么样了?”

我问。“他硬拉着我去保卫处。鸡爪子还抓在我的衣领上,就是这件。我想推开那两只脏手,我们的骨节就撞在了一起,他没什么感觉,我倒痛的直甩手。他见我有抵抗,就拽着我走,使劲地拉了我几下,好像要把我摔在前面的地板上,甚至直接扔进保卫处。我见他不罢休,就挡开了他的手,表示愿意和他走。”

郭家宏似乎一直在旁边用鼻腔发出“呵呵…呵呵”的笑声,远处工地上的挖土机也一直在发出“咚咚…咚咚“的声音。学生洗澡堂巨大的烟囱不断地在冒着烟雾,不过不发出任何响动。“中年男人带着我走,路上什么也没说。我想这个穿着土黄色夹克的中年男人或许有妻子,甚至有孩子;他抓了我,是他的工作,他需要挣钱养家,用他那干瘦的日趋衰老的身躯养家,在他那缩小的骨头架子和僵硬的肌肉上榨出血汗钱来。我就是他的血汗钱的一部分。我那样想,忽然感到不适。我竟然是他的血汗钱的一部分,他抓我时付出的气力就是他的血汗,而这些血汗需要他通过吃饭来重新补充,他的饭钱又来自于他付出的血汗。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循环。”

此时有一个挽着裤腿的卷发民工回来了,和我们年龄相当,瞪了我们几眼,转身进了工棚。“他带着我来到了保卫处。”

庞凯继续说:“他让我在办公桌前的木头椅子上坐下,和一个保安坐在一起训我。他发出恶狠狠的声音。小保安的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厚厚的嘴唇发紫,冷漠地注视着我,还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想那个哈欠一定呼出了一长串的臭气。”

“他们是怎么处置你的?”

郭家宏问。“先是骂了一顿。可能是我和他们对喊,激起了他们几乎就要熄灭的怒火。那个瘦子是校保卫处主任,他开始拍桌子。嘴唇发紫的保安指了指我,对着瘦子嘟哝了几句本地的方言。两人用方言商量了一阵子,决定对我罚款三百元。我不同意,瘦子就威胁要把我送到班主任那里,嘴唇发紫的保安也开始用方言骂我。我一想起班主任李老师那个极度怕事、怕麻烦的样子,就想息事宁人;比起交罚款,我更怕看见李老师那张担惊受怕的小脸。”

郭家宏与庞凯同是计算机学院的同班同学,宿舍也连在一起。他发出更为响亮的“呵呵…呵呵”的笑声,说:“你交了罚款吗?”

“我拒绝交那么多。一块破玻璃值不了那么多钱,再说那间小屋子本来就是要拆的。他们抓住我,其实是为了证明他们的工作对于整个学校而言是必要的罢了,或者想混点钱花。后来我交了五十块,他们就放我走了。离开的时候,嘴唇发紫的保安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又咕哝出一句方言,似乎是骂人的。我真想转过身来,对着那张因经常酗酒而浮肿的脸来上一记重拳,可一想起李老师那张因为担惊受怕而发白的小脸,我就退缩了。”

此时卷发民工走到门口,把几个啤酒瓶扔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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