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满身的污泥，忍住胸口的剧痛，摇摇晃晃的在泥泞的夜色里缓缓前行。谭紫莲始终在我身后不远处，默默地跟着我。我行一步，她跟一步，我靠树休息，她便站在原地等我。就这样缓慢的速度，我到山下时，东方已红霞遍天，脚下的路已然清晰了。暴雨已停，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泥土的味道还有幽幽的青草香。整个追月山被雨水冲刷之后，漫山的幽绿浸润点点水珠，在湛蓝的天空下那样光彩夺目，让人移不开眼。后山的竹林，也一定很美吧。只是那样梦幻的地方，再也不会属于我了。“阿嚏！”

鼻子有些痒，应是淋了雨的缘故，此刻我满身湿透，连头发都粘粘的贴在头上，肯定难看极了。只是一个喷嚏引起的颤栗，又将我胸前的伤唤起，锥心的痛再次涌遍四肢百骸，让我不得不再次靠在一棵树上，休息良久。我正闭眼，喘着粗气，身上仿佛被谭紫莲披了一件干净的外衣。我抬眸看她，她还是那样一副冰山脸，看不出任何表情，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将外衣还她，“山下已到，你不必再送我了。我还死不了。”

转身欲走，又听身后轻浅响起：“不若，我将你送至长宁可好？”

“你们追月山的人，是不是像你一样都很闲？你不用执行任务吗？”

身后声音一顿，“门主近日会为师兄解毒，但解毒之事十分繁琐，无暇为我们分配任务了。反正闲来无事，陪你去长宁走一趟又何妨？”

“你无妨，我有妨。此时我不喜欢身边有人跟着，我想自己静一静，想一想，我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身后人再没言语，我径直提步独自向山下走去。下山来往的小路上本是一片尘土飞扬，雨后便成了一片片卷起的泥泞。正对着路口处，一辆马车说巧不巧的停在原地。车夫幽幽的坐在车前，一腿盘起，一腿悬空休闲的荡着，显得格外惬意。此时，路口的马车显得十分突兀，但我此刻没心情追究其他，只想一个人默默的走下去，默默的天荒地老的走下去。二十一世纪回不去，那个梦中的家，也没有了，只剩一副残破不堪的躯体，或许都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姑娘！”

我不想回头，也不想理人，继续捂着左胸蹒跚前行。“姑娘！”

马车的辘辘声追上我的步伐，余光中的车夫咧开嘴冲我狗腿的笑着，“可要坐马车？去哪里，小的送您一程如何？”

我驻步看他，声色浅浅：“我身上没有银两，付不了你的车钱。”

“唉！姑娘，小的不用钱。姑娘去哪儿，小的伺候您去就是。”

车夫又在身后扯开嗓子喊着。再次驻步，回首看他，年轻的车夫朝霞的映照下满面红光，笑得面如春风，朝我挥了挥手中的马鞭，大喊着：“姑娘可是要去长宁？小的便顺路送你一程吧。”

事出反常，我提步过去，急促的咳了两声，拧眉问道：“是谁让你在这儿等我的？”

车夫微微一笑，唇角微提：“姑娘面慈心善，定广积善缘，多人挂念。既有贵人相助，姑娘何不收下此心意，也免得身后人心寒啊！”

“我身上很脏，除了泥浆就是雨水，再就是血渍，你不怕弄脏了你的车吗？还有，本姑娘从不做不明不白之事，这没名的恩惠，实实不敢承受。告辞。”

“等等，姑娘！我这马车每日都会清洗一次，不怕脏。还有这恩惠无论是何人受予姑娘的，总是一番心意。那人吩咐了，此恩此情，不算恩义，只此一次，过后便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怎么那么像喻飞影那个混蛋的话。我终是接受了莫名的好意，上了马车，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了下来。毕竟，有伤在身，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到长宁。我当初既然应允了杨月回南裕之后，便将成王令交还于他手中，便应当遵守承诺，将令牌完璧归赵。别人无信，我不可无信，别人无情，我亦不可无情。掏出小瓷瓶，在掌心倒出一粒药丸，静静地含进嘴里，阖目休息。临近正午之时，车夫将马车停驻在一个小镇的客栈门口，撩开车帘眉开眼笑的说着：“姑娘，正午了。我们还是休息一下再赶路吧。”

我微微颔首，从马车下来，刚要从熙熙攘攘的店门前进去，白衣轻纱在眼角的余光下翩然轻荡，她怔怔地看着我，面上始终淡然的笑着，身后跟着恭敬低眉的少年。轻盈的脚步缓缓走过，清冽的声音洗脑般的钻入我的耳中，“孟姑娘，一别多日，这面色似乎大不如前了。可是遇到难事了？需要倾桐出手相助吗？”

我扯动有些僵硬的唇角，摆出一个算不上笑的面部表情来，“只要女神算莫要随时给我报些让人头疼的噩耗，我便知足了。”

倾桐笑意更甚：“果然还是孟姑娘，快人快语，胸无城府，直爽的很。”

“有话就说。我这两日身体不佳，需要多休息。”

倾桐瞄了一眼我身后车夫，“孟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回首看了看车夫，他依然手中握着马缰绳，淡淡的笑着。“好。”

一个人迹稀少的小巷里，春华秋雨在巷口像两尊神一般给我们把风。“孟姑娘今日再回首，可有一丝后悔？”

“悔什么？”

“青峰山上，石洞中，为他割腕取血养身之事。过往种种，他似乎已尽忘了，不记得孟姑娘的半分好处。你身所受之伤，便是拜他所赐吧？自古痴情女子负心郎，各种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转瞬即忘，如过眼云烟被抛诸脑后。旧情还恍如昨日，今夕却都变了。”

我扒开自己的袖口，看了看手腕上的数条疤痕，已经没有当初那般狰狞，却痕迹犹在，怕是会让我带一辈子了。将衣袖抚下，抬眉轻语：“我孟芊遥对自己做过的事，从不后悔。我尽我所能，无怨无悔。后悔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今能做的，便是尽力走好以后的路。”

倾桐眸中划过一抹欣赏的亮色，赞叹道：“果然是孟芊遥！心明澄静，灵动通透，好的很！这样，孟姑娘可对宝剑感兴趣？”

“没兴趣。”

“那……对喻公子的随身佩剑呢？”

“没兴趣。”

“若，我说次剑关乎喻公子性命，关键之时，能保他一命呢？”

这个神棍，也不知道又要预言什么，但看她狡黠又晶晶亮的双眼，总觉得她老是一肚子坏水。说不准，现在发生的一切，就是她引导的！看我怔然的表情，倾桐笑意更甚：“孟姑娘果然还是在乎他的。”

“我且问你，若当初我未进北晟皇宫，是否便无今日之事？”

倾桐摇头晃脑了一番，咂吧咂吧嘴：“或许吧。”

不对，还有夙泯浅玉的事呢！“还有，”我一把捉住她的手，直直地逼近到她眼前，“我问你，红殇去哪儿了？你一定知道她的去处对不对？你告诉我，我要把她换回来！”

“换回来？”

倾桐笑意掉了两分，不着痕迹的抚开我的手，“且不说倾桐并不知红殇的去处，就算倾桐知晓，孟姑娘打算如何将她换回？换回之后，夙泯浅玉的确可以转危为安，从此无虞。那，喻公子怎么办？他内力已大不如前，现在又奇毒在身，红殇可不是孟姑娘此番好说话的心性，与喻公子又是宿敌。红殇回归，喻公子当以何自保？那时，孟姑娘又不在他身边，凄惨处境，想想可知。”

不得不说，倾桐是个很好的说客，口才实在好的很，将所有的利弊摆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红殇归来，夙泯浅玉无虞，喻飞影遭难，整个江湖届时又是一片腥风血雨。那今日神出鬼没的倾桐来找我的目的……“你刚才说什么剑？和喻飞影又有什么关系？他从来都没有佩剑的。”

“他既没有，孟姑娘便赠他一把如何？睹物思人，相信应该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去哪里？”

“此处西南方，百里处，铸剑镇。三日后，群英齐聚铸剑镇，望图不世宝剑，绝影。”

……我打开小瓷瓶，又塞了一粒药丸，此次伤的比较重，需要不停地服药控制，否则真的一步也走不了。巷外繁华的长街上，那个年轻的车夫还在马车前悠闲的等着我。此次去铸剑镇，不能再让他跟着了。虽然我不知道这个车夫到底受命于谁对我百般照顾，护送我去长宁，但此次铸剑镇寻剑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节外生枝。我从巷口的另一边溜走，向着铸剑镇出发了。只能先对不起这个车夫了。他一直对我殷勤十足的眉开眼笑，一看就是收了雇主不少好处。既然收了不少钱，不为难为难他，这日子也忒好过了点。到时找不到我，我看他怎么跟雇主交差！谁让他瞒着不告诉我，受谁指使护送我去长宁的！唉！和喻飞影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几乎变得和他一样腹黑又厚颜无耻了。算了，不想他了。小车夫，你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