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尸体的毛驴车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亦没有卫兵跟随，出了城，直奔城西二十里处的乱葬岗。周末所在的平板车远远的跟在队伍最后面，车夫是一个雪鬓霜鬟的老汉，一路上，老汉一言不发，孤独的抽着烟袋锅子，怅然若失。周末从尸堆里爬起，默默地坐在老汉身边。望着天空中一字排开的大雁自由飞翔，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仿若新生。他晃着双腿，悠然自得的问：“大爷，还要多久能到？”

“快了，驴子老了，不中用，您莫着急，再跑个五里地就到了。”

对着车辕敲了敲烟袋锅子里的烟灰，老汉拿起鞭子对着驴子的臀部假模假样的抽了一下。蓦的，老汉回过神，机械地扭过头，僵住。老汉瞥了一眼满是尸体的平板车，又盯着周末，一脸惊恐，浑身颤颤巍巍，哆嗦着不停，结结巴巴道：“你是——”“我不是！只是赶路有些累了，搭个顺路车。”

周末乐呵呵的回答，浑不在意。“姑娘胆子挺大！”

老汉一脸狐疑，忽悠老头呢，拉死人的车寻常路人哪有不忌讳的，谁敢坐？这位相貌不同凡响的嫫母，不是诈尸也非等闲。周末嬉笑道：“青天白日的，怕甚？再说，打小村里人就夸我我长得辟邪。”

见老汉仍旧半信半疑，周末忙移开话题。“这车上人死的好惨，是得罪了仇家么？”

老汉重新点燃一袋烟，深深抽了两口，压压惊，道：“不是仇家，是亲家！陆家勾结流寇作乱，图谋不轨，通天鉴坐实罪行，风铃城主刘守大义灭亲，将陆府上下几百口，不分老幼，全部杀了个干净！可怜呀！”

“可怜！”

周末认真道：“一人犯错，株连全族。”

老汉指了指一具无头尸体，道：“瞧见没，这就是那作乱犯上的陆家家主，临了，连个全尸都没有！”

周末瞄了一眼，内心复杂，好心情荡然无存。老汉却打开了话匣子，接下来的路上没完没了。周末没了心情，只是时不时答应着。周末原本沦为奴籍，是陆家主陆㢏为他赎身，给了他一个不算家的家，在这个家里，虽然只是任人驱使的小厮，去不曾少了吃穿。如今陆㢏身首异处，死无全尸，周末觉得自己必须为他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口薄棺材，一个埋尸地。“姑娘，前面就是叉路口了。”

老汉勒住缰绳，停下驴子。周末跳下驴车，有模有样的欠了欠身。老汉点点头，吆喝一声，驾着驴车缓缓离开。待驴车走远，周末赶忙远远跟随。风铃城城西二十里处的乱葬岗，这里葬的死人，都不是正常死去的。逃难、乞讨、客死异乡无人收尸的，处罚斩首、败坏伦理纲常、夭折、不能葬入祖坟的，都一律葬在这里。长此以往，又无人添土修缮，以致如今这里白骨遍布、荒草丛生。据说，由于这片乱葬岗埋的横死的人太多，每到夜晚，人若经过，多遭不测。于是，便有善男信女集资捐献在此盖了一座庙，立钟馗铜像，镇鬼驱邪。荒冢坟茔间掘了个大坑，陆家子弟、护院、家仆的尸体一律埋在一起。运输尸体的老汉们和挖坟掘墓的壮小伙们草草了事，赶在夕阳西下、傍晚时分下了山。周末在尸体堆里翻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具无头男尸。等到他将尸体背进破庙里时，太阳已经下了山。晚秋的天黑得快又早，酉时一刻天，已然伸手不见五指。昨日的坏天气延续了下去，伴随着雷声隆隆，狂风开始怒号，随即大雨倾盆。枝干漆黑扭曲的疏林下，荒坟林立，无数惨淡的小石碑竖立，一座荒废了不知多少岁月、阴气森森的破庙赫然在望。破庙中，神袛前，柴火堆旁，浑身湿透的周末脱掉衣裳，卸去女装，饥肠辘辘地烤着泡成渣的霉馒头。狸花猫和陆㢏的尸体躺在一旁，二者对其既有恩，又有怨，周末决定让他们做个邻居，分别安葬。周末三五口吞下馒头，想着自己这半日在担惊受怕中东躲西藏，穷途末路间不由心烦意乱。随手扔掉串馒头的木棍，周末起身朝着凶神恶煞的神袛铜像膝盖狠狠踹了两脚，心灰意冷道：“这糟心的日子何时是个头？你若真有灵，给指条明路！”

庙外风停雨歇，一道蓝白色树杈状闪电从天而降，指向阴森可怖的疏林，耀眼的光芒照亮一方，随之一声响雷炸开，惊天动地，狂风重振旗鼓，暴雨凝固成冰雹，无一例外地向着疏林、荒坟、破庙狂轰乱砸。房门被狂风吹开，冰雹瞬间打灭了柴火。周末吓得一个哆嗦，“跟你闹着玩的，说说而已。”

拽起尚未晾干的袄裙披上，周末伸长脖子向外面望去，树影婆娑间，远处隐约有几点火光闪烁，正是刚才雷电击中的地方。匆匆关上了门，回到柴火堆旁，重庆燃起柴火，再抬头，周末就察觉窗户外边隐隐约约有道人影。一会儿，那人影靠近窗子向里偷看，血色目光闪闪，透人心寒。打小就听说晩上孤魂野鬼无家可归，就爱躲到破庙里。冤鬼要到庙里申冤，厉鬼也找神祗捣乱，在这个妖魔鬼怪横行的地方，这回可算是给自己撞到了。周末猛地起身，惶恐不安的后退数步，却不慎踩到刚刚随手扔掉的木棍，直接滑倒在地，后脑勺径自磕在铜像膝盖上。……     ……次日清晨，周末在一阵麻痒中醒来。他感到有些精神恍惚，不清楚昨夜看到的影子是真是假，倒是后脑勺的疼痛相当真实。周末摸了摸脸颊，湿湿的，黏糊糊的，一阵子之后又开始火辣辣的疼。“什么情况，是哪个妖魔鬼怪昨夜搞偷袭？”

周末正不明所以，低头时，却见一只狸花猫睁着杏核状的大眼睛望着自己。“嗯？”

周末不可思议的揉了揉眼睛。“喵——”狸花猫叫了一声，似在解答周末的疑惑。“这都不死？都说猫有九条命，这回我倒是真信了。”

周末抱起狸花猫上下打量着，昨夜，将狸花猫从怀中掏出来时，见到它浑身是血，早已没了生命气息，如今，狸花猫居然又完好无损活碰乱跳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当真是神奇至极。“挺好，今天能少挖一个坑了。你坑过我，也救过我，下半辈子我养你！不过，这都不是你能随便舔我脸的理由，咱们一码归一码！”

说着，周末将狸花猫抱紧，一把拧住它的小耳朵。在狸花猫发出低沉的“哈”声中，周末走出了破庙。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乱葬岗给人的感觉永远是毛骨悚然。雨后，灰蒙蒙的天空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聒噪，山丘上，一处枝干焦黑冒烟的枯木旁，经过一夜天雷地火的洗礼，加之滂沱大雨的冲刷，一具深埋地下的黑木棺材暴露荒野，棺木已经腐烂不堪，陪葬衣物撒得到处都是，却唯独不见尸体。周末摸着狸花猫圆润的脑袋，漫不经心地走着，向着风铃城。他有一个作死的想法，一个一厢情愿、完全没道理的理由。“这次若平安出来，咱俩以后便相依为命，浪迹天涯，如何？”

周末思考着，这只小狸花猫以前混在梧桐别院，衣食无忧，自然是有名字的，只是自己不记得。以后跟着自己风餐露宿，该给它取个新名字。看着浑身脏兮兮的小母猫，周末慎重其事，道：“正经狸花猫都披着虎皮大衣，而你长得娇小，全身无一处杂色，通体雪白。那么，以后就叫你‘老黑’吧！”

“喵——”狸花猫又叫了一声。周末开心道：“既然你没意见，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风铃城西门三里外有片梅林，周末寻了一处幽静的地方，瞅了瞅，四下无人，换上从死人身上扒下的破衣烂衫，左手竹竿，右手破碗，办成叫花子，混在了入城的人流中。城门口不见了号令示众的首级，也不见了贾钱的身影。刚入城，周末便看见一队人马杀气腾腾匆匆出城。城门前，他倒是看到了一个不算熟的熟人，昨日驾驴车拉死人的老汉。此时，一名百夫长正将一锭银子赏给卑躬屈漆的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