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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方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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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回在安抚郝白的时候,也压根没想过这日子能过成什么样。  早些年,她随肖准剿过山匪、擒过流寇,唯独没见识过这女寨主该是什么模样。  她以养伤为名,又在房里躲了几日,每天没别的事做,就占着她这间房地势最高,悄咪咪地从那扇破窗往外偷看。观察了几日,也算心中有了些数。  先前潘媚儿去孙太守那赴宴,想必带了不少心腹,谁曾想却全军覆没。也亏得如此,她这番鸠占鹊巢才没掀起多大风浪。  这些天她几乎将寨子中常驻的几户人家一一记在心下,左右也不过百人。她发现那些南羌人其实活得甚是贫苦麻木,或许也并不怎么在意所谓的寨主究竟是何人。  毕竟不管寨主是何人,他们的境遇也从未变过。  碧疆地势复杂,河流时常因为降水不均而改道,以畜牧为生的碧疆人必须常年追随水源迁徙,寨子与寨子间时常因为抢夺资源而爆发冲突,连年战乱使得这个群落的生气都被耗尽。若非如此,当年的白氏也不可能趁虚而入。毕竟南羌一族最是好战排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主动接纳来自东边的赤州人。  最近正是碧疆的旱季,算得上是这块土地上每年最艰难的一段日子。肖南回却从中嗅到了机会。  她同土生土长的南羌人还是不一样,有些打井耕种的技术,都是她以前随军的时候习得的。只要她愿意,便多少能将这个寨子打理起来、恢复生机。  就碧疆而言,寨主很多便是一族之主,南羌人的寨子更是出了名的母系掌权,一个寨子数百来人都以当家主母为首。男人在这里掌不了权,最多只能当个打手。  寨子里的男丁占了大半,脾气虽然暴躁,但相处起来并不难,她本就男人堆里长大的,先前也常与伯劳在外面混街巷,耳濡目染地沾了些江湖气,虽是正规行伍出身,却无官家那样的威严刻板,加上讲得一口流利的岭西土话,渐渐便也有了些威严。  肖南回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把半数在外巡视抢地的青年男子召回,派他们去开荒、打井、种地。有了吃的,之后的一切都好说。  第一茬菜豆成熟后,所有人都因为吃饱了肚子而打消了疑虑,连带着逆反的心思也少了许多,寨子里终于开始有了几分真实的平静。  伍小六自从出了之前那事后,倒是分外乖巧起来,在她身边帮衬地已是十分熟练。倒是郝白染上了伤春悲秋的坏毛病,日日带着“囚徒”的心态吟诗作对,言语间的酸腐令肖南回频频感到胃中不适,间接督促了她早日摆脱轮椅、离开屋内。  安道院的夜枭在她落脚寨子后的第八天便找了上来,伯劳依照暗语交代了一下彤城的近况,只提到肃北和光要两营的三十万大军向西而进的大致动向,鹿松平也似乎安分得很,除此外没有关于黑羽营的只言片语。  肖南回心下疑虑的鼓点越敲越响,但想到三言两语并说不清当时的状况,还是决定暂且按下不表,只汇报了先前在三目关一带目睹的哨岗情况,最后告知已顺利进入碧疆,并定下之后传递消息的频率。  山中方一日,人间已十年。  从炽热酷暑到秋意渐浓,日子就这么悄没声地一闪而过。  她先前没想到,习惯了每日的生活作息后,这碧疆居然是个如此养人的地方,有时候若不是寨子中那帮人偶尔粗声粗气地大吼一声,她简直要以为自己是在带着薪奉休假。  待脚上的伤好到七七八八,肖南回便让伍小六做了一副拐杖,打着视察地盘的名号,每天拄着拐在寨子附近溜达,将地形和周边寨子的分布情况一一传给了伯劳。然而她还并不完全满足于这些,总想着若能获得更靠近碧疆中心的情报就好了。  但那些,必须要等她的腿脚好利落才能落实。毕竟打草惊蛇,可不是什么好事。  又是一日午后,秋日阳光打在人身上无比舒坦,寨子里忙着准备过冬的食物,今年多亏那新寨主的法子,收成好了不少,连带着牛羊也肥了起来,人们的脸上终于多了些笑容。  三个半大孩子捡了收完的青稞穗子,拿在手里耍威风,一边追逐打闹着,一边唱着走调的童谣。  其中一个落在后面,脸上脏兮兮地涂了些画,张牙舞爪地追着前面两个,显然扮得是捉人的鬼。  前面的一个跑得慢了些,被一把抓住,两个人抱成一团滚到地上。  “你死了!”

“我没有!”

被压在下面的孩子用力挣扎着,“咱们还没对过仗!还要大战三百回合呢!”

“哼,就算对仗,你也打不过我!青怀侯三头六臂、生得是墨黑如炭,四四方方金刚脸,怒眉赤瞳白虎睛,坐似一座山,行似......行似......”  他说到一半,似乎忘了词,又怕教旁边小孩笑话了去,憋红了脸。  “我怎么不知道那青怀侯生得是三头六臂啊?”

一道懒洋洋的女声在三个小孩的头顶上响起。他们抬头一看,却是那传说中的新寨主。  此刻她的拐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整个人依靠双臂挂在那歪脖子的胡杨树上,两条腿在莎草上晃荡着,早前包着的白布上如今画满了奇怪的笔画。  “寨、寨主大人......”  三个小屁孩流着鼻涕、结巴着匍匐在地上,学着大人的样子行着南羌人的伏地礼。  肖南回啧啧嘴:“赶紧起来吧,地上怪脏的。你刚刚念的那个,是谁教的呀?”

方才忘词的那个抢着说道:“阿嬷教的......”  站他旁边那个赶紧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肖南回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好笑:“你阿嬷还教过你什么呀?”

这回三个孩子都不吭声了。  她也不强求,语气一转:“你阿嬷说得不对,那青怀侯哪有那么可怕?都是编出来骗小孩子的,你们怎能轻信?到时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脸上涂了画的小孩有些心虚,另外两个倒是立刻精神起来。  她心不在焉地笑笑,完全因为无聊而问道:“都说到青怀侯了,那有没有听过那天成皇帝老儿的传闻啊?”

“我知道!”

其中一个兴奋地吸了吸鼻子,磕磕绊绊说道,“皇、皇帝五岁能诵,七岁能诗,九岁抚琴已有空谷绝响之音,宫中琴师无人能对......”  什么玩意?!  为什么肖准是个黑金刚,到了皇帝那就是个世外仙人了?这都什么道理?!  “等下,你这都哪里听来的?”

她话出口觉得有些过头,于是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加上半句,“咱们岭西人不该很讨厌他吗?”

自打白氏占了碧疆,天成没少在暗处施压,要说这的百姓对皇帝有多爱戴,她可是不信的。  另一个眨着大眼睛接话道:“是很讨厌他啊。但是夸他的是须弥子,是我们南羌最敬重的琴师。寨主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肖南回愕然。  来碧疆前她也是做过功课的,但可没想过还要了解琴棋书画,更没想过还要去做皇帝的功课。  莫名地,她又想到那日在三目关口前的情形,那琴音仿佛就在她耳旁,她虽不大懂音律之事,却能听出其中绝非文人意趣,而是杀伐屠戮。  不知那天成皇帝的琴音是否与那人有些相似之处?  “潘寨主!”

肖南回转头一看,却见伍小六从背后急急走来。  这段时日相处,她只需看这胖子脸色便能知事情一二。  如今这脸色,嗯,看着是不大好。  她跟着伍小六从寨子入口走出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那群眼生的南羌人。  他们和她寨子里的人穿着举止上有很大的不同,看起来要富足跋扈得多。  那当中只有一人背对着她的方向,负手而立,身形最为矮小,可那气势却有丈二那么高。  所谓人不可貌相,说得便是这类人。小人难缠,切不可放松警惕。  思绪流转间,她已走近那群人。  矮个子有所察觉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笑眯眯的脸,然而那过薄的眼皮却泄露了主人的些许精明,一双豆大的眼珠子转了转落在肖南回身上。  “潘寨主,好久不见。怎么竟伤了腿脚,人看着也清减了不少啊!”

肖南回压根不打算玩这打太极的套路,直奔主题地摆出一张困惑的脸:“请问你是......?”

矮个子故作惊讶:“这才三月未见,媚儿便不记得我了?”

伍小六在一旁见机清了清嗓子:“大胆!这位是潘姚儿潘寨主,不是你的什么媚儿!”

矮个子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想离近了看看。肖南回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那是喜吃生肉的人身上特有的味道。  即便在碧疆,吃生食这个古□□俗也算得上十分罕见了,这人当是来自南羌最荒蛮的几个部落。  “潘媚儿是我阿姊,如今这里由我说了算。你若有事,当下便说了吧。”

矮个子眨眨眼,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依旧笑眯眯的样子。  “原来如此,既然是第一次见面,那我便要好好交代清楚,以免一会有什么不愉快和误会。毕竟我与媚儿相交甚好,换了她的妹妹也当如此。”

肖南回不语,她的目光落在其余那些人后背的空袋子上,心中已有七八分的定论。  “潘寨主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了。”

矮个子向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那些个南羌壮汉:“这几位兄弟都是白大人的家仆,按照惯例来此视察,顺便......”他故意顿了顿,伸出两根短粗的手指捻了捻,“讨点辛苦钱。”

她今天早上还在想:白氏为何还没动静?这还真是不禁念啊,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肖南回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也不管一旁的伍小六如何龇牙咧嘴,下一瞬便做出一个“我家大门常打开”的欢迎姿势。  “那是自然。还未请教这位兄弟尊姓大名啊?”

对方也笑了,露出一口密密麻麻的牙齿,活似那怒江里食人的鲳鱼。  “小的姓匡,大名匡巫戊。潘寨主便随大家叫我阿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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