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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每晚一个练胆大故事 > 疯狂的眼珠子

疯狂的眼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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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玻璃球一条深深的胡同,红雷在等候出租车。胡同中没有一盏路灯,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辆出租车拐进来。前面不远就是大街,灯火明亮,但是红雷不敢走过去。他高高的身躯靠在青砖墙上,急剧地喘息着,好像肺里开锅了。他的两条腿在瑟瑟抖动,好像随时要瘫在地上。将近半夜的时候,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大灯刺得红雷睁不开眼睛。他赶紧站直身子,伸出胳膊挥了挥。出租车停在了他身旁,他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看,猫腰钻了进去。司机问:“去哪儿?”

红雷说:“三藩县。”

这里是巩平市,离三藩县一百五十公里。司机警觉地回头看了看这个高高的男孩,发现他脸色苍白,脸上还有新鲜的血迹,于是摇了摇头说:“我要睡觉了,不跑长途,你下去吧。”

红雷在司机头上的反光镜中盯着他,慢慢举起手来,亮出一把长长的刀子,从背后顶在了司机的眼皮上,说:“开车。”

司机没有再说什么,把车开动了。出租车开到三藩县郊区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红雷没有为难司机,如数给了车钱,然后下了车,徒步朝城区走去。走出了几十米,他回头看了看,那辆出租车已经不见踪影了……红雷换上了一身衣服,把那身血衣扔进了垃圾箱。天亮之后,他在一个小摊儿吃了五根油条,喝了两碗豆浆,最后走进了网吧。他在电脑上看了看新闻,没有昨夜那场凶案的任何消息。他又查了查《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是这样写的: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犯前款罪,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也许,那个小帅哥已经死了……当时,房间里黑糊糊的,那个小帅哥又拼命叫喊、挣扎,红雷无法肯定,他的刀子有没有戳到那个小帅哥的大脑。从小到大,红雷多次梦见自己杀了人,那么大一具尸体,藏在哪里都觉得不踏实。而且,一个大活人无缘无故地消失了,此事不可能不了了之,死者的家属四处寻找,警察满世界调查,他开始走上逃亡之路。梦里到处是开不走的车,跑不动的路,到处充满了可疑的眼珠子,死死瞪视他……红雷从小就是坏脾气,经常跟人打架,不过,他从没有犯过罪。要不是为了米奕含,他不可能下手如此狠毒。实际上,挖掉一个人的眼睛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难。如果一双眼睛深情地望着你,或者蔑视地盯着你,你很难下手。可是在黑夜里,你看不到对方的眼神,那就容易多了,感觉就像剜下一角西瓜皮。在电脑前胡思乱想了好半天,红雷使劲摇了摇脑袋,开始玩“魔兽世界”。他已经玩到70级了,顶尖高手,战无不胜。来到这个虚拟的游戏世界中,他暂时忘掉了现实的恐惧。冷不丁想起昨夜发生的事,他打了个冷战,感觉那是一场噩梦。红雷在网吧玩了一天,晚上,他给姑妈打电话,想探探虚实。听姑妈的口气,警察并没有找到她家里。于是他对姑妈说,他要在她家住上一段时间。自从红雷工作之后,已经一年多没见姑妈了,姑妈很高兴。放下电话,红雷坐上一辆三轮车,直奔姑妈家那个小区。红雷的表妹在外地读书,家中只有姑父和姑妈。红雷说,他这次来三藩县是为了躲债,并且叮嘱姑父和姑妈,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在这里,包括他的父母。姑妈很喜欢红雷,每天她从工厂下班之后,一进门就钻进厨房去忙活,给红雷做好吃的。姑父是个语文教师,此人有点啰嗦,每天晚上都要泡一壶好茶,拽着红雷唠个没完,表面上是他陪红雷聊天,其实是红雷陪他聊天。白天,姑父姑妈上班之后,成了红雷最幸福的时光。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反复推想几个问题——那个小帅哥报案了吗?现在,他是不是已经出院了?米奕含会不会一直守在他身边照顾他?他被剜掉了双眼,永远失去了光明,肯定恨不能将自己千刀万剐,那么,如果警察抓不到自己,他会不会用什么意想不到的方法报复自己呢?接着,他安慰自己:只要躲过警察的追捕,那个小帅哥不在话下,他没有了双眼,行走都困难,怎么找到自己?这天,红雷又在网吧玩了一天“魔兽世界”。他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有个男生正要走进网吧,他和红雷擦肩而过时,盯着红雷看了几眼,眼神颇为异常。红雷一下紧张起来——是不是警方已经发出追捕自己的通缉令了?他的心怦怦狂跳起来。回到姑妈家的小区,他警觉地四下张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只有四个男孩在姑妈家楼下弹玻璃球。最小那个男孩儿七岁左右,他显然输了,满脸委屈。红雷走过去的时候,最小那个男孩儿把玻璃球弹偏了,滴溜溜朝红雷滚过来,终于停在了他的脚下。红雷弯下腰,把那只玻璃球捡起来,想扔给那个男孩儿。突然,他觉得手感不太对,这只玻璃球怎么软软的?他把它举起来,借着路灯的光,看清这只玻璃球是白色的,中间是黑色的,那白色的球体上爬着几根细细的血丝,中间的黑色圆圈很有层次,越看越深邃,似乎是一种惊恐的眼神,又像是一种愤怒的眼神……这哪里是玻璃球,分明是一只人的眼珠子!红雷猛地把它扔了出去。那个男孩儿四下看了看,大叫起来:“你把我的玻璃球扔到哪里去了!”

红雷呆了片刻,转身就急匆匆地钻进了楼道门。他没有上楼,而是靠在了门旁的墙壁上。他的肺里又开锅了,呼哧呼哧地喘起来。此时,他的恐惧由警察转移到了那只眼珠子上……红雷只知道那个小帅哥叫马小跳,至于他是干什么的,今年多大,一概不知。红雷第一次见到他,隔着酒吧的窗子,当时他跟米奕含在一起,后来他们就去了宾馆;红雷第二次见到他就是一夜之后,他和米奕含从宾馆走出来,当时红雷坐在马路对面;第三次,红雷见到的只是马小跳的背影,他在跟踪他,那次,红雷掌握了他的住址——水岸双桥小区C座1单元402室;最后一次见到他就是剜眼那天,红雷尾随他从酒吧回到家,趁他开门的时候,红雷在背后一下把他推进去,同时按倒在地……尽管红雷总共才见过马小跳四面,尽管眼珠子是个奇怪的东西,它在眼眶里转动时,和它掉出来之后的样子完全不同——可是,红雷还是觉得,刚才他拿在手里的那只眼珠子就是马小跳的眼珠子。他想不通,这只眼珠子怎么可能追随自己滚到了一百五十公里之外的小县城呢?他透过缝隙朝外望去,那四个小孩不见了,甬道上空荡荡的。他继续靠在墙壁上,大口喘气,过了十几分钟终于平静下来,这才慢慢爬上楼,敲响了姑妈家的门。姑妈给红雷留着饭菜,他说他吃过了。姑妈看了看他,说:“红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也许是红雷在这里住得太久了,每天又无所事事,不知从哪天起,姑妈有些起疑了。红雷说:“你放心吧,没什么事。”

这时,姑父又把茶泡上了,他拉着红雷坐下来聊天。红雷说累了,想躺下。姑父却说:“你的脸色很不好,我的茶大补呢。”

于是,姑父继续呱唧呱唧说,红雷一边点头一边想心事。终于,姑父停下来,他盯着红雷的眼睛,问:“你总盯着我的眼睛看什么?”

红雷一下就竖起了耳朵:“姑父,你先别说话。”

然后,他站起来就走进了卧室,把耳朵贴在了窗上。这间卧室的窗下就是小区的甬道。外面已经黑透了,红雷听到了一阵棍子戳在地上探路的声音:“哆,哆,哆……”姑妈走过来问:“怎么了?”

红雷说:“姑,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姑妈听了听,说:“好像是盲人的马竿……”红雷问:“这楼里有盲人吗?”

姑妈想了想说:“没有。”

红雷瞪大了双眼,他听到那根马竿越来越近:“哆,哆,哆……”他立即关了灯,朝楼下看去。这是二楼,在昏暗的路灯下,他看到一个盲人拄着马竿朝姑妈家的楼道门走过来。虽然他戴着墨镜,但是红雷肯定,这个盲人就是那个被他挖掉双眼的马小跳!红雷清楚地记得,他行凶的那天晚上,马小跳穿的是一件白色T恤衫,前面画着扑克的梅花图案,背后画着扑克的红桃图案。下面是一条蓝色牛仔裤。姑妈问:“你是不是惹什么祸了?”

姑父也进来了,诧异地问:“关灯干什么啊?”

红雷死死地盯着楼下的那个盲人。一辆车开过来,这个盲人立即老老实实地停在了路边,等车开过去之后,他朝上仰了仰脑袋,似乎看了看姑妈的窗子,那也许只是一个刚刚失明的人的一种惯性动作,接着,他继续探着马竿,迈进了姑妈家的楼道门……那个被他挖掉双眼的马小跳找来了!贰:一条瞎狗红雷对姑妈说:“他就是来讨债的!”

然后,几步就冲进另一个方向的书房,从二楼跳了出去,摔了个仰八叉,爬起来就跑。姑妈追到窗前,喊道:“小畜生你不要命啦!”

红雷连头都没回,径直朝小区外飞奔而去。他在小区大门外包了一辆面包车,都没有讲价,连夜逃向三十公里之外的锅巴村。他姥姥住在那里。面包车司机是个缄默的人,戴着墨镜,一路上,红雷没说一句话,他也没说一句话。路况越走越糟糕了,不停地颠簸。红雷一直闭着眼睛,使劲在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儿。他逃到了一百五十公里之外,没有告诉任何人,马小跳为什么追来了?他肯定,他帮那个男孩儿捡起的不是玻璃球,就是一只眼珠子。这只眼珠子虽然离开了马小跳的眼眶,却没死,一直在马小跳前面滚动着,四处寻找红雷。它滚过野外的荒草地,滚过凸凹不平的土地,滚过城里的柏油路,滚过脏兮兮的垃圾箱……一直追随着红雷的踪迹。也许,在途中曾经有一只老鹰想对它下口,它看在眼里,麻利地滚进了地缝儿,躲过了一劫。不管红雷逃到哪里,还有他每天都在干些什么,一切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它眼里。甚至,红雷晚上睡觉的时候,这只眼珠子还滚到了窗台上,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它是马小跳伸出来的眼睛,牵引着那个双眼黑洞洞的马小跳,像僵尸一样,拄着马竿一步步地追上来……下车付钱时,红雷问了一句:“师傅,你贵姓?”

司机说:“我姓马。”

又是一件怪事,这个司机也姓马。红雷不敢继续问了,说不定,他跟马小跳还同名呢。红雷和那副墨镜对视了几秒钟,忽然想到,他不会就是马小跳吧?不可能,如果那副墨镜的后面没有眼珠子,他怎么把车开到了锅巴村!红雷讪讪说了一句:“马师傅再见。”

然后匆匆走掉了。姥爷去世了,舅舅在北京工作,姥姥还硬朗,一个人生活。老太太是个老实人,比姑妈好骗多了,红雷说,他放假了,想在姥姥家住上一段日子。姥姥当然求之不得。红雷把村前村后的地形勘探了一番。姥姥家的地势比较高,只有一条公路通过村子,要是警察来了,很容易看到。村子背后就是山,树木茂密,就像疯子的头发,红雷一转眼就可以逃进去,警察想找到他,如同大海捞针。找好了退路,红雷放下心来。他躺在姥姥家的房顶上晒太阳,打量这个村子——自从行凶之后,他的视线看到的都是眼睛,人眼、猪眼、羊眼、鸡眼、鸭眼、鹅眼、狗眼……假如这些眼珠子都掉出来,这世界是不是就变得一片黑暗了?噢,天上还有一只眼珠子在盯着他,奇亮无比,他不敢对视。连村道旁的杨树上也布满了密匝匝的眼睛,一眨不眨。这些都在明处,而草丛中、麦垛里、水沟深处,谁知道藏着多少眼睛……红雷又觉得不安全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长长的尖刀,在半空中恶狠狠地划来划去。刀子是冷硬的,锋利的,眼珠子是娇嫩的,柔软的。似乎刀子更厉害。不过,如果一只眼睛和一把刀子久久地对峙时,红雷发现,其实眼睛比刀子更凶狠。他一直在挥舞刀子,终于胳膊酸了,他慢慢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眼皮,一股凉意顺着眼皮瞬间贯穿了他的骨髓,他赶紧把刀尖移开了。晚上,姥姥和红雷聊天,问起了他的婚事,红雷轻描淡写地说:“分手了。”

姥姥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哪,一点都不把感情当回事!你妈知道吗?”

红雷说:“不知道。”

姥姥说:“是不是你不要人家了?”

红雷说:“不怪我,命中注定……”姥姥说:“姥姥给你介绍一个吧,邻居小京就挺好的,农村姑娘,朴实。”

红雷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问姥姥:“姥姥,这个村里有没有盲人?”

姥姥说:“盲人?没有。只有一条狗两只眼睛都瞎了。那是村东老张家的狗,去年被人偷走了,大家以为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两个多月之后,那条狗自己跑回来了,不知道什么人把它的眼睛挖掉了,还断了一条腿,作孽啊!那条狗靠着鼻子找回了家……”红雷一惊,马上想到,那条狗也许跟马小跳一样,两只被剜掉的眼珠子在前面滚动,把它牵引回了家……红雷在姥姥家住了三天,一直没见警察的影子。算起来,他离开巩平市已经两个多月了。在奔赴三藩县的出租车上,他总共发出了三条短信,一条给父母,他们住在一个小镇上,他说公司派他去香港谈一个合同,时间比较长,方便的时候再给家里打电话;一条给单位部门经理,说他辞职了,当月工资不要了,并让公司不要再联络他;一条给米奕含,他构思了好半天,这样写道:我把他眼睛剜掉了,骚货,你去照料他吧,永远别再联系我!然后,他就把手机关掉了。这些天来,他一直不敢打开手机,那似乎是一扇门,门外挡住了很多人,他们一直在焦急地敲,只要他一打开,很多人就会拥进来,爸爸,妈妈,警察,米奕含,公司部门经理,甚至还有那个失明的马小跳,一群联络不上他的狐朋狗友,还有姑父,姑妈……这天晚上,红雷一个人来到山坡的高处,犹豫半天,颤抖着把手机打开了。只有站在这个地方,他才觉得踏实些,如果哪条信息让他感到了不安全,转身就可以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等了好久,手机终于响起来:“滴滴滴滴……”只有三条短信。也许,很多人发过短信,关机时间太久了,短信都过了有效期。那么这三条短信是谁的呢?红雷打开短信,三条都是米奕含前几天发的。第一条:红雷,我好想你。第二条:红雷,我好想你。第三条:红雷,我好想你。在漆黑的夜里,在荒凉的山上,这三条短信让红雷心中一酸,眼睛就湿了。他呆呆地坐下来,想给米奕含回一条短信,写了又删,删了又写,终于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管是谁,看了这三条短信都会觉得充满了一个女孩的思念,但是红雷反复地看来看去,忽然感到,这三条一模一样的短信毫无感情色彩,甚至有一种深邃的恐怖……红雷疑惑了,她真的想自己吗?如果她喜欢自己,怎么会在网上跟马小跳聊得那么火热?怎么会跟他第一次见面就双双走进宾馆?如果她爱上了马小跳,自己把马小跳的眼睛剜掉了,她怎么可能不恨自己?这时候,红雷已经分不清米奕含是爱人还是敌人了。想了想,红雷拨通了姑妈家的电话。他想知道他逃走之后发生了什么。接电话的正是姑妈,她一听是红雷,立即焦急地问:“你在哪儿?”

红雷说:“你先告诉我,那天我离开之后发生什么了?”

姑妈说:“来了一个盲人,看样子很年轻。你姑父问他找谁,他说找你……”说到这里,姑妈停住了。红雷低声问:“后来呢?”

姑妈说:“他说他找你要眼睛!你姑父感觉不对头,赶紧说,你不在这里。他好像不相信,提出要进来摸一摸。你姑父胆子小,被他吓住了。我壮着胆说,我们不认识你,你赶紧离开,不然我就报警了。他一点表情都没有,冷冰冰地说,你报你的,我摸我的。然后就走进来,用马竿四处戳……”红雷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生怕漏掉一个字。姑妈接着说:“我想,你肯定欠人家债,不占理,就没有报警。他在家里搜了一遍,最后就拄着马竿离开了……到底怎么了?”

红雷说:“姑,对不起,事情太复杂,以后再解释。”

他刚刚挂断电话,手机就响起来:“滴滴滴滴滴……”他打开一看,还是米奕含的短信,刚刚发来的,依旧是那六个字:红雷,我好想你。红雷似乎又看到了那两只掉出来的眼珠子,它们正朝他滚过来,他赶紧把手机关了。这世上剩下他一个人了。不知道姥姥跟邻家那个小京说什么了,白天,小京没事就来姥姥家坐一会儿,看红雷的眼神也含情脉脉的。这一天,小京又来了,她拿着花撑子,跟姥姥学绣花。乡下的太阳更热烈,从窗外照进来,小京的手就显得又嫩又白。她坐在床上,一边跟姥姥说话一边拿着针在绷紧的白布上刺着:“噌,噌,噌……”红雷在外面坐在窗台上,转头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情景十分美好,如果警察永远找不到这里来,如果娶了这个乡下姑娘,就在这个村子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没有经理,没有竞争,没有伤害,没有监牢……也挺好的。他从窗台跳下来,从外面绕进屋里,凑近小京看了看,笑着问:“绣什么花呢?”

小京说:“绣美人呢。”

姥姥喜眉喜眼地看了看红雷,又喜眉喜眼地看了看小京,瘪瘪的嘴巴露出笑意。果然,白布上用圆珠笔勾勒出了一个女子的轮廓,小京正在绣女子的眼睛,她拿着尖尖的针正在黑色的瞳孔上一下下刺着:“噌,噌,噌……”红雷的呼吸一下急促起来。他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村头有一片小树林,红雷每天都来这里溜达溜达。一路上,他的脑海里始终抹不掉那个镜头:一根尖尖的针,拖着一根黑色的线,在无辜的瞳孔上一下下刺着……红雷感觉眼睛不舒服了,用手使劲揉了揉,再次睁开眼,一辆警车正迎面开过来。他一下傻住了,想跑,两条腿却不听使唤,根本迈不开步。那辆警车掀起高高的尘土,转眼就停在了他的面前。“哐当”一声,车门开了,跳下来一个穿便装的人,大步朝红雷走过来。此人眼光锋利,一看就是警察。红雷的大脑一片空白,木木地抬起了双手,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好像去迎接手铐。穿便装的人问:“王大瘪家住在哪儿?”

红雷愣了愣,赶紧把双手放下来,支支吾吾地说:“我是来串门的,我不认识王大瘪。”

穿便装的人认真打量了一下他,回到警车里,朝村里开去了。红雷迅速转过身,穿过飞扬的尘土,他在反光镜中再次看到了便装人的那双眼睛。尽管这辆警车并不是来抓红雷的,他却受惊了,一直不敢回村子。一下午的时间,他始终在小树林附近晃悠,同时密切观察村里的动静。远远出现了一条黑狗,前面只有一条腿,红雷想,它可能就是姥姥说的那条可怜的瞎狗了。这条黑狗东闻闻西嗅嗅,走得很慢。红雷在草地上坐下来观察它。走着走着,它那条前腿绊到了一块砖头上,它一步就跳开了,接着慢慢地凑过去闻了闻,这才继续朝前走。前面横着一条小水沟,黑狗一脚踏空,掉了下去,它在水中慌乱地扑腾了几下,终于爬出来,使劲抖了抖身体,又小心翼翼地朝前走来。瞎狗也许闻到了红雷的味道,它停在了距离红雷三米远的地方,梗着脖颈,似乎在盯着他,一动不动了。红雷也盯着它的眼睛,发现它并没有瞎,那两只眼珠子黑亮黑亮的。它是一条乡下的狗,如果它的眼珠子没了,主人不可能给它安装假眼。而且,这两只眼睛死死盯着红雷,根本不像是玻璃的。可是,它有眼睛,为什么被砖头绊了一跤?为什么掉进了水沟里?红雷也死死盯着这双狗眼。这两只眼珠子躲在黑狗的眼眶里,狗的眼眶小一些,看不到多少眼白,只有黑黑的瞳孔;它的脸上长满了黑毛,也可以说,这两只眼珠子藏在密匝匝的黑毛里……黑狗不叫,不动,好像一尊雕像。那辆警车开过来了,红雷没有转过头去,此时他对这条黑狗的警惕超过了那辆警车。黑狗的脑袋也没有转过去,继续跟红雷对峙。不知道警车有没有找到“王大瘪”,它开走了。红雷看着看着,脑袋“轰隆”一声大了——藏在黑毛中的这两只眼珠子不是狗的,是人的!而且,红雷肯定,这两只眼珠子和那只伪装成玻璃球的眼珠子是同一个人的!也就是说,马小跳掉出来的眼珠子现在装在一条狗的眼眶里,继续在跟踪他!红雷慢慢站起来,一步步后退。这条狗没有追赶他,它继续停在那里,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红雷跑进村子之后,回头看了看,那条黑狗还在原地站着,朝他望过来……回到姥姥家,姥姥问:“你跑哪儿去了?小京一直等你呢!这孩子心灵手巧。城里找不到的!明天,她还来……”果然,小京的花撑子并没有拿走,端端正正地放在床上,那根绣花针直直地扎在美人黑色的瞳孔上。红雷走过去,把绣花针拔下来,别在了空白处。晚上,姥姥给红雷煮了二米饭,炸了鸡蛋酱,洗了白菜、小葱、香菜,给他做“饭菜包”。红雷只吃了半个。天色一点点黑下来。姥姥说:“你怎么无精打采的!”

红雷说:“没事儿。”

姥姥打开了电视,说:“看看电视吧,散散心!”

电视中出现了一只黑亮的眼珠子,一眨不眨。那是滴眼液的广告。红雷突然说:“姥姥,关掉!”

姥姥愣了愣,把电视关了:“怎么了?”

外面,全村的狗一起叫起来,乱成一团:“汪汪汪汪汪汪……”红雷说:“有人来了!”

他听到了那种最令他恐惧的声音,正是那根马竿:“哆,哆,哆……”姥姥朝窗外看了看,说:“谁来了?”

红雷没说话,继续竖耳听,那根马竿正朝姥姥家的方向走来。他冲到衣柜前,拿出挎包,撒腿就跑。姥姥说:“你干吗去?”

他说:“姥姥,你锁好门,谁来都不要开!”

跑出姥姥家的院子之后,红雷朝村头望去,果然看到了一个黑影儿,他用马竿小心地探着路,一步步走过来……几个村里的小孩追随着他,上窜下跳地呼喊着:“瞎子!瞎子!”

他身体僵直,步伐坚定。他是挡不住的。红雷像一只无头苍蝇,沿着公路跑出了几步,又朝山上冲去。明天一早才有长途车经过,现在他只有躲在山中。他钻进一片茅草里,气喘吁吁地藏起来。这个位置,可以看到部分农舍,却看不到姥姥家。很快他又钻出来,继续朝山上爬,终于能看到姥姥家了。不过,他位于屋后,看不到屋前的情形。他把手机开了机,拨通了姥姥家的电话:“姥姥,你看没看到一个盲人?”

“你个小祖宗,他是谁啊?”

“怎么了?”

“他来敲门,我不开,他就走过来敲窗户……”“现在还在敲吗?”

“他在外面坐着呢。”

“姥姥,你别怕,他只是一个精神病,你锁上门就行了。”

“我一个老太太怕他什么!就是怕你出事儿。”

“我没事儿……”挂断电话之后,红雷一屁股坐在山坡上。他觉得自己很窝囊,把危险甩给了七十多岁的姥姥,自己却跑掉了……抬头看了看,弯弯的月亮挂在天上,像一只独眼,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现在,全世界只有这只独眼知道他的藏身之处。他意识到,他永远不可能甩掉这个盲人了,他将追随自己一辈子。他的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一阵风吹过来,感到很冷。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年冬天下雪,妈妈问他,人身上什么器官最不怕冷?红雷答不出来,妈妈就告诉他,是眼睛。他想想,太对了,不管天气多冷,眼睛都没什么感觉。眼睛只能感觉到另一双眼睛的冷。他感到了另一双眼睛的冷。这双眼睛藏在密匝匝的树叶中,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闪着幽幽的绿光。猫头鹰的眼珠子是不会转动的,只能随着脑袋转动。现在,它的脑袋一动不动,静静观察着红雷。村子里的狗终于不叫了。马小跳走了?红雷警觉地四处张望,杨树上的眼睛在月色中更像眼睛了。那两只眼珠子会不会从黑狗的眼睛里滚出来,追随他来到山上呢?红雷枕着挎包,悄悄在草丛中躺下来,和树上的猫头鹰对视。猫头鹰不动,他也不动。时间一久,猫头鹰终于憋不住笑了。叁:千里之外这一夜无比漫长。红雷断断续续打了几个盹儿,不知道是梦里还是梦外,猫头鹰笑了一次。天亮之后,红雷贼眉鼠眼地来到公路上,等了十几分钟,长途车就慢腾腾地开过来了。他上车之后,所有的眼睛都朝他望过来。一双眼睛系着一颗大脑,机灵地转动着。他在车里扫视了一圈,没看到马小跳的踪影,这才在最后一排坐下来。长途车朝三藩县驶去。红雷旁边是个中年妇女,带着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儿。男孩儿的手里玩着三颗脏兮兮的玻璃球,一边玩一边打量红雷。突然,一只玻璃球掉在了地上,滚到了红雷的座位下。他想帮男孩儿捡起来,刚刚弯下腰又直起来,他不敢了。那个男孩儿笨拙地从他的两腿之间爬进去,把玻璃球掏了出来。那个中年妇女很不满地瞪了红雷一眼,训斥孩子说:“别玩了!”

红雷把脑袋转向窗外,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小伙子,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玫瑰花勾起红雷的回忆。红雷对米奕含爱得太深了,他和她都是处女恋。不过,他一直无法确定她到底爱不爱自己。他是搞IT的,他知道米奕含喜欢玩网络游戏,经常陪她去网吧玩“魔兽世界”。米奕含属于“部落”,红雷属于“联盟”,双方是敌对的。这似乎是一种命运的暗示?有一次,红雷的一个搭档被“部落”的人杀掉了,那个搭档是个女孩,才18级。而杀掉她的人35级,不费吹灰之力。搭档赶紧向红雷寻求援助,让他替她去报仇。红雷70级,杀掉那个35级的,同样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他却迟迟不动手。那个搭档急了:“你到底帮不帮我呀!”

红雷说:“实在对不起,这次我不能帮你了。因为杀掉你的那个人就坐在我旁边,她是我的女朋友……”米奕含就高兴得手舞足蹈。米奕含才20岁,家在巩平市,在一家护士学校读书,她似乎并不懂爱情,只喜欢跟红雷一起玩儿。每次红雷亲吻她的时候,她似乎都在应付。两个人好了八个月,没有上过床。红雷做过几次努力,都被米奕含打退了。2月14日那天,红雷和米奕含来到提前预定的酒吧,共度情人节。红雷花了990元,给米奕含买了99朵玫瑰花,他对她说:“米奕含,这束花象征着我俩的爱情,久而久之。”

米奕含看了看他,第一次那样深情,她说:“你还真细心。”

然后,她就幸福地数起来,一朵,两朵,三朵……最后,她把小嘴儿一嗽,说:“这是93朵!”

红雷不信,拿过来重新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的确是93朵。他感到很扫兴,忿忿地说:“一定是老板捣鬼了,少给了我6朵!我找他去!”

米奕含说:“得了得了,说不定是你半路上掉了呢。”

那天,米奕含把93朵玫瑰花捧回了家。现在想起来,红雷依然觉得奇怪,当时买花的时候,他看着老板一朵朵数的,99朵,一朵不少。接着,老板就把花包起来,递给了他,半路绝不可能掉下去。最后,却变成了93朵。9……3……红雷蓦然意识到,这个事件也可能是一种征兆——“久”变成了“散”。接近三藩县城的时候,红雷看到了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白T恤,背后是一个扑克的红桃图案,手中拄着一根马竿,正在路边慢慢朝前走。是他!对方是个盲人,可是,红雷却条件反射地把脑袋低下来。他的心开始狂跳。从时间来看,他昨天夜里就离开了姥姥家的村子,在公路上走了一夜!本来,红雷想回到巩平市隐藏起来,现在他觉得哪里都不安全了,只能远走高飞。他来到三藩县火车站,朝售票大厅走去的时候,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跟随着他。他回了几次头,只看到一些陌生的眼睛。他朝地上看了看,除了一只被踩瘪的豆浆的塑料杯子,两张飞舞的废纸,没看到眼珠子在滚动。他没有去售票大厅,而是走向了行李托运处。一辆警车停在附近,茶色车窗里隐约藏着几双眼睛,眼光咄咄逼人。他没有去行李托运处,而是来到了小件寄存处,迎面走过来一个女人,低声问:“要车票吗?”

红雷说:“要!”

那个女人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你去哪儿?”

红雷反问:“你的票是去哪儿的?”

那个女人说:“广州,中铺。”

红雷说:“好,那我就去广州。”

就这样,红雷从北方来到南方,在繁华的广州市落了脚。他在红星小区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住下来,开始四处找工作,十分不顺利。他在行凶之前就做好了逃亡的准备——带上了换洗的衣服,取出了所有的积蓄。如今,他在外面漂泊三个多月了,身上的钱已经所剩不多。广州不是巩平市,不是三藩县,不是姥姥家的那个锅巴村,广州是个大城市,汇集了全国各地的打工者,这里人海茫茫,马小跳不可能再找到他了。这天,红雷在网吧玩“魔兽世界”,没发现米奕含的踪迹,他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在担忧自己,想念自己,还是在痛恨自己,诅咒自己。不过,他遇到了那个搭档女孩,她就在广州。红雷赶紧跟她说话,告诉她现在自己就在广州。那个搭档很惊讶,晚上要请他喝茶。红雷想说——还是我请你吧!终于没有说。见面之后,红雷发现,这个女孩特别漂亮。不过,也许是心情的原因,红雷对她并没什么感觉。两个人聊了聊,红雷早早就回家了。他回到住处,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是粤语节目,他没换,也看不进去,一直在想心事儿。他总结了一下,自己确实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吃了醋就不消化。不过,他的心眼虽然小,却只装着米奕含一个人。那么,如果警察不抓他,如果米奕含回到了他身边,他还会接纳她吗?这是个重大的问题。最终的答案是:不会。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素面朝天的米奕含竟然化了妆,兴冲冲地赶到酒吧,跟那个小帅哥马小跳见面。说来也巧,那正是情人节红雷和米奕含约会的酒吧,两个人坐的位置就是当时红雷和米奕含坐的位置。米奕含跟红雷共度情人节,似乎没什么心情,但是她却和那个马小跳整整聊了四个钟头!他们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米奕含似乎喝了酒,走路有些摇晃,那个马小跳轻轻搀扶着她。两个人来到附近的那家宾馆,双双走了进去。红雷一直没有离开。他在马路旁坐下来,死死地盯着宾馆的大门。他们再也没出来。宾馆的窗子很多,有的亮着,有的黑着,红雷不知道他们在哪个房间里。他的眼睛越来越红了,终于站起身,冲到了前台,一字一顿地说:“小姐,你帮我查查,米奕含住在哪个房间?”

前台小姐觉得他的神色不对头,就问:“您是……”红雷粗鲁地说:“你管不着!”

前台小姐在电脑上查了查,说:“对不起,先生,没有米奕含这个客人。”

红雷想了想,他们一定是用那个小帅哥的名字登记的,不过那个时候红雷还不知道他叫马小跳。于是他又说:“他们是大约11点40分住进来的,一男一女,你参照这个时间查查。”

前台小姐说:“抱歉,酒店有规定,您说不出客人的姓名,我们不能向您透露客人的房间号。”

红雷大怒:“你们酒店有人搞破鞋!把你们经理叫来!”

前台小姐轻声说:“对不起,我们经理下班了……”红雷闹腾了半天,人家就是不告诉他米奕含住在哪个房间。他暴跳如雷,大喊大叫,最后两个保安把他请了出来。他回到马路对面,呆呆坐下来。那是他这辈子最难熬的一夜。凌晨时分,宾馆所有的窗子都黑了。其中有一扇窗里,躺着那个小帅哥和米奕含,他们也许进入了香甜的梦乡,或者还在摸黑战斗……路边的烧烤摊子都撤了,只剩下红雷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像个流浪汉。一阵冷风吹过来,扬起尘土和草屑。天蒙蒙亮的时候,陆续有人从宾馆走出来。红雷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宾馆大门。7点多钟的时候,米奕含和那个小帅哥一起走出来了,米奕含挽着小帅哥的胳膊。红雷永远忘不掉当时两个人的表情——米奕含脸色红润,不停地说这说那,小帅哥似乎有些倦怠,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应付地点着头。两个人一起走向了公交车站。红雷没有冲过去。他盯着那个小帅哥的背影,在酝酿一个计划……最早,红雷想在米奕含的脸蛋上泼硫酸,她变成了丑八怪,那个小帅哥就不会要她了,那时候,她只能哭哭啼啼地回到他的怀抱来,请求他原谅,然后老老实实跟他过一辈子。红雷马上意识到,这样做太傻,既然两个人要过一辈子,为什么自家人给自家人毁容?却白白让那个小帅哥占了便宜,不负任何责任就走掉了,继续去泡别的妞……红雷又设想,砍掉那个小帅哥身上的棍棍,让他永远不能再风流。一想到这里,红雷就恶心了。他永远也不想见到那个曾经插入他初恋的脏东西。最后,红雷决定挖掉那个小帅哥的眼睛。没有比失明更痛苦的事了,从此,让所有的美女都在他的视野中消失!……开始,红雷天天在外面吃,他北方的肠胃很不适合广州的饭菜,另外,他在经济上也捉襟见肘了。后来,他买回了一些简单的炊具,打算自己做饭。另外,他还买回了一个毛绒熊。过去,他从来不喜欢这些东西,米奕含却喜欢得不得了,大大小小堆满了床铺。红雷身在异乡,孤苦零丁,提心吊胆,这个毛绒熊会让他想起米奕含,得到一种温柔的感觉。这时候他意识到,他还是深深爱着米奕含的,或者说,他深深爱着从前的她。一天,红雷外出找了一天工作,晚上回到家,做了点吃的,匆匆填饱了肚子,然后坐在沙发上,抱着那只毛绒熊看电视。电视上有个画家在讲课: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灵的一切秘密都能透过眼睛显露出来。现在,他把马小跳的窗户踹碎了,于是心灵的一切秘密都隐藏起来了。目前,红雷多想看清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啊!毛绒熊是白色的,个头跟红雷差不多一般高,红雷闭上眼睛,幻想坐在身边的人就是米奕含……他的手摸到了毛绒熊的眼睛,突然打了个冷战,双眼一下就睁开了,转头看去,毛绒熊的额头上垂着密匝匝的白色线头,他把线头撩起来,就看到了一双贼溜溜的眼睛。那不是玻璃球,那是一双真正的眼珠子,正躲在毛绒中,死死盯着他。红雷清楚地看到,眼白上爬着细细的血丝,黑色的瞳孔闪着湿润的光。它见红雷发现了它,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异常冷静地继续跟他对视……红雷跳起来,拽着毛绒熊的两只腿,拖到窗前,举起它就扔了出去。红雷住在三楼,毛绒熊轻飘飘地掉下去,面部朝上,躺在了草坪上。红雷探头看了看,那两只眼珠子似乎摔掉了,不知滚到了哪里,毛绒熊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洞。它们会再次钻进这间房子。红雷锁上窗子,不知所措。这时候,门似乎响了一下,红雷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趴在猫眼上朝外看了看,猫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仔细打量这个东西,突然后退一步,瞪大了双眼。他认定,这是一只眼珠子!这是马小跳的眼珠子!他从口袋里掏出刀子,猛地拉开门,门外空无一人,有一个圆溜溜的东西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借着楼道的灯光,红雷感觉它就是刚才堵在猫眼上的那只眼珠子……一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儿从楼下走上来。那个小孩儿发现了什么,大声叫喊起来,尽管红雷不会粤语,还是听懂了,那个小孩儿在说:“爸爸,一只眼珠子!”

爸爸停下来看了看,使劲用脚跺了跺,然后拽着小孩儿快步走上来。红雷退回房中,忽然想到,以前几次见到眼珠子,为什么那么害怕?为什么不把它们踩碎?现在一切都晚了,这只眼珠子看到他住在哪儿了,过不了多久,那个盲人就会找上门来……红雷把心一横,决定不再躲藏。他从北方逃到南方,那个盲人照样能追过来,那么,就算他逃到地球的另一端,那个盲人也一定能找到他。红雷决定等他来,是死是活上,干脆做个了结。如果他把他杀掉,就不会再有任何麻烦了。红雷没有脱衣服,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刀子,钻进被窝,关了灯,在黑暗中等待马竿声响起。这个小区在市郊,比较安静,过了好久,还是没有出现马竿的声音。红雷现在反而盼望它响起来了,他的心一直悬着,太累了,他要让这颗心落地,哪怕摔碎。夜还长。一只猫在窗外叫起来,就像被人挖了眼睛,很凄惨,让人想起鬼电影。红雷忽然想到一个早就该想到的问题——这个马小跳还是人吗?是啊,当时房间里那么黑,他又在拼命扭动身体,谁知道刀子有没有刺到他的大脑。说不定,他已经毙命了。一只眼珠子怎么可能离开人体,还能看到东西,还能从巩平市滚到三藩县,又从三藩县滚到锅巴村,又从北方滚到南方……马小跳肯定死掉了,他的冤魂不散。那两只掉下来的眼珠子牵引着他的尸身,一刻不停地追寻着红雷……这下,一切奇异的事件都能解释通了。这具尸身肯定还会出现,到时候怎么办?红雷不可能报警,否则警察会直接把他逮了。他必须独自解决。红雷摸出手机,悄悄开了机,他想问问米奕含,马小跳是不是死了。犹豫了半天,他终于没敢打这个电话。电话却突然响了,看看号码,是父母打来的。刚刚开机就接到他们的电话,说明他们一直在打。姑姑和姥姥肯定给家里打了电话。红雷没有接,他不知道该对父母怎么说。电话响了很久,终于停了。接着,短信来了,这次是米奕含的。红雷是8点54分开机的,这条短信是8点57分发来的,还是那句话:红雷,我好想你。你在哪儿?多了一句——你在哪儿?红雷马上感到可疑起来,一下就关了机。他不可能告诉米奕含自己在哪里。他朝下缩了缩,闭上了眼睛。被窝里有个东西,把他硌着了,伸手一摸,圆圆的,软软的,眼珠子!他猛地掀开被子,抓起它,狠狠摔到了地上,“啪”的一声,溅出了几滴血。就在这时候,楼下传来了恐怖的马竿声:“哆,哆,哆,哆,哆……”红雷跳下床,冲到窗前察看,那个马小跳果然又出现了!他戴着墨镜,还穿着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直撅撅地朝他居住的楼道门走过来……他来到门前,抓紧了手中的刀子,大口喘息,等待这具尸体上楼。尸体在上楼,一步一个台阶,速度很慢。一楼,二楼,三楼……终于,他停在了红雷的门口。红雷不敢从猫眼朝外看,他靠在墙壁上,屏着呼吸,等待尸体破门而入。尸体没有破门而入,他用马竿敲响了门:“当,当,当。”

红雷不说话。尸体继续不紧不慢地敲:“当,当,当。”

红雷还是不说话,不过他知道,这样藏着是没有意义的,他不可能躲过这场劫难了。他抓刀的手在颤抖,身体顺着墙壁一点点朝下滑去,尿水流出来,顺着裤脚滴到地板上:“嗒,嗒,嗒……”尸体继续敲门:“当,当,当。”

红雷坐在了地板上,再也站不起来了。那点尿已经流尽。终于,尸体不再敲门。他没有离开,在门外直撅撅地站着。他和他之间,挡着一扇并不结实的木门。这个世界一片死寂,都在等待下文。肆:从哪来回哪去不知过了多久,那根马竿竟然下楼了:“哆,哆,哆……”红雷还是不敢动。直到马竿声彻底消失了,他才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这时候,又有人从楼梯跑上来,声音很杂乱,红雷以为是邻居,没想到,这些人停在了他的门前,“乒乒乓乓”地敲起来。他不敢说话。终于,这些人不敲了,有人把什么东西捅进了锁眼,鼓捣了一阵子,“啪嗒”一声,锁开了,紧接着房门一下被人撞开……冲进来三个穿便装的人,其中一个喝道:“你叫红雷吗?”

红雷被抓了。一个矮个子的警察驾车,一个年轻警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一个老警察和红雷并排坐在后座上。红雷的手腕上戴着一副冰凉的旧手铐,有的地方都上锈了,红雷悄悄扩了扩两条胳膊,感觉它依然忠于职守。老警察像聊天一样问:“红雷,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从口音上判断,他是巩平市的警察。红雷小声说:“知道。”

老警察点了点头:“嗯,那就好。”

红雷说:“你们知道吗?那个家伙变成鬼了,一直在追赶我。我希望被你们抓到,这样我才安全了。”

老警察把脑袋转向窗外,丢过来一句:“有话回去说吧。”

过了一会儿,红雷忍不住又说起来:“他的眼珠子就像一个摄像头,四处滚动,不管我跑到哪里,它都能看到我。呵呵,你们警察要是有那样的仪器,抓歹徒就容易多了。”

老警察不再说话,他在观看广州的夜景。红雷继续说:“那两只眼珠子还很会隐蔽,有时候变成玻璃球藏在小孩儿的手里,有时候藏在瞎狗的眼睛里,有时候藏在毛绒玩具的眼睛里……”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年轻警察听着听着,一下笑出来。老警察打了个哈欠,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红雷有些无趣,也不再说了。他知道,这两个警察不相信他的话,肯定以为他疯了。很快,警车来到了广州火车站。广场上有无数双眼睛,焦急的、喜悦的、警惕的、犯愁的、木然的、顾盼的、寻觅的……一个女人走过来,朝红雷抛了一个媚眼:“要车票吗?”

红雷感到这个女人很眼熟,她不是在三藩县火车站卖给他车票的人吗?红雷说:“要!”

那个女人看着他的眼睛,问:“你去哪儿?”

红雷反问:“你的票是去哪儿的?”

那个女人说:“巩平,中铺。”

红雷说:“我就要去巩平。”

老警察走过来,对那个女人说:“我们是警察,不许跟犯罪嫌疑人交谈!”

那个女人瞪了老警察一眼,很不满地走开了。红雷十分疑惑,这个女人怎么突然在广州出现了?矮个子警察是当地的,另两个警察向他道了谢,告了别,然后带着红雷走进了火车站。上车之后,年轻警察在上铺,红雷在中铺,老警察在下铺。暑假结束了,火车上十分拥挤,一片嘈杂。火车开动之后,红雷说:“我要去厕所。”

老警察和年轻警察互相看了一眼,老警察站起来,说:“走吧。”

红雷在前,老警察在后,来到了厕所前。里面有人,红雷扭动起来。被抓之前,红雷小便失禁,现在他又挺不住了。厕所里的人终于出来了,是个中年妇女,红雷正要跨进去。老警察却揪住了他的肩,低低地叮嘱了一句:“别耍花招。”

红雷说:“不敢。”

厕所的窗子半开着,强劲的风吹进来,把红雷推了个趔趄。朝外看看,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不会逃跑,外面是马小跳的世界。他解开腰带撒尿:“哗——”爽极了。突然,他一下把尿憋住了,瞪大双眼朝下看去,厕所里又冒出了一只眼珠子,它闪了闪就从黑洞洞的便坑里掉下去了。红雷提着裤子一下就冲出了厕所。老警察还在门口等着他:“完了?系裤子!”

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低头把腰带系好了。朝回走的时候,红雷依然走在前面,老警察走在后面。红雷一直垂着脑袋,他发现这列火车也异常,通道上没有铺地毯,却有凸起的条纹和圆点,这是盲道啊!红雷又警觉起来。老警察在背后推了他一把,让他快走。他只好加快了脚步,还是不忘把旁边每个铺位上的人都打量一下。他没有发现那个马小跳的脸。回到铺位之后,很快就熄灯了。红雷先是脑袋朝着通道,觉得不安全,又把身子转过来,脚丫子朝着通道,还是觉得不安全。最后,他干脆坐在中铺上,脑袋顶着上铺,很难受,却不敢躺下去。熄灯之后,只留下了小小的夜灯,暗淡地照着通道。车厢里一切都看不清了,只有那条盲道上有光亮。红雷死死盯着这条古怪的盲道,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时间长了,他感到眼睛越来越干涩。那两只眼珠子离开人体那么久,没有眼皮滋润它们,是不是更难受呢?而且,俗话说眼睛里揉不进沙子,那两只眼珠子天天在沙土里滚,在荆棘中爬,是不是很疼呢?上铺的年轻警察无声无息,下铺的老警察发出了呼噜声。也许,他们商量好了,前半夜老警察睡,年轻警察监视他;后半夜年轻警察睡,老警察监视他……红雷一直坐到半夜,盲道上没有走过一个人。老警察的呼噜声越来越响,那个年轻警察始终没有任何声音。红雷轻轻动了动身子,想下去。他不想逃跑,只想再去厕所看一看那只眼珠子还会不会出现。他探着脑袋朝上瞟了瞟,只看到了年轻警察的后脑勺。他轻轻地爬下来,走到老警察跟前,弯下腰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倒吸一口冷气——老警察的脸朝上躺着,被子盖到胸口上,他的嘴里喷着呼噜,两只眼珠子却鼓出来,正死死地盯着他!他退了一步,差点坐在对面的铺位上。他和老警察对视了一会儿,感觉老警察并不是在伪装,他确实在睡着。那两只眼珠子好像不是他的,而是另一个人的眼珠子塞进了他的眼眶中!年轻警察的身体一动不动,依然背对着红雷,却小声命令道:“回到铺位上去。”

红雷抬头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那两只眼珠子,登着小梯子回到了中铺上,继续坐着。他再也不敢朝下看了。尽管如此,他却能感觉到那两只眼珠子在下面穿透了铺位死死盯着他。他就这样坐了一个多钟头的样子,终于听到了那阵恐怖的马竿声,从后面的另一个车厢走过来:“哆,哆,哆……”他一下缩紧了身体。此时,所有人都睡了,只有他一个人醒着,这感觉就像做噩梦,无论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都必须一个人面对。马竿声越来越近了:“哆,哆,哆……”他逼近了。这列火车上的盲道都是专门为他铺设的!红雷跳下中铺,撒腿就朝前面的车厢冲去。他听到年轻警察喝道:“站住!”

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跑过车厢连接处,冲进另一节车厢,继续奔跑。年轻警察敏捷地追上来。在红雷跑过三节车厢后,迎面跑过来两名乘警,拦腰把他抱住了。年轻警察跑上来,将红雷按倒在地,改成了背铐。红雷哆哆嗦嗦地说:“鬼来了!”

次日,红雷回到了巩平市。他在刑警队下了车,发现院子里铺了很多条盲道,纵横交错,通往各个房间。他的心立刻提溜起来。走进讯问室,红雷坐在了一把孤零零的铁椅子上。这时候,老警察已经把他的手铐从身后移到了身前。老警察在破旧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开始做笔录。“姓名。”

“红雷。”

“姓!”

“季。”

“姓名!”

“……红雷。”

“年龄。”

“24。”

“家庭住址。”

“水岸双桥小区C座1单元402室。”

“那是你家吗!”

“对不起,那是眼科……”红雷没心思回答老警察的问题,他一直在观察老警察的眼睛。老警察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把笔一摔,喝道:“你看什么看?”

红雷相信,这两只眼珠子不是老警察的,肯定被替换了。老警察五十多岁,他的眼珠子不可能这么年轻!以前,红雷没见过这个警察,而这两只眼珠子却那么眼熟!另外,它们射出的光,并不是一种正义的愤怒,而是一种私人的仇恨。红雷哆嗦起来,他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指着老警察的眼睛,惊恐地问:“你是不是姓马?”

老警察喝道:“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低下头去!”

红雷低下头,却看见了一条盲道,它从讯问室的门外铺进来,一直铺到他的脚下。接着,他就听到了那阵马竿声:“哆,哆,哆……”他抬起头,问老警察:“你听到了吗?那个盲人来了!”

老警察说:“不关你的事,老实回答问题!”

他再次朝外看了看,马小跳已经走进刑警队大门了,顺着盲道朝讯问室走过来。他大叫起来:“你们要保护我的人身安全啊!那个盲人来了!”

老警察朝外看了看,说:“你不要装疯卖傻!哪有人!”

红雷死死盯着老警察的眼睛,他发现那两只眼珠子传递出了一丝狡黠的笑。他发现自己上当了,于是猛地跳起来,三步就扑到了老警察跟前,伸出手,朝对方的两只眼睛抠去。他必须捏碎它们!老警察急忙躲避,并一拳打在了红雷的脸上。红雷退了一步,再次扑上去。很快,三个警察就冲了进来……伍:变形的爱情米奕含和红雷是通过网络游戏认识的。米奕含的角色名称叫33,红雷的角色名称叫99。最初,他们都属于“联盟”,红雷一直陪伴米奕含做任务,他带领她行走在神奇的“魔兽世界”里,见魔杀魔,见兽杀兽,就像一个英雄。米奕含对他颇有崇拜情结。由于两个人都在巩平市,很快就见面了。米奕含算不上是一个漂亮女生,可是,红雷却对她一见钟情。两个人相处了八个多月,米奕含一直对红雷不来电,就像有血缘关系一样,她总觉得他更像一个哥哥。甚至,她从来没对他说过一句“我爱你”。有一天,红雷和米奕含约定,两个人玩“魔兽世界”必须双入双出,不许她一个人玩儿。米奕含很不理解:“为什么啊!”

红雷说:“男人都色,他们在网上下钩,专门钓你这样的傻鱼!”

米奕含满不在乎地说:“他们钓我?我还钓他们呢!”

有一次,红雷偷偷上网,发现了米奕含的踪迹,她正在跟一个叫“北京少爷”的人一起做任务。他十分气愤,马上把电话打过来,质问她为什么不听话。米奕含很生气:“你跟那么多女孩一起玩儿,我管过你吗?”

红雷说:“你为什么不管我?说明你不在乎我!我为什么管你?说明我在乎你!”

两个人大吵一通,最后摔了电话。从那以后,米奕含越来越感觉,红雷对她的管制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不管她跟谁一起做任务,他都会大发脾气。实际上,红雷一直很戒备的那几个男网友,都跟米奕含没发生任何事儿。而马小跳跟米奕含只在网上聊了一次,竟然一拍即合。马小跳的家在三藩县,他没什么学历,从小就爱弹吉他,去年,他一个人来到巩平市,在酒吧唱歌。他五官清秀,嗓音迷人,米奕含一见他就喜欢上了。她没想到,那天红雷悄悄跟踪了她,并且目睹了她跟马小跳到宾馆开房。她更没想到,一周之后,他就把马小跳残害了……陆:无处不在红雷没有被送进看守所,而是被送到了精神病院。经专家鉴定,红雷已经精神分裂。由于这位患者具有强烈的攻击性,医院把他关在了一个单间里。这间病房大约十几平方米,白灰墙壁脏兮兮的,上面画满了乱七八糟的图案,没人知道是哪位患者画的,也没人知道那些图案有什么含义。窗上挡着粗粗的铁栏杆,已经锈迹斑斑。铁门上有个小窗,上面也焊着铁栏杆。一张铁床,被海绵层层包裹着,那是怕患者伤害自己,上面铺着厚厚的白色床垫,没有被子和枕头。一个马桶,一个洗手池,都是白瓷的,有一套新的洗漱用具。墙上嵌着一块圆镜,乒乓球一样大,红雷朝圆镜里看了看,它照出的那个房间,也是一张床,一个马桶,一个洗手池,一块小小的圆镜……不过,镜里镜外似乎是两个房间。不对,这块圆镜怎么能照出另一块圆镜呢?红雷能发现这个问题,说明他挺正常的。他心里一清二楚,自己根本没有什么精神病,可是没有人相信他。他不想再追究镜子的问题,几个月来,奇事一连串,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他躺在了床上,打算好好休息一下。每个患者关进来之后,一般都会大喊大叫,红雷却不同,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那些铁栏杆让他感到了安全。下班之后,大夫们都回家了,病房区的患者有人哭有人笑,十分热闹。红雷不哭不笑,他躺在床上,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他很多很多天都没有踏踏实实地睡过觉了。有个声音引起了红雷的注意,是个女声,在走廊里十分凄惨地叫着:“红雷,我好想你!红雷,我好想你!红雷,我好想你……”米奕含!红雷一下就坐了起来。他冲到门前,从小窗子看出去,走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儿。对面病房的小窗内,挤着几颗精神病的脑袋,他们见到红雷这张陌生的脸,显得很兴奋,一起大喊大叫起来,红雷就听不到米奕含的声音了。他一步步退到床上,心中有些酸楚,摸摸口袋找手机,手机已经被警察拿去了,又转交给了精神病院的医务科。现在,他想给米奕含打个电话都不可能了。他只好平平地躺下来。他回想往事,觉得怪事很早就出现了。比如,他跟米奕含刚刚玩游戏的时候,他的角色名字叫99,米奕含的角色名字叫33。他幻想和米奕含天长地久,米奕含却拆散了这段姻缘。还有,情人节那天,他明明给她买了99朵玫瑰花,到了她的手上,却变成了93朵。继续往前想,他认识米奕含那天,是去年9月3日。八个月后,他发现米奕含跟马小跳去开房的那天,是5月第一个星期三……红雷为了监视米奕含跟什么人来往,在她的电脑上放置了木马程序。在电脑方面,米奕含绝对是个菜鸟。于是,米奕含在网上的一举一动都在红雷的眼皮底下了。米奕含并不是一个放浪的女生,在网上,经常有男生泡她,都被她骂跑了,直到遇到马小跳,她突然之间就变了。红雷清晰地记得,他们在聊天中有这样一句对话——米奕含说,认识你,对于我是个意外。马小跳说,遇见你,却在我意料之中。那天,两个人聊到凌晨三点多钟,最后还恋恋不舍,就约定晚上见面。就在那天,红雷失去了她。在凄冷的马路上,在心爱的女孩和网友偷情的楼下,红雷万箭穿心。他怎么都想不通,他对米奕含那么好,她却没有把最珍贵的东西献给他,而是如此轻易地就献给了初次相见的马小跳……半夜了,那些精神病人叫累了,渐渐安静下来。这家精神病院坐落在郊外,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走廊里的灯光从小窗照进来,十分苍白。红雷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思念米奕含。病房中,除了他还有数不清的生命,它们是蟑螂,肆无忌惮地在地上、墙上、床上爬来爬去,红雷懒得消灭它们。不论什么地方,如果太安静了,肯定就会出现一些异常的声音,好像什么人在走廊里轻轻地敲墙:“哆,哆,哆……”红雷一哆嗦,猛地坐起来,盯住了病房的铁门。那是马竿声!他来了!蟑螂们好像也听到了,一转眼都不见了。那根马竿左敲敲右探探,越来越近……红雷跳下床,冲到窗前,使劲拽铁栏杆,纹丝不动。外面是一排高大的树,阴森无比,一双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眼睛藏在茂密的树叶中,阴冷地望着他。他朝着外面大叫起来:“大夫!大夫!救命啊——”精神病院里一片寂静,无人应声。这个地方有人大喊大叫,太正常了。不过,他的声音太吓人了,就像被人剥了皮,或者点了天灯,令人不寒而栗。那双眼睛可能受到了惊吓,飞走了,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中。红雷求助无望,转身跑到床前,像狗一样钻了进去,双手紧紧抱住了脑袋。马竿声停在了门前。红雷听了半天,再没有动静了。他忽然想到,自己出不去,对方也进不来。于是,他悄悄探出脑袋,朝铁门望去,马小跳那张恐怖的脸正贴在小窗的铁栏杆上,一动不动。红雷第一次距离马小跳这么近。马小跳没有戴墨镜,两只眼睛塌陷下去,黑洞洞的,似乎在盯着他,又好像没看他。红雷死死盯着这张脸,都不会呼吸了。马小跳慢慢提起马竿,试探着插进小窗的铁栏杆,一点点朝他伸进来。红雷发现,那根马竿对准了他的眼珠子,越来越长……他爬出来,再次冲到窗前,拼命摇晃铁栏杆,嚎啕大哭:“大夫!救命啊!米奕含,救命啊!”

回过头,那根马竿转变了方向,又朝窗前伸过来。红雷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挡着脸,对着那根伸过来的马竿说道:“马小跳,我对不起你啊!你放过我吧!……”马小跳没有任何表情,继续举着马竿戳过来。就在那根马竿要戳到红雷的眼皮时,走廊里终于传来了杂沓的奔跑声,马小跳愣了愣,马竿停在了半空中,他哑着嗓子说话了:“我不会戳瞎你的眼睛,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了它们,我才能看见你在哪里。”

说完,他迅速把马竿收回去,离开小窗,一步步走开了:“哆,哆,哆……”接着,铁门被打开,冲进来一个保安,两个值班大夫。红雷指着走廊喊起来:“快抓住那个瞎子!”

大夫不说话,直接把他拽到床上,死死按住了。那个保安控制住了他的两只脚腕子。另一个大夫拿出针,抽进一小瓶白色的药,在他的脖颈上扎了下去……红雷很快感到昏昏沉沉了。大夫和保安没有观察他,匆匆退了出去,“哐当”一声关上了铁门。红雷的眼皮越来越沉,他恍恍惚惚来到了大街上,看见很多修路工人在忙碌,他们到处铺盲道,在马路上,在立交桥上,在草坪上,在商场里,在楼顶上……把整个城市搞得乱七八糟。红雷躲开这些盲道,一直朝前走,终于走出了城区,发现野外也有工人在铺盲道,已经铺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最后,这个世界到处都铺上了盲道,红雷无路可走了。幸好,那个马小跳并没有在盲道上出现。红雷站在湖边最后一块土地上,不知道该朝哪里走了。三个修路工人走过来,其中一个踢了踢他的脚,说:“让开,我们要修路了。”

红雷没办法,只好闭上双眼,跳进了湖中。他不会游泳,很快就沉了下去。他在水中睁开眼睛,发现湖底也铺上了盲道,平平整整。他卡在湖水中间,上不去,下不来,越来越窒息……突然醒过来。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窗外的树上,有几只麻雀在欢快地叫着。走廊里传来哪个病人在唱戏声,曲调婉转,尾音悠长。红雷爬起来,警惕地掀起床垫,没发现眼珠子;他又趴下来,床下空荡荡的,没发现眼珠子;他走到马桶前,朝里看了看,没发现眼珠子;他又朝洗手池中看了看,没发现眼珠子……红雷依然不放心。昨天晚上,那个盲人之所以能找到他,就说明他的眼珠子滚来了,可是它们在哪儿呢?他环顾四周,四个墙角空荡荡,天棚上空荡荡。最后,他把目光投向了墙上那块圆镜。马小跳的眼珠子能不能藏在圆镜背后呢?它像乒乓球一样大,正好可以挡住一只眼珠子。他伸手使劲抠这块圆镜,它镶得很结实,纹丝不动。他停下来,对着镜子,盯着了自己的眼睛。红雷24岁了,当然认识自己的眼珠子,他发觉,此时在他眼眶里转动的两只眼珠子很陌生,根本不是自己的!他死死盯着镜子中的眼睛,呼吸越来越急促——它们分明是别人的眼珠子!它们分明是被他挖掉的那两只眼珠子!它们分明是一直跟随他的那两只眼珠子!由于它们总是在地上滚动,上面粘满了尘土,左边这只眼珠子还粘着一根草屑,红雷使劲眨了眨眼皮,那根草屑才掉下来。由于没有眼皮,永不瞑目,它们过于疲惫,布满了粗粗的血丝,看上去那么恐怖。现在,它们藏在他的眼眶中,盯着镜子中的他,射出一种阴险而仇恨的光,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红雷陡然想起了马小跳昨晚说的话:我不会戳瞎你的眼睛,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了它们,我才能看见你在哪里……红雷狂乱地大叫起来,同时把手指抠进了自己的双眼中……柒:他去找他复仇了大夫赶到的时候,红雷已经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了。精神病院没有眼科,院长立即派车,送红雷去专门的医院救治。也许是因为摘掉了藏在身上的监视器,红雷变得十分安静,他乖乖地坐在一辆面包车里等待。负责陪护的那个大夫跑进了办公楼,去拿什么手续。车窗上竖着细细的铁栏杆,驾驶室和车厢之间是隔离的,司机抱着方向盘在哼歌儿。这时候是上午十点多钟,太阳从铁栏杆中间照进来,暖洋洋的。那个大夫跑回来的时候,发现红雷不见了。他大声问司机:“人呢?”

司机回过头来看了看,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哇!”

两个人检查了车下,不见红雷的影子;他们搜索了附近的草丛,不见红雷的影子;他们围着精神病院找了一圈,不见红雷的影子……红雷逃了。大家都以为红雷瞎了,只有他知道,他的眼珠子虽然被抠出来了,它们的视觉依然活着,还在发挥着眼睛的作用。他不知道那两只眼珠子现在在哪里,不过,他能看到这个世界。准确地说,他看到的是两个世界,一个世界中长着碧绿的草,还点缀着几朵零碎的小黄花,他甚至还看到两只白蝴蝶在忽上忽下地飞;另一个世界有池塘,水面上漂着一根褐色的树枝。这两个世界晃动着,翻滚着,看得他脑袋晕晕的。他判断,那两只眼珠子就在他前面滚动。他不可能看到自己的眼珠子。至此,他彻底清醒了,其实,眼眶中就是自己的眼珠子,不然,他怎么看得到它们不像自己的眼珠子?想得通这么深邃的问题,更说明他的精神没有一点问题。走着走着,红雷撞到了什么物体上,伸手一摸,是一棵粗壮的树。他停下来,像“躲猫猫”游戏那样,小心地在四周摸来摸去,摸到了很多树。看来,他看到的那两个场景和他置身的环境并不在同一个地方。于是,他走得更小心了,不过依然跌跌撞撞,不停被什么绊一下。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原来人的眼珠子掉出来之后,还能看到这个世界。他也知道了,马小跳为什么能够一次次找到他。看来,他没死。现在,他要用意念驱动这两只眼珠子,带领他找到那个小帅哥,他要报仇。这一次,他要割下他的鸡鸡,挖出他的心,看看两个东西是不是同一种颜色,然后,把这些东西送给锅巴村那条黑狗吃掉。如果不是这个马小跳,他依然享受着米奕含的爱,绝不会落到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可惜,他的刀子被警察没收了。没关系,把一只玻璃瓶子砸碎就有工具了。走出了一段路,红雷的视野又发生了变化,一个世界有公路,正巧有一辆二十轮的大卡车开过来,同时,红雷听到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他判断,他的眼珠子离他并不远;一个世界有树,树上飘着几个塑料袋。同时,红雷闻到了一股潮湿的腥气,他试探着蹲下来,摸到了水,正是他刚才看到的那个池塘,他甚至摸到了那根褐色的树枝,他捞出来在手中掂了掂,够长,于是他就拄着它,当了马竿,继续朝前走去。他视野中的两个世界不停在变化,那两只眼珠子似乎滚到了一个小镇,他看到了“古水镇欢迎你”的字样。他知道,这个小镇位于巩平市郊区,他离马小跳越来越近了……捌:米奕含的另一面米奕含跟马小跳上床之后,内心一直充满了矛盾。她想抛弃红雷,跟马小跳在一起,却不忍心,红雷对她实在太好了。她想和马小跳断绝关系,回到红雷的怀抱,永远不再犯错误,却割不断对马小跳的留恋……她怎么都想不到,红雷不但发现了她和马小跳的一夜情,而且残忍地把人家双眼剜掉了。那天晚上,她突然收到红雷的那条短信,眼前一黑,差点瘫倒在地。她赶到马小跳的住处时,马小跳已经被送到医院抢救。警察来了。他们确认了米奕含的身份之后,问了她一些问题,米奕含满脑袋糨糊,只想呕吐,她答非所问,嘴里反复叨念着一个名字:“季红雷,季红雷……”马小跳很坚强,出事那天晚上,红雷离开之后,他自己爬到客厅中,摸索着给急救中心打了电话。一直到做完手术,摘下眼罩,他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他担心父母承受不了这个刺激。不过,失去双眼的马小跳变得沉默了,很少说话。在他住院期间,米奕含几乎每天都去陪伴他,领着他在院子里散步,聊天。马小跳得知凶手是米奕含的男朋友之后,依然很沉默,并没有抱怨什么。这让米奕含的心里更加难受。她对红雷充满了仇恨。这家伙下手也太狠了,这样的人,米奕含绝不敢把一辈子交付给他。如果说,他行凶是因为爱米奕含,那么,他就不该发那条短信。米奕含永远忘不掉那条短信的内容——我把他眼睛剜掉了,骚货,你去照料他吧,永远别再联系我!米奕含相信,那不是红雷一时冲动,否则,他跑掉之后不会断绝音信。红雷留下一个无法收拾的局面,然后销声匿迹,一走了之。马小跳怎么办?他才22岁,未来却一片黑暗。米奕含怎么办?马小跳因为她才失去了双眼,她如果不管他,那就太绝情了。如果必须由她来弥补红雷的错误,那她就要付出漫长的一辈子……马小跳并不想拖累米奕含,他几次提出不想再跟米奕含来往了,米奕含却坚决不答应。马小跳出院之后,悄悄搬了家,从此下落不明。米奕含不停给他打电话,始终关机。几天之后,马小跳给米奕含发来了一条短信,这样说:米奕含,我爱你。我用一生的黑暗换来了与你恩爱的一夜,值了。不要再找我了,祝你永远幸福。米奕含举着手机,哭了半宿。她没有死心,一直在寻找马小跳。通过多方打探,她终于寻到了马小跳的新住址,她敲了半个钟头门,马小跳终于把门打开了,两个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米奕含挺外向的,不过,她的心胸并不开阔,甚至有些狠毒。这天,米奕含领着马小跳在江岸上散步。马小跳不说话,米奕含也不说话。走着走着,马小跳停下来:“米奕含,你今天怎么了?”

米奕含说:“我要替你报仇。”

马小跳说:“那个家伙剜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眼睛,你一个女孩怎么替我报仇?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好好活着吧。”

米奕含说:“我知道他藏在哪儿!”

马小跳说:“那你报警啊!”

米奕含说:“不,那样太便宜他了……”马小跳看不见米奕含眼里燃烧的火焰,他沉默了半晌,低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米奕含说:“你听我的。”

她要替马小跳报复这个残忍的家伙,她要替自己报复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第二天,米奕含在一家专门出售整人玩具的商店,买了十几只惟妙惟肖的眼珠子。这时候,正赶上放暑假,米奕含拿出全部积蓄,开始满世界寻找红雷的蛛丝马迹。虽然她跟红雷在一起相处只有八个多月,她却去过他的家,那次,她在那个小镇呆了九天,对他的家庭情况了如指掌。她知道,红雷的姑姑在三藩县啤酒厂上班,他的舅舅在北京马连道卖茶叶,他的姥姥在锅巴村。她还知道红雷有两个比较好的网友,一个在哈尔滨,一个在广州……红雷逃走之后,米奕含猜测,他不应该去三藩县,他做了这么大的案子,肯定如同惊弓之鸟,飞得越远越好。于是,米奕含给红雷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听口气,红雷的母亲并不知道红雷出了事,于是米奕含也没说,只说暑假要去北京玩儿,想去看看红雷的舅舅,红雷的母亲马上给了她电话和地址。米奕含来到北京,却扑了个空。她非常失望,以为红雷逃得更远,弄不好去广州找那个网友了。她回来的时候,在巩平市没下车,直接去了三藩县。很快,她就在红雷的姑姑家发现了他的踪迹,她立即回到巩平市接来了马小跳,两个人在红雷姑姑家那个小区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第二天,米奕含买通了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儿,让他用这只假眼珠吓唬吓唬那个高个子叔叔……红雷逃掉之后,米奕含料到他会去最近的姥姥家。果然,红雷去了,米奕含如影相随。她在村头一家旅馆住下来,监控红雷的行踪。一天,她偶然发现了那条黑狗,于是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个黑暗的办法。从此,她经常给黑狗喂一些火腿,很快,黑狗熟悉了她的气味,把她当成了朋友。她把那两只假眼塞进黑狗眼中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巫婆。接着,她把黑狗引到了村头小树林附近,她知道,红雷每天下午都来这里转悠……这期间,红雷一直活动在米奕含的视线中。她不停给他发短信:红雷,我好想你。红雷,我好想你。红雷,我好想你。当红雷逃到山上之后,米奕含让马小跳回到了三藩县,她自己则埋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静静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红雷那一夜并不孤独,他心爱的米奕含就藏在附近的草丛中陪伴他。红雷坐上长途车之后,米奕含在公路旁雇了一辆面包车紧紧跟随,同时给马小跳打了电话,让他在长途车经过的那条公路上出现。米奕含跟随红雷来到火车站,红雷鬼鬼祟祟,几次突然回过头来,米奕含躲闪不及,差点被发现。她只好放慢脚步,跟他拉远了距离。火车站的广场上人头攒动,米奕含眼睛一眨巴,红雷就不见了,她的脑袋“轰隆”一声,眼前一片漆黑,她以为自己也失明了,赶紧扶住一旁的花坛蹲下去。为了追踪红雷,米奕含很多天都没有休息好了。身体恢复之后,她站起身来,后悔至极,早知道这样,她应该早早向警方报案,这下说不定再也找不到这个家伙了……她意识到,自己太孩子气了。一个猥琐的男人来到她面前,色迷迷地看了看她,小声问:“姑娘,找人吗?多少钱?”

米奕含盯着他的眼睛说:“不要钱。”

男人十分惊喜:“真的?”

米奕含继续盯着他的眼睛说:“只要你的眼睛。”

男人愣了愣,赶紧离开了。米奕含赶紧跑进售票大厅,搜索了半天,不见红雷的影子。她又跑进候车大厅,楼上楼下地寻找,还是不见红雷的影子。他也许去北京了,也许去广州了,也许去哈尔滨了。米奕含在火车站转悠了一上午,终于沮丧地离开了。她又给红雷的母亲打了一次电话:“阿姨,你知道红雷在哪儿吗?”

红雷的母亲说:“他说他去香港了,电话一直关机……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米奕含问:“你怎么知道他出事了?”

红雷的母亲忧心忡忡地说:“他姥姥上午打来了电话,他根本没去香港,而是去了他姥姥家。昨天晚上,村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盲人找他,他就逃掉了……”米奕含突然恶毒地说:“你儿子欠人家一双眼睛。他要完蛋了。”

说完就挂了电话。红雷的母亲打了三次,她都没有接。从此,米奕含把希望寄托在网络上。这天,米奕含在网吧上网,遇到了红雷的那个游戏搭档,米奕含主动跟她聊天,对方爽快地告诉她,她在广州遇到了红雷,两个人还喝了茶……通过这个漂亮的女孩,米奕含打听到了红雷在广州的住址,她马上给巩平市警方打了电话,报告了红雷的藏身之处,然后带着马小跳坐上飞机飞往广州……米奕含把马小跳安置在旅馆,下午,她一个人出来找到了红星小区,找到了红雷租的那个房子。她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子,终于重重地敲了三下门,然后迅速跑到二楼听动静,没人出来。反复几次,她确定红雷不在家。接着,她走出来,围着这幢楼转了几圈,观察地形。红雷的窗子半开着。一楼二楼都有防盗栅栏,登着它们很容易爬上去。她四下看了看,不见保安的影子,立即开始攀爬。钻进红雷的房间之后,她发现自己的两条腿是软的,不知是累的还是太害怕了。她坐在地板上休息了一会儿,把那只毛绒熊眼中的玻璃球抠出来,塞进了两只假眼,然后把一只假眼扔进了马桶中,让它漂在水面上,又把一只假眼塞进了被子里……这时候,米奕含听到楼下传来了脚步声,她走到窗前看了看,出去找工作的红雷回来了。他的脸色极其糟糕,似乎一下又瘦了许多,高了许多。米奕含的心里忽然有些酸楚,不过,这种感情立即被愤怒遮盖了。她一步步退到窗前,打算溜走。朝下看了看,她突然丧失了勇气。就在她犹豫间,红雷已经用钥匙开门了,她硬着头皮从窗户爬了出去,两条腿更软了,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抠住窗沿,两只脚怎么都够不到二楼的防盗栅栏。门“哐当”一声打开了,她一紧张,从三楼直直地掉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草坪上,两条腿一下没有了知觉,变成了两截木头,她站了一下没有站起来,就继续坐在地上,咬紧牙关,掏出电话,打给了躲在小区附近的马小跳:“完了……”马小跳不解地问:“什么完了?”

米奕含想了想,说:“我弄完了。你过来吧,让保安把你带到32号楼,他住在1门302房,现在他在家。”

马小跳说:“你在哪儿?”

米奕含说:“我在附近吃点东西,一会儿联系你。”

放下电话,米奕含一寸寸地爬着,离开了红雷的窗下,坐到了一株三角梅旁,拨通了广州急救中心的电话。玖:三个人红雷被警察逮捕之后,在警车上跟老警察磨磨叨叨的时候,精神已经不正常了。于是,他在火车上的便坑里看到了一只眼珠子。甚至,在他的眼中,卧铺车厢的通道都变成了盲道。那个老警察睡觉确实打呼噜,并且,他睡着之后眼睛总是半睁半闭,可是,在红雷看来,却变成了两只鼓出来的眼珠子。恐怖到了极点,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也变成了马竿的敲击声。做笔录的时候,红雷固执地认为,老警察的眼睛里塞着那两只一直追随他的眼珠子,差点把它们抠出来。在精神病院,红雷听到米奕含在呼唤他,那是强烈的思念在一个精神病人的耳中造成的幻觉。那根越来越长的马竿,则是过度的恐惧在一个精神病人的眼里造成的幻觉。大夫给他注射了安定剂,他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第二天一早,他认为自己的眼珠子不是自己的眼珠子,于是要把它们抠出来……他认为他把那两只眼珠子抠掉了,其实那也是幻觉,他只是把双眼抠伤了。那个时间正好大夫来巡视,听到他的惨叫声,立即冲进病房把他制服了。不过,他已经严重受伤,双眼在流血,两只眼珠子几乎脱离了眼眶,左眼朝上瞪视,右眼移到了右侧眼角,成了斜眼。大夫把红雷带出病房,准备送他去眼科医院,他那两只恐怖的眼睛,把两旁病房里的精神病患者都吓住了,顿时鸦雀无声。出发之前,红雷逃掉了。他以为他的眼珠子在滚动,引领他去找马小跳寻仇。实际上,他的视神经并没有完全损坏,还残留着弱弱的视力,只是两只眼球都变成了斜视,焦距不能集中,他的视野中就出现了两个错乱的场景。他用树枝做马竿,变成了另一个马小跳,像行尸走肉一样朝前走。他视野中的两个世界不停在变化,其中一只看到了“古水镇欢迎你”的字样,另一只看到了高高的烟囱。这时候,他已经接近了巩平市。他不停地朝前走,终于进入了市区,一只眼睛看到了公园的台阶,一只眼睛看到了公园附近的冷食店。这一切太熟悉了,不久之前,他经常和米奕含一起来这里,放风筝,打羽毛球,吃冰淇淋……黄昏的时候,红雷终于来到了米奕含家。她家住在一楼。红雷的一只眼睛看到了米奕含房间的窗子,里面亮着淡黄色的灯光。另一只眼睛看到了落在砖墙上的一只蜻蜓。红雷晃了晃脑袋,又摸索着朝前走了几步,终于,一只眼睛看到了米奕含,她的腿上打着石膏,依偎在什么人的怀里;另一只眼睛看到了马小跳,他戴着墨镜,怀中好像抱着什么人。接着,红雷的耳朵听到了马小跳和米奕含的对话。马小跳:“如果不是为了我,你的腿就不会……”米奕含:“你听过那个故事吗——瞎子和瘸子相爱了,他们生活在一起,瞎子天天背着瘸子,瘸子给瞎子指路……从今天起,你做我的双腿,我做你的眼睛。你不要再想甩掉我了,那样的话,这辈子就没有人背我了……”马小跳一下就把米奕含抱紧了。米奕含闭着双眼,躺在马小跳怀中,心中充满了幸福。从广州回来之后,由于双腿摔残,米奕含一直没有出门,马小跳天天陪着她。此时,米奕含的父母出去遛弯了,他们知道宝贝女儿更喜欢和马小跳单独在一起。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吹得窗子啪啪响。不知什么鸟“嘎嘎”地叫了两声。马小跳警惕地转了转脑袋,说:“外面好像有动静。”

米奕含说:“那是风。”

马小跳又听了听,确实是风,他放下心来,低头亲吻米奕含。这时候,两个人还以为红雷在看守所里,并不知道他被转到了精神病院,更不知道他已经逃了出来。米奕含和马小跳忘情地吻着,突然,她停下来,推开马小跳,朝窗子看了看,一下就瞪大了双眼——窗外幽暗的暮色中,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生,房间里的灯光照着他,脸色显得十分苍白,他眼眶四周凝固着黑红的血迹,两只眼珠子鼓出来,一只甚至悬挂在眼眶外了,朝上瞪视;另一只移到了眼角,朝旁边斜视……还要提起那句话:眼睛是心灵窗户。现在,这两扇窗户已经破损,因此从那张苍白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感情来。过了半天,米奕含才意识到,窗外这个人正是红雷。红雷把一条胳膊慢慢举起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束玫瑰花。米奕含当然记得,情人节那天,红雷给她买了99朵玫瑰花,不知为什么缺了6朵……而此时,他手中正是6朵玫瑰花。那两只恐怖的眼珠子竟然渗出了泪水,红雷怯怯地说:“亲爱的,补上这6朵,我们就久而久之了……”看上去,这些玫瑰花应该是从野外摘来的,那么红,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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