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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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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这个时候虽然不能说是兵荒马乱,可是死个把人太正常,对于膝下无子侥幸没空巢的凳儿爷来讲,到闭了眼能有个守灵的人,已经算是个盛大的葬礼了。  大家也不讲究什么风俗,给凳儿爷换了寿衣,装进预先准备好的棺材中后,黎嘉骏便披麻戴孝地跪在了棺材前,拿了个铜盆开始烧纸钱。  黎二少彻夜未归,老人们略微伤感地祭拜后,鲁大头和黎嘉骏给守了灵,一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兵和一群知天命的老人,再没比这儿更看淡生死的环境了,导致黎嘉骏一晚上对着凳儿爷的尸体,简直快把自己思想都升华了。  清晨,她丝毫困意都没有,神采奕奕地给大家做了一顿早餐,鲁大头开始担负凳儿爷的一切身后事,而她,要认真准备走了。  虽然昨天已经准备好了行李,可是一晚上的工夫,她有了思想准备。  凳儿爷这个坏蛋,临走还要打脸,让她忽然发现,二少有可能完全不想走,或者根本走不了,这个可能性太大,她不想被动接受,也无权无力阻止,只能竭尽全力做点自己能做的。  她把两个箱子放在脚边,穿好了衣服,嘴里叼着半个馒头,开始写信。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很聪明的人,未卜先知这种事更是玄幻,可是被凳儿爷这么一点,她平白地就有了这么个确信的感觉,于是她提笔,想写些废话。  “我知道你个鳖孙大概是要一个人单飞了……”  “爱咋咋地吧,我也不是你妈。”

“你放心不下,那我就滚,有多远滚多远,我不拖你后腿,没我在一边碍手碍脚,你要是还能有三长两短,那我服你,求你自挂东南枝。”

“到齐齐哈尔这段时间,我过得蛮好的……”  “老人家懂很多,凳儿爷教了我更多,可惜走了。”

“哦,对了,你妹我现在是真女人了,你懂的,我猜你看到这句在笑我没脸没皮……我觉得很正常的,没什么不好意思哒。”

“不管你在做什么,少喝酒,少吃大鱼大肉,有些病,不是运动和吃好的就能避免的,我希望下次见到你,你全须全尾的,还有腹肌和人鱼线,笑起来还是一口白牙,不要大金牙,不要烟熏牙……”  “你藏着的那些照片,我做个了个本子给你放着了,第一页就我和一个空位,不许把二嫂的位置放在我上面……”  “你要是有一天不在这儿待了,出去后找不着我们,别乱跑,去重庆,懂吗,什么南京、上海、北平,都别瞎去,去重庆懂吗?”

“你保证你心里是有谱的吧?”

“你不会让我后悔抛下你的吧……”  “哥,谢谢你。”

“……”沉吟了许久,实在没话讲了,如果二哥真的留在这儿,她完全不知道他会有怎么样的人生轨迹,她长长地叹口气,无力地放下笔,放到了黎二少的书桌上,刚站起来,就听到外面有人在喊门。  她走到窗边,看着鲁大头打开门,一个陌生的军官跑进来,顺着指引径直进了屋,噔噔噔噔地一路上楼,直接到了她门口:“黎小姐吗?我是黎长官派来接您的,我姓付,您叫我小付就好。”

“……嗯。”

黎嘉骏应了声,她还是抱了点希望地问,“我哥呢?”

“火车在下午,长官到时候会到那边与您会合的,我先过来,是给您送点东西,黎长官希望您穿了这个去。”

小付拿出一个很大的袋子。黎嘉骏打开,发现是一套从头到尾的贵妇行头。  米白色的立领系带羊毛长大衣,一条黑色毛呢包臀长裙,配一条真丝吊带衬裙,还有一顶黑色带纱笼的小圆帽和一双黑色牛皮细跟高跟鞋,甚至还有一个精致的化妆盒,里面口红粉饼项链耳环应有尽有。  “这是做什么?”

黎嘉骏很疑惑。  “你们等会儿要坐头等座的,长官说小姐您平时不注重打扮,可穿得不出挑点儿人贵宾通道都不一定让走,您是不知道火车站不走特别通道那根本是乱得和打仗一样……这是照着您的尺寸定做的,穿着肯定好看!”

“我不到二十你们给我这三十的打扮跟我说穿着铁定好看?”

黎嘉骏一脸黑线,“黎二货他瞎呀!?”

小付很委屈:“酒会里夫人小姐都那么穿……”  “好吧好吧,我换上,你等着吧。”

黎嘉骏刚想关门,想了想回头加了句,“还有,谁说我不知道,当年就是我拳打脚踢杀出一条血路把家里人塞上普通座儿的!”

小付呆滞的脸被关在门外,黎嘉骏哼了一声利落地换起衣服来。不得不说,黎二少对她的尺寸确实有数,看着很大的衣服,其实穿上刚好,只是这大衣对她来说实在复古,还有垫了假肩装饰了一圈貂毛,等她全部穿上,画了个妆又涂上血红的口红后,看着镜子里那个又瘦又高大衣毛领儿的贵妇,黎嘉骏感觉自己简直能直接上T台了。  由此可见她以前引以为傲的小清新韩版欧洲站淘宝风其实是不入二少眼的,在他心里真·女人就该这屌样儿。  她像打仗一样装扮完走出去,小付那眼神果然是看女神的样子。黎嘉骏颇为不习惯,对她来说这副样子太出挑了,当然是不丑的,但就好像是在现代步行街上穿着汉服逛街或是在麻将馆穿着女仆装搓麻将……总之,让她浑身不自在。  “行了,什么时候走?”

小付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您还有什么要带的吗?”

“中饭还没吃。”

“哦,对,是要带吃的,火车上可久啊!”

“这个我倒是有准备,就是现在应该吃点。”

黎嘉骏走下楼,“小付,一起吃了吧,你就当代表二哥了。”

小付闻言顿了顿,刚“不不不”的几声就收了回去,很有些坐立不安地坐在圆桌上。  凳儿爷刚去,旁边还停着灵,当然是不会吃得太丰盛,灶房阿婆随便摆了点上来,黎嘉骏又给凳儿爷上了炷香,大家围在一起最后吃了一顿,席间皆无言,连眼神的传递都没几个。  饭罢,在小付的催促下,黎嘉骏走出了吴宅,鲁家父子送了出来,老人们都被她劝了进去。  父子俩也没什么可说的,鲁大爷眼眶通红,只是朝黎嘉骏挥了挥手,便催着她上了车。  车开动了,黎嘉骏回头,吴宅的红墙铁门外,鲁大爷伛偻着探头看,鲁大头却敬着一个军礼……  她嗫嚅了一下,憋了一天一夜的酸楚感终于涌了上来,可她没有哭,只是手肘撑在窗框上,手捂着头,疲倦而麻木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灰白的、鲜活的齐齐哈尔。  来来往往的都是中国人,可总有那么些不合时宜的东西混杂在其中,让每个人的表情都紧绷而隐忍,就连行走都像在丈量着步伐,整个世界被看不见的丝线密密麻麻地覆盖了,蛛网一般黏稠而迫人,她坐在去火车站的车里,仿佛在冲破着这个蛛网,可断掉的蛛丝一层层黏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小付从后视镜小心翼翼地看她,一句话都没说。  黎嘉骏垂下眼眸,眼神被副驾驶座露出来的一个盒子的一角吸引了,她呆呆地看着这个盒子,有什么猜测在闪过,但答案很快就会有,她懒得问。  火车站到了。  黎嘉骏刚下车,就被远处售票窗口的情景震惊了,三个售票窗口完全被人海淹没了,像个风雨飘摇的小舟一样时隐时现,它的外面是林立的手和人头,所有人都拼命往前挤,把钱往售票员手中塞,想得到一张票,上百个人蠕动成一坨,她甚至看到有个妇女大喘几口气后白眼一翻晕倒在人群中,在随波逐流了一会儿后被身边的一个人拉了出去!人声鼎沸,人山人海!  这情景,比春运恐怖一百倍!还没算上他们上车前和上车后的战斗!这年头的车票可没所谓的坐票站票,抢到位置就是你的,想想现代的公交车抢位置,再联想现在的,简直头皮发麻!  “黎小姐,这边走。”

小付提了两个箱子,把她往旁边的一个铁杆围起来的通道带,那儿守着的有两个穿黑衣服的中国警察和两个日本兵,此时两个日本兵正看着那儿抢票的中国人吃吃发笑,在看到小付过去后提起刺刀就拦住他们,然后上上下下打量黎嘉骏,表情很是不怀好意。  小付一边掏出自己的证件,一面让黎嘉骏拿出那两张证明。大概是衣服太有气场的缘故,黎嘉骏反正是一点都不怵,她拿出证明给日本兵看,听眼前的日本兵一边看着证明一边用日语对同伴说:“好不容易看到个漂亮的女人呢,你说……”  “谢谢夸奖,我很荣幸!”

黎嘉骏笑着打断他的话,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然后憋出一个温和轻松的眼神。  日本兵愣了一下,抬头和黎嘉骏对视了一会儿,低头嘟哝了一句,把证明还给了她。  黎嘉骏朝两边随意的一点头,跟着目瞪口呆的小付一道通过贵宾通道进了站。  “黎小姐,原本看你和黎长官长得不像,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你们果然是两兄妹啊!”

小付一副惊叹的口气,“你和当初黎长官给马将军当翻译官对上日本人时那气势一模一样!”

“是吗?”

黎嘉骏笑了笑,“所以我二哥现在还和马将军在一起吗?”

小付一噎,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火车门。  黎嘉骏叹口气:“我会乖乖上车,你不用担心……你只要告诉我,二哥到底在干什么?”

“小姐,车快开了,您先上去吧。”

小付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好吧,你嘴硬。”

黎嘉骏点点头,她转身上了车,小付松了口气跟了上来,一等车空间很宽裕,她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了,此时旁边还没人,等小付放好行李箱,她一把抓住他低声道:“把二哥的箱子拿下来吧!这时候还演什么呢?!我带着他那些内衣内裤干吗?!”

“……”小付无奈,拿下了黎二少的箱子,他看着黎嘉骏抓着他不放的手,苦着脸,“小姐,长官吩咐了,车不到鸣笛不能说。”

“要不你把我绑在这儿然后说吧,或者我可以告诉你,我在二哥的桌上留了封信,我知道他今天不会来了,我现在就想知道为什么!”

黎嘉骏左右看看,“趁现在还没别人你快说!”

小付叹口气,他拿出一直夹在腋下的纸箱子放在桌上,道:“黎小姐,估摸着现在,木已成舟了,我就跟您讲吧,黎长官此时,大概已经跟着马将军往黑河去了。”

“……为什么?”

“马将军过得憋屈,想继续抗日,但日本人看得紧,这阵子他就带着咱的长官们到处抛迷雾弹,又是嫖妓又是孝敬寿礼,日本人就信了马将军已经认了命。他们一放松,马将军就趁机走了,恰好今天有一班往关里的火车,还能吸引日本人视线。”

小付一脸难过,“黎长官人长得好,能玩,还懂日语,这阵子就数他最得力,他,他肯定要跟着将军的……但黎长官他心里也苦,有时候喝得半醉半醒的,我送他回家,路上他就说对不起他妹子,前儿个听说您在外头受了委屈,那晚他喝得可猛,还哭了,可没办法,黎小姐您肯定懂的,黎长官没办法。”

黎嘉骏听着,一边听一边拆开纸箱,里面是一个文件袋、一个纸盒子,还有一台照相机,她翻了翻文件袋,里面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最醒目的,还是一封信。旁边小付仿佛自己说入了神,絮絮叨叨地还在讲着什么,她一边听,一边打开了信,薄薄的几页纸,说的无非就是小付刚才讲的那些,字迹很凌乱,显得急匆匆的。  “骏儿,我不可能放下这一切就这么去北平。”

“原谅我这么久以来都没好好照顾你,每次想起你一个人在那个空旷的宅子里,我就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是最不合格的哥哥……”  “……我找到了我最想做的事……”  “我知道城破那日发生的事……让自己十六岁的妹妹沾染了这些……恨不得……”  “有些事,总要有人做……我无法置之……度外……”  “我想爹……娘……大哥……你……”  “我不想爹、娘、大哥、你……还有嫂子……有一日被奴役……在自己的家、自家的路上,走,抬不起头;笑,放不开声;哭,流不出泪……”  “请千万保重自己,不要让二哥用一辈子去痛悔送你上车……”  “……骏儿,谢谢你……”  神似的语调,一模一样的最后一句。  黎嘉骏觉得这陡然响起的汽笛声,把她的神魂,全都击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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