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屏幕上播放着一段手持DV的视频，时长仅有五分钟左右，但其中内容带给李先明的震撼犹如泰山震塌。县长汪凯站在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面前，不断地扇着自己耳光，他的表情极为惊恐，像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每一巴掌都用力极重，想要以此得到中年男人的宽恕。汪凯身后站着数名西装革履的男子，其中一位国字脸的壮汉，李先明还格外熟悉，正是玉坤矿业江口县分公司总经理沈浩。他此刻也没了往日的嚣张跋扈，紧绷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中年人神情极为愤怒，他手中拿着一封文件，不停地训斥着汪凯这帮人。视频的声音经过加密处理，李先明也不懂唇语，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视频快结束时，汪凯的脸已经被扇的高高肿起，但他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也不敢停下。此时中年人跟他不知说了些什么，汪凯如蒙大赦，膝盖一软，竟给中年人跪了下来。最终DV一阵翻转，潘兴成的老脸成为了视频的结尾一帧。李先明呆呆地看着电脑屏幕，汪凯在江口县当了十几年县长，论人脉与势力，就算是新来的县委书记也不敢说能稳压他一头，称得上是江口县的土皇帝。而那个中年人，正是玉坤矿业的实控人周鹏远。李先明虽说早先就知道，玉坤作为江口县的超大型金属矿业企业，背后的黑白两道势力极深。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就连县长汪凯在周鹏远面前，都像个奴才一样，毫无半点尊严。这种级别的内幕，绝对不是他应该知道的消息。李先明将光盘从电脑中取了出来，把它装在了一个新的文件袋里，开着桑塔纳，直奔镇政府。他刚到走廊时，便撞见了阴沉着脸色的潘兴成。“潘书记，你怎么把我安全报告拿错了？”

李先明快步走上前，故意作出一副焦急的样子，“我刚准备去复印室，印一份给徐站长，结果才发现把文件袋给拿错了。”

潘兴成见到他手上的文件袋，不分由说，一把就夺了下来，他打开袋子，看到里面的光盘后，这才定神道：“你的安全报告，我已经交给徐源，让他自己去复印了。”

“这光盘，你看过吗。”

潘兴成冷不丁地突然问道。他一双三角眼死死地盯着李先明，只要他神情出现一丝慌乱，那就代表他绝对看过这张光盘。“没有。”

李先明神情坦然，很自然地摇了摇头。“那就好，这是县委的绝密文件，不是你这种低级干部有资格看的。”

潘兴成冷笑道。听到这话，李先明眉头一皱，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现在他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清楚，薛洪贵作为县安监局局长，对玉坤矿业的背景应该有所了解，但徐源又急需一笔政绩来提副科。两人专门给他设了个局，让薛洪贵把他下放到龙门镇，特地嘱咐要对火峰山锡矿进行安全隐患的整改，让李先明去把人给得罪个遍，再放徐源下来，顶掉李先明这几个月以来的工作成果。潘兴成这种官场老油条，从第一天就看得特别清楚，对于这种上面扔下来的弃子，根本不需要浪费任何好脸色。没权没势，注定一辈子要被人踩在脚下。李先明坐在桑塔纳中，点了根烟，准备想一想以后的路子怎么走。还没等他抽两口，兜里手机便响了起来。他大学室友张立伟打来的电话。当初读大学时，两人睡上下铺，感情极好。毕业后，张立伟去了国家气象局工作，由于两人天各一方，平日间的联系也慢慢变得稀少起来。“喂，老李，你现在是不是现在在江口县龙门镇工作？”

电话一接通就传来张立伟焦急的声音。“你他娘的远在燕京，消息还这么灵通，我刚下派到龙门镇安监站。”

李先明笑道。“马上去排查新顺江沿岸的堤坝工程有没有安全隐患，需不需要加固！”

张立伟直截了当道：“江口县明晚会迎来一波冷锋过境，会产生强降水，3小时内降雨可能达到100毫米以上！”

“操！新顺江最近正好是在汛期！”

一股寒意从李先明的后背升起。汛期配上大暴雨，就等于洪水！江口县本是三江汇流之地，自古以来涝灾频发，直到建国后，全国闹水利热那会儿，龙门镇才拿到经费，在新顺江沿途修了三座大坝，专门用来防洪避灾。但这些年以来，随着乱砍乱伐和不计后果的开采矿脉，新顺江沿岸的水土流失情况非常严重。要是再遇见一次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很容易会演化出大型泥石流等次生灾害，到时候沿岸的老百姓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谢了兄弟！”

“没事，你赶快抓紧时间。”

“好。”

李先明挂了电话，直接冲回了矿山。他是学水利出身的，刚到龙门镇时，就检查过那三座大坝，保养维护的非常好，完全不需要再过多加固。但火峰锡矿脉正好就在新顺江的河岸上，这些年的集中开采，已经让山体出现了大量的采空区，再加上山体植被几乎被完全破坏。到时候洪水一来，不但矿洞会垮塌，连带着整座矿山都会形成山体滑坡，进而造成大型泥石流！大坝能防住洪水，但绝对防不住连绵数里长的泥石流！到了矿上，他到处找工头老魏，这里的矿工基本都是龙门镇的村民，本来没有固定的工头。老魏精明能干，为人又耿直爽快，矿上的工人都服他，慢慢就变成了公认的工头。就连沈浩发工资都是让财务直接清算给老魏，让他来给到每一个工人手上。“李站长，你又下矿里来了？”

老魏正愁着脸坐在矿车里猛抽旱烟，他一见李先明过来了，立马换上了一副笑脸。在这些工人眼里，李先明是个做实事的好官，也没有什么架子。“老魏，你马上叫几个人，通知全部工人收拾好东西，停工下山！”

李先明开门见山道。“咋啦？出啥事儿？”

老魏问道。“明晚上要发洪水，这矿洞要塌！”

李先明皱着眉头看着矿井里的支撑架，这些已经朽了的木架子，纯粹就是个装饰品，到时候洪水一来，这矿井必定坍塌！“我的天嘞，我马上去叫人！”

老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马找人四处传话。不到一个小时，矿工排着队从矿洞里走了出来。“操你妈，你们在坝子里站着干什么？知不知道明晚之前就要七吨矿！”

沈浩从一辆黑色的帕萨特上走下来，他看着工人们都从矿洞里走了出来，扯着嗓门吼道：“你们他妈要造反吗？！还不滚去挖！”

“沈经理，明晚龙门镇要发大水。”

老魏走上前去，赔着笑脸。沈浩嘬着牙花，瞥了他一眼，抬手就是一耳光，骂道：“发大水关你们屁事。”

“发大水矿洞会塌。”

老魏挨了巴掌，但也不敢生气，只能勉强继续撑着笑容。“操！”

沈浩一脚踹在他肚子上，让他整个人痛蜷缩在地上。“老子就是给你脸了，整天在这里造谣生事。”

沈浩觉得还不解气，又上去一阵拳打脚踢。一旁的数百名矿工敢怒不敢言，只能看着老魏躺在地上被沈浩一行人痛殴。李先明从矿井里刚出来，看到眼前这一幕，暴喝道：“住手！”

“不会是你个傻逼让停工的吧。”

沈浩伸手指着他骂道：“平时让你三分，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你他妈看看矿井里的支撑架是什么垃圾玩意儿。”

李先明火气也上来了，分毫不让道：“到时候矿井塌了，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老子不管这么多，明晚之前，七吨锡矿，必须要挖出来！”

沈浩吼道。但不管他怎么吼，矿工们就站在坝子上，没有任何人挪动脚步。“行，你们有种！”

沈浩不慌不忙，神色阴鸷地环顾道：“明晚之前没交出七吨矿，今上半年工资全部扣完！一分都别想拿！”

这话一出，工人们立马就站不住了，人群中开始有一些议论的声音，慢慢地有一部分人走进了矿洞，过了一会儿，更多的人也跟了进去。不到半个小时，矿洞里面机器声又再度响了起来。对于这些工人来说，没有钱就等于没有命。沈浩撇了撇嘴，往老魏身上吐了口痰，骂道：“下贱，非要来硬的。”

李先明在旁边看得极为气愤，但他却没有任何办法。势不如人。等沈浩走后，躺在地上的老魏这才悻悻地爬起来，咧嘴笑道：“我也得干活去了，要是被埋了，也只能怪我们这地儿穷，人命贱。”

“我会有办法的。”

李先明扔下这句话后，就朝着办公室走去。人命大如天，若是眼睁睁看着这几百名矿工被埋在井里，他这辈子无论前途还是良心，就全都完了。他刚扭开办公室的铁皮门，就看到一名穿着运动装的美女坐在他的办公椅上，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你真的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