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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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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军卒们都说,这日子热得邪乎,热得山林子冒火人皮子冒油。天象不爽,恐怕于战事不吉。当然这话只能在私下里阴着说。倘若让统制将军听见了,怕是要挨军棍。老军卒们说这话的时候,统制将军巩羽正蹲在一蓬槿树的后面,目光之手长长地伸出去,密实地梳理着前方三百丈远的琵卢坡。对于巩羽来说,天上的这点子酷热委实算不上什么,此刻热烈烤灼他的是另外一种东西。半个月前,司马卓以轻兵出击他的右翼,引诱他分兵驰援。他派出少量兵力向右虚晃一枪,另率中军迂回至阢炀侧后,企图端掉司马卓的老窝。岂料司马卓回马一枪杀过来,反而一举攻克了琵卢坡,使得整个南蓼军的阵势天塌一角,乃至造成全线颓势。这样的惨败,在巩羽的戎马生涯里,是绝无仅有的。战后的十天,巩羽的脑子里涨满了一个强烈的欲望,那就是夺地雪耻。从今日辰时开始,斥候不断送来阴符,报说西羟趁火打劫,攻打北蓼重镇七丈崮甚急,司马卓已率精锐火速驰援,琵卢坡一线只留下副将子夔指挥的不足三千兵马据守。机会委实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然而一个晌午过去,巩羽却始终按兵没动。谋天易,谋人难,这个道理巩羽比别人体会更深。他同司马卓你来我往斗智斗了将近二十年,先前总是有胜有负,近年却是负多于胜。也正是因为有了上次战斗的教训,巩羽比以往又多了几分谨慎。现在,巩羽把目光呈扇面泼洒出去,充溢在他的全部视野里的,是横贯东西十余里的坡面,连接着十几座城堡。垛口上不时出现几队盔甲簇新的步哨,扛着红黄绿橙各色旌幡,肩上的戟槊像一片移动的森林,在阳光下熠熠闪烁。仅凭笼罩在北蓼军卒头顶上的那团凌厉的势象,那种隐忍含蓄而缓缓升腾的杀气,巩羽便十分疑惑司马卓是否真的离开琵卢坡。他甚至认为,假如司马卓已经离开了琵卢坡,那么他的军卒就不大可能迈出如此豪迈的步伐,那些戟槊就不会闪烁出如此富有进攻性格的光芒。可是副将呼延干和公孙阳却坚持认为斥候们所报的军情是可靠的,琵卢坡呈现的雄兵之势,耀其武扬其威,恰好说明北蓼军是虚张声势,乃是虚而实之之计,是欺我新败不敢作为,示伪势以惑我。如果继续优柔寡断,则坐失良机。直到几天之后,巩羽依然记忆犹新,诱惑他作出错误判断和决定的最初的诱因,仅仅是北蓼军卒的一个哈欠,就是那个松懒散漫的哈欠诱导他看见了一群羸马,接着又让他不由自主地相信了琵卢坡城池上展现的一批又一批威武雄壮的军伍,其实不过就是十几队兵马在反复走来走去,那些军卒和羸马劳累得疲惫不堪了,终于暴露了虚弱的蛛丝马迹。从而使他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性的判断——司马卓的确率军远征了,而只留下副将在此虚而实之。悲剧于是发生了。当南蓼军的进攻队伍满怀激情地扑向琵卢坡,呐喊着要去收复失地的时候,北蓼军起先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胃口,只是十分慎重地抵抗了一阵。南蓼军于是更加亢奋,两名副将甚至向军卒们发出了夺回琵卢坡席卷阳泉山的豪言壮语。等巩羽隐约意识到前景不妙时,他已经无法遏制潮水般汹涌澎湃的军卒了。骤然传来的鼓声,像是从山的腹腔拔地而起的膛音,隆然升腾于空中,再穿透烫热的战争云层,赫然君临于双方军旅的头顶之上。随着这隆隆的鼓声,北蓼军当仁不让地发起了强劲的并且是全面的反冲击。山野里旌幡纷乱,似一湖彩色的浪潮,在方圆十八里的战场上流动、撞击、旋转,血盆大口般地咀嚼,一点一点地裹挟着吞噬着被围困在垓下的南蓼军队。深厚的莽原被战争的浪潮冲刷出隐雷般的轰鸣。只在瞬间,这里便成了一个天然的猎场。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像毒药一样无情地摆在巩羽的面前——南蓼军的最后时刻到来了。在整个琵卢坡山下偌大的战场上,南蓼军全线溃退,兵败如山倒,军势一落千丈。当他的军队兴高采烈地拥向琵卢坡城堡的时候,他看见了城堡的垛口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司马卓。那时候他就清醒了,他所有的判断都不存在了,一切过程都将被那两个字淹没,那就是——失败。他再一次输给了老谋深算的司马卓。他的军队倒是真实地抢占了琵卢坡的城堡,可是麇集在山上的伏兵就像茂盛的森林,一呼之下便长出几万棵来。军卒们是好军卒,他们身陷绝地而不屈不挠,左冲右突浴血鏖战,密密的人群中戟槊横飞日月无光,热血迸溅惊天地泣鬼神,然而这依然改变不了失败的结局。左翼的呼延干战死沙场,他做完了一个将领的最后一件事情。公孙阳和十几名营将还在督部突围,可是强弩之末势难穿缟。三万大军眼看就要灰飞烟灭。巩羽痛心疾首,不禁仰天长叹,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啊。他现在已经失去指挥作战的机会了,他尚且能够做到的,就是充当一名武士,来往冲突单打独斗。力斩数将之后,巩羽拔出了佩剑,横架在自己的颈脖子上。二滂沱的大雨没黑没昼地倾泻下来,浇灭了酷热,也洗净了血污,使得夏天的隗娥山之晨又重新焕发了旖旎的风姿。群峦叠嶂峻岭嵯峨,莽林古柏苍翠,坡上嫩竹翘首。栀子花于晨曦弥漫时绽放,莺燕黄雀于朝霞腾空时离穴。巩羽是被一群烂漫的小鱼弄醒的。在恍惚中巩羽觉得度过了千百年,这千百年他经历了很多事情。他又看见了那一片战场,看见了那个血肉横飞的黄昏。一个名叫巩羽的南蓼将军兵败琵卢坡,正在引颈自戕之际,一道寒光从天而降,将他手中的佩剑震落,飞出十丈开外。他在一片浓郁的血色中看清楚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哦,是司马卓,北蓼军的右路统制将军,也是使他一再蒙辱含垢的强有力的敌人。巩羽几乎咬碎了钢牙。啊,这个匹夫,他又以胜利者的身份出现了。他骑着一匹体魄健壮的白色战马,正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摞满尘糁的脸上飘荡着鄙夷的微笑。巩羽记得他当时既没有被激怒,也没有仇恨,更没有悲哀,只是冷冷地迎视着那个阻挠他自戕的敌手,向他发出了命令般的请求——杀死我,请你以胜利者的名义杀死我。司马卓阴阳怪气地看着他,嘻嘻笑道,我怎么会杀死一个既无战马又无兵器的败军之将呢?他说那好,那就让我拿起剑跨上马,你我在此决一雌雄。司马卓仍然不同意。司马卓阴阳怪气地说你太累了,你已经鏖战了三个多时辰,人困马乏,兵器钝残。落井下石非君子所为。你我对阵十几个春秋了,我知道你是很有英雄气概的。这番战败乃大势所趋,从根本上讲也算不上你的过失。再说,败给我司马卓,也算不上什么耻辱的事情,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他怒不可遏,骂道,司马匹夫,休得辱我,我巩羽既是败将,死不足惜。说完纵身上前捡剑,司马卓的长槊却不屈不挠地横过来,挡住了他的手。司马卓哈哈大笑说,巩羽匹夫也太小家子气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赢得起也能输得起,何必一败便痛不欲生呢。老兄不妨冷静下来,听我司马卓一言忠告,战争之道,一张一弛,总得有个尺度,而你南蓼几乎年年出战岁岁黩武,百姓惊慌,军卒寒心,加之远战长征,辎重粮草供不应求,地势敌情一无所知,如此岂有不败之理。我劝将军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力劝伯约匹夫,即日退兵,回去精心准备十年八年,待兵精将强马壮器利,再来与我争斗不迟。说句心里话,看你们那种马瘦毛长师老兵疲的样子,我司马卓都下不了手,不忍心赶尽杀绝。我乃一世名将,不屑于同弱军羸师作战。巩羽尽管仍然昂首挺胸,做出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但是他心中那块最软弱的地方却恰好被司马卓击中了。司马卓拒绝杀死他,更增加了他对自己的蔑视。而司马卓对于战势的分析,与他又是不谋而合的。只是,他不能认这个账。他仍然必须高声怒骂,仍然真诚地要求速死,并声言如果司马卓不杀死他,来日狭路相逢,他一定要把司马匹夫斩于马下。他记得司马卓听了他的宣言后,居然显现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说那好极了,本将军要是能够死在你的刀下,还真说明咱俩投脾气。你们连续受到重创,我不逼你,容你从容准备,十年怎么样?他咬牙切齿地说,十年足够了,十年后的今日,就是你司马匹夫的忌日。然后,司马卓就发出了那种嘹亮的笑声,那笑声像是一只彩色的蝴蝶,从此便翩翩起舞在巩羽未来的岁月里……再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有些模糊了。出水的太阳从莽林的身后钻出,一丝不挂地升起来,柔软的光线如花似雨地铺排在山谷河边,在野生的栀子花丛和水面上溅起扑朔迷离的晕环。河水清澈见底,黑脊的鱼阵在水草间灵巧地游弋,愉快地寻找着食物。它们惊喜地发现了一只手,那是一只被浸泡得雪白的手。这意外的发现激活了鱼虾们的浓厚兴趣,它们很快便聚拢起来,成群结队地向那只漠然的手发起进攻。它们试图将那只手连同手臂一起拖下河岸,拽进水底分而食之。可是直到筋疲力尽,它们也没有能够完成这个宏伟的战略计划。后来那只手自己动弹起来,先是五个手指在水中微微抽悸,继而聚集在一起,攥成一个拳头,再松开,再攥紧。最后,这只拳头便咔嚓作响地抽出了水面。鱼们大惊,四散奔逃。巩羽第二次睁开了眼睛。强烈的光线在他眼前汹涌如潮,天地间弥漫着一片灿烂的亮色。茫然四顾,全然不知身在何处。那片汹涌澎湃的战场呢?那些铠甲褴褛的军卒呢?那些掠天揽月的兵器呢?许久之后他才明白,那场战争已经结束了,那场战争以他的南蓼军的失败而告结束。中帅已经率领残存的军队含恨撤离了隗娥山,他们将要回到千里之外的故国的腹地安丰州,在那里休养整训,补充兵员,筹集粮草辎重。此次北征大伤元气,国力军力都已经不容许在短时期内出兵了,他们至少要在三年或者五年之后,才能再度出塞来战。那么敌人呢,按照以往的惯例,胜利之后北蓼军主力又要撤回越趾岑一带屯田备战,而留下一路或者两路统制据要扼守阳泉山。此后的几年,将是干戈平息山水常的日子了。巩羽试着活动了一下筋骨,腿脚都还管用。只是在河边雨后的泥泞里浸泡了许久,动弹起来不大灵便了。他于是撑地坐了起来。他无法弄清楚自己在这里昏睡了几天。根据胡须的长度,他判断至少是三天了。肚子一阵绞痛,他知道这是饿的。他站起身来,想从河边捞出几条鱼虾。可是身子还没有站稳,眼前一黑,便身不由己地栽进河里。于是又想,自己恐怕已经在这里搁置很长时间了。气力双虚,单凭这点子力气,是很难捕到鱼虾的。他决定运用战术。他又重新爬到河岸,重新卧进泥窝里。不过这一次不是仰天而卧,而是俯卧在地,并且将那只雪白的手插入水中,依旧分张五指,呈现一副宁静的死相。另将双眼微眯,从细细的不易察觉的眼皮的缝隙里密切地窥伺着平静的水面。很长时间过去了,依然不见鱼虾的踪影。那些聪明的家伙显然是被河岸上这个蓬头垢面的庞然大物吓坏了。尽管那只雪白的手对于它们来说充满了诱惑——那无疑是一种鲜美的食物,可是它们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现在,就要考验意志了。巩羽不屈不挠地等待着。他坚信,只要他不抽回那只已经溃烂的手,只要他能够抗得住急躁的情绪,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他的。在难挨的饥饿和坚决的等待中,他想起了一位兵家的名言——兵以静胜。是啊,静——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境界啊。静则无形,动则有影,静在暗处,动在明处,静则有备无患,动则患得患失。谁在暗中静伏,主动权就在谁的手里。谁在明处张牙舞爪,谁的弱势就将一览无余。虎豹不动,不入陷阱,飞鸟不动,不坠罗网,鱼虾不动,不入烹炝。这是多么睿智的运兵之道啊。想一想前不久的琵卢坡之战,不就是敌以静而诱我动才导致大败的么?自己在最后的那一瞬间昏了头。与其说是知彼不够,不如说是犯了性格错误。本来有那么多的疑惑,本来已经控制那么长的时间了,可是——一招失算,全盘皆输……啊,我这个败军之将不能再败了,这些鱼虾们毕竟不是司马卓,它们毕竟没有那么深的城府,它们不可能永远韬光养晦,它们最终要被本将军的无为之静引诱而来。哦,看它们又麇集在一起,前呼后拥,摇头摆尾。哈哈,它们也有先锋。前面的那条太小了,还不足二两重吧,莫非也是派出的斥候来刺探本统制的虚实?啊,来吧,别那么瞻前顾后疑鬼疑神的。来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嘿嘿,狡猾的家伙,啃了一口就跑,还当真有一股伶俐俏皮的劲头,就像我那军中训练有素的军卒。好,又来了几条,像是一伍。来吧,放心地来吧,你们太小了,本统制不斩无名鼠辈,本统制一定要擒拿你们的主将。在同鱼阵较量谋略和耐心的过程中,巩羽的饥饿感减轻了不少,心灵像是被这明净的河水洗濯了一番,被智慧的阳光照耀出了一片鲜艳的玫瑰色。啊,它终于来了,看它步履稳重,气度不凡。那是一条长有尺余的黑鲑,它几乎是贴着河床的鹅卵石潜伏而来。它的翼翅轻舒缓敛,慢吞吞不慌不忙,稳当当不惊不乍。哈,快了,只剩下不到两尺远了,它正在向这里注目凝望呢,它的下颚已经膨胀了,它的翼翅已经张开到最大的限度。巩羽的心跳骤然加快了。你过来啊,还犹豫什么呢?一道鲜美的佳肴正在等待你来攫取呢,只要你敛起你的翼翅,只要你一口气释放出积蓄在腔的气势,来一个箭镞般的冲刺,那么,一切都将结束。令巩羽大失所望的是,那条雍容大度的黑鲑,没有按照他既定的方式行动,就在距离那只雪白的手还有一尺多远的地方,黑鲑停止了前进,并且凸着一双深思熟虑的眼珠子,对那只可疑的手作长时间的观察。最后,它一反大将风度,急急忙忙地扭过头去,坚决而又迅速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众星拱月般伺候在侧的中等末等的鱼兵虾将一看情形不对,也哗哗快速撤退,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巩羽笑了。哈哈,这场战争他又输了。战争总是这样,胜利和失败竟然距离得那样近,只有一步之遥。而这一步之遥往往又只出现在最后的关头。三现在,他可以静下心来想一想司马卓了。以他眼下的心情,这个世界上他最为痛恨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便是司马卓。算起来,他和司马卓的首次交锋,是在十六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营将。那个秋天的日子,北蓼南征军在闳宓塬被围困,两军将士也是从晌午杀到黄昏,杀得飞沙走石阴风呼号。在那场战争中,尤其让巩羽触目惊心的,是北蓼军中的一名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小将。小将于混战中驰骋白马,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力保北蓼军中帅突围。巩羽挥槊追击,被少年小将截住杀了四十多个回合,眼巴巴地看着北蓼军中帅遁入莽林却脱身不得。后来,又追过来两名营将,白马小将寡不敌众,长戟被巩羽架飞脱手,这才打马奔逃。追过一道山梁之后,巩羽看见白马小将回首搭弓,弦弩骤响,巩羽急忙伏鞍躲避,竟是虚晃一招,并没有箭镞射来,而白马小将却趁机纵马飞过一条两丈宽的小溪。巩羽骑的是一匹重枣色的战马,整整一个后晌都在观战,当时精力正旺,激情正盛,蹄飞如箭,很快又同逃将缩短了距离。正要上前擒拿,白马小将回身又是一箭,巩羽急忙调拨马头避入路边,白马小将再次得以脱身。此时巩羽才知道白马小将的箭囊早已空空如也,居然连续将他捉弄了两次。再追近时,巩羽就放心大胆了,瞄准逃将的背影,扯圆弓弩,实实在在地射出了一箭。他想这一次白马小将势必命归黄泉了。岂料射出去的箭镞竟然被白马小将稳稳地接在手中,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射过来。巩羽急忙飞身跳马,不是动作神速,几乎丧命。巩羽在心里大为感慨,既感慨于对手的骁勇,也感慨于对手的胆魄,更感慨于对手的机变。看来这个白马小将绝非等闲角色,倘若公平对阵,自己未必是他的对手。直到暮色将至,他才终于追上了白马小将。两马相迎,两将厮杀。白马小将已经手无寸铁,只能举着一张空弩招架,自然支撑不久,很快就被巩羽挟下马去。就在巩羽挥剑欲砍之际,他看见了那双眼睛——白马小将的那双坦然受死的目光,在将落未落的夕阳的照射下,闪动着纯净的光波,令他怦然心动。后来他收起了剑,微笑着问,败军之将,愿降否?白马小将嘿嘿一个冷笑说,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纵也天下,横也天下,可杀不可辱,断无投降之理。巩羽说,不降则死。我看将军聪慧骁勇,可谓文韬武略前程无量。如此绝妙年华,为一庸将俗战送死,委实可惜可叹。白马小将圆目怒叱道,少说废话,来取这颗头颅邀功就是。巩羽想了一会儿说,此次交兵,你之所以战败并非你的过失,我之所以得胜也并不是我的能耐。依我之见,将军气度不凡,有英才之相。你我正值血气方刚之茂盛年华,来日方长。今日暂息干戈,隔年若遇良机,公平交手,或者阵前斗智,或者沙场比武。将军意下如何?白马小将这才似乎有点动心,拱了拱手说,既然你有如此风范,小将当然愿意奉陪。后来他用自己坐下的那匹魁梧剽悍的战马换下了对方疲惫不堪的白马。就在那个霞飞西天雁阵南去的傍晚,两位少年将军无语对视良久,默默执手而别。那个遇难不死的白马小将就是司马卓。巩羽留下了一段战史佳话,也为自己留下了一个难以战胜的敌人。尽管巩羽后来因为此事受到了中帅的严厉训斥,也尽管后来他在跟司马卓的交手中多次败阵,但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他总是认为,为将之德,应该有坦荡胸怀君子之风。赢得起也输得起,他是十分鄙夷那些乘危暗算偷鸡摸狗的勾当的。春华秋实,十六个岁月流逝了。琵卢坡的那一幕,与当年是多么的相似啊。不同的是,这一次蒙恩被赦的不是司马卓了,而是他巩羽。他很难说清楚心里是一种怎么样的滋味。四晌午时分,巩羽离开了河岸。他决定到山上去寻点野果或者捕捉山鸡蛇虫之类的东西充饥。对于山地作战,比对付水下动物他更有信心。路上他果然投石击中了一只将飞未飞的鸶鹰,不用火烧,捡起来扒皮剖膛,一顿咸淡适中的美餐便以神速之势进入腹中。食毕,掬一捧山涧泉水润润肠子,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根据太阳的位置和山脉的走向以及河流的出入始末,他判断他现在还在隗娥山脉,但是他很快便认出此处已经距离飙荽砜不远了。他在山下坐了半个时辰,然后作出一项重要决定。他决定向飙荽砜进发,他将要把那里作为他的立足之地。飙荽砜南北走向四十几里长,虽然不算太大,但是山里壑深林密,古木参天。厚厚的莽林如同巨大的网络,严丝合缝地覆盖着嵯峨的峻岭。林中藤缠蔓延盘根错节,加之年复一年落叶成泥,沼深泽广,瘴气浓郁。自古这里就是兵家不争之地。前几次北征,军中也有谋士向中帅进言凭此山之险之蔽,出奇师披亢捣虚,断敌犀邡山辎重营地,可以达到疾水落川之势。但是这些谏计都被中帅坚决地驳回了。据说,早在三十年前,伯约中帅还是一名营将的时候,跟随当时的中帅圭尔忽北征,那时候就曾经派出过一路统制进入飙荽砜,岂料一去不返,一万多名将士如雪水般化进了这高深莫测的苍莽的林海之中。那支军队究竟是葬身蟒狼罴熊之腹,还是坠入沼泽深渊之中,抑或真如传说的那样误饮瘴气而立地成树?没有人能够知道这个谜底。听伯约中帅说,此后派出去寻找的人,也是杳无踪影。于是,飙荽砜便成了南蓼军和北蓼军之间的一块无人问津的军事禁区。现在,巩羽铁下心来,要将飙荽砜为己所用。他很清楚,无论是阳泉山还是隗娥山,都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两边的戍兵将会一遍又一遍地梳理那些地方。他只有首先征服飙荽砜,在飙荽砜的莽林兽窝里生存下去,他的崇高的长久计划才有可能实现。他在山下坐了很久,细密地扫视这座如魔似幻的山峰。这时候他忆起了他昏迷前的最后一件事。那是在司马卓阻挠他自戕之后不久,他仍然处于生与死的徘徊的时候,公孙阳带领几百名残兵败将杀出重围赶到他的身边。公孙阳对他讲,呼延干在混战中被斩,三路统制的兵马像散珠碎玉一样再也无法收拢了。那一会儿工夫,他脸如冰铁心如断石,坚决地拒绝了公孙阳的劝说,用剑锋刺破中指,以马背为案,在一方残破的旌叶上写下了以下文字——中帅大人钧鉴:琵卢坡之战,一败再败,祸及全军。盖因末将违令妄动所致。今虽存苟且之身,但无颜归见故人,心如枯木。绝意葬身败地,寻旧部探迷津,论战事运机谋,于黄泉之下助我北征。末将遗下一子,年方二七。恳中帅念末将一生征战,纳其入伍为卒。待他年北征有成,嘱其寻父骨骸归葬故里。罪将巩羽绝拜。当他把这封信交给公孙阳的时候,几名老军卒扑过来抓住了他的袍角,声泪俱下地恳求他回心转意。公孙阳也慷慨表示,此次兵败琵卢坡,他和呼延干也有不可推脱的干系,绝非巩羽将军一人之过。巩羽将军乃是朝廷重臣、中帅股肱将领。中帅一定能够明辨是非,给巩羽将军一个机会的。但巩羽的决心是不可改变的。他挥剑割断了老军卒们紧拽不松的袍角,然后纵身跳下山崖。再往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事实上,那时候他并没有打算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他跳下去的那块地方是事先就看好了的。没想到跳下去之后立足不稳,竟然噼里啪啦地滚出去好几十丈远,差点当真葬身败地了。也算是天遂人愿,他好歹还算活过来了,只是后背有点伤,头皮磕烂了一块。这点子伤对于他来讲,委实算不上什么。死是早晚都要死的,但是眼下是不能死的。眼下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自己找到一条上山的路。五巩羽当初很难想象得出来,仅仅是一条登山的路,竟会让他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直到雪花落下来的时候,巩羽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飙荽砜的这面山坡上度过了半年时间。也就是说,从山下到山顶,他整整花费了半年的工夫,居然没有能够走上去。路自然是没有的。起先他用自己的佩剑开路。他在那些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的树藤之间寻找薄弱的环节,尽量少砍几刀,以减少消耗。在经历几个回合的失败之后,他才沮丧地发现逢山劈石遇河架桥的办法是行不通的。往往是在开出去几丈十几丈甚至是几十丈之后,前面又突如其来地横出一座陡壁或者裂壑。更有甚者,有一次他用了十二天的时间开出一条路径之后,前面竟然出现了一片洼地,往前几步就是瘴沼。他是看见了两颗动物的头颅才骇然后退的。他又重新返回山下休整,在河边临时搭起树棚作为营帐。这里有他屡次攻山猎到的野兽。过冬的食物是不愁了,问题是寒冷难耐,山里下起了大雪,河面也封冻起来。他的铠甲早已不复存在,身上的那件战袍被荆棘和山石剐得支离破碎。他将猎到的狼皮风干,然后将毛朝里捆成一卷,在河岸的石头地上反复摔打揉搓,直到柔软如绵,再用佩剑割成若干片块和细条,凿孔联系成衣,穿在身上,感觉颇为实惠。下河凿冰取水时,他被水面映照的那个怪头怪脑的家伙逗笑了。那个家伙蓬头垢面,整个脑袋和面部被头发和胡须蒙得严丝合缝,只剩下一双眼睛黑咕隆咚地亮着。再加上身上那件非狼非豺的袍子,差不多就是个野人了。很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副模样,别说司马卓的军卒认不出来他,就是回归故里,连妻小恐怕都很难辨认。尤其走运的是,在一次开路的跋涉中,他遇见了一架骷髅,从骨架旁边的残骸上分析,很有可能就是中帅说的几十年前派出的那路统制军中的一个成员。他在尸骸附近反复搜索,找到了一块鼻头大的打火燧石。这个收获使他喜出望外。他决定狠狠地奖励自己一下,当天晚上就下山引火烤了一只山貂,美美地食用了一顿人间烟火。大雪封山,一个冬天都施展不开。除了强硬的寒风和山啸林吼,连野兽的嚎叫都很难听见了。独自蜷曲在阒无人迹的深山老林里,也就只能从自己的记忆里寻找春天了。最初的时光,占据他记忆世界里的主要成分还是中帅伯约。十六年前,也是在北征的途中,几名略有文墨的军卒聚在一起议论战阵,有个年纪大一点的军卒举出了古今各种奇阵方略,譬如什么五行梅花阵、八列乾坤阵、水火虎牢阵等等,说得天花乱坠,引得新丁们心驰神往。而他巩羽却大不以为然。他认为以阵对阵乃上古兵法,上古战者毕竟蒙昧未化,战争中多是以力战力,以器制器,所以就十分重视阵法。所谓布阵,也就是企图运用现有力量造成一种有利态势,使之在短兵相接时得以充分发挥。在以力战为主的上古战争中,布阵手段的高明与否、阵形是否精巧得当,的确是战争制胜的重要因素。但是巩羽又认为,归根到底,兵者乃诡道,再漂亮的战阵也只有一个阶段的辉煌,一旦时过境迁,它便黯然失色。战争运行至今,已经深邃如渊,山川地理,日月水火,狼虫虎豹,无不为之所用;奇正虚实,示东隐西,攻南击北,阴其谋而阳其形无不为之所诈。兵形如水,造势谋局全靠灵巧机变,军力运用必须因势利导,以变应变,以变制变。当然,运筹自如,也就可以以不变应万变,以万变制不变。当今之世,兵家争鸣,谋略丛生,智者如云,诡计如林。倘若两军对垒再按部就班摆开阵势,你来我往,你一拳我一脚,岂不成了儿戏?尤其是有些术士,竟然还有呼风唤雨点石成兵的名堂,简直就是装神弄鬼,实在是不可取至极。巩羽没有想到,他的这一番自成体系的见解,会传到中帅的耳朵并引起了高度重视。几天以后,中帅将他召入中军大帐,让他谈谈对于北征的看法。他当时提出此次北征宜久战不宜速成,并且划分了对峙、任势、攻心、屈人四个战略阶段。虽然伯约当时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并且哂笑他是纸上谈兵,但是对于他的谋略头脑,伯约还是大为赏识。没过多久他便由卒长擢升为营将,以后他屡建功勋,不断得到升迁,直至统制将军,并且是一名先锋统制。可是,这一回他太让中帅失望了。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来,当中帅得知他再一次兵败琵卢坡的噩讯后,会是怎样的痛心疾首。在一个阴风呼号的夜晚,他又见到了中帅。……他是被反缚双臂推进中军大帐的。他依稀看见中帅面壁而立,很长时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最后,他跪倒在中帅的身后,泪流满面。中帅回过头来问: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行在外,帅禁有所不止。这话是你说的么?他说是罪将说的,罪将知罪。中帅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遥远了,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冷笑。那个遥远的声音说,十日前败于琵卢坡,十日后再败琵卢坡。区区掌心之地,一败再败,可谓军中奇闻。如此庸将,留待何用?推出去——斩了。他便大叫一声——中帅……中帅又像是乘风而来,逼近他的眼前,挥了挥手说,大丈夫敢作敢为,横天下纵也天下,生英雄死亦英雄。何以啼哭?你虽然有才有功,但是军法无情。本中帅也不能徇私包庇。你……就甘心受死吧。他说罪将之所以痛哭是因为悔恨,绝没有哀求的意思。败军之将违令之罪法不容存。倘若论及个人荣辱,只求速死。但是罪将心中尚有一块垒结,不消死不瞑目。中帅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有话只管讲。他便一梗颈脖子站了起来,挥泪陈述——中帅,本军十年之内七征北蓼,四打夷番,几乎连年兴师动众。而每次北征均以无利告退,徒然损兵折将。罪将痛定思痛,窃以为本军北征之所以屡战屡败,一个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中帅过于急于求成了。恍恍惚惚中,他感到自己也像中帅那样,时而飘逸于云端,时而行走于人间,很有点虚幻的味道。他看见中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冷的光。但是他没有被这道冷光封住嘴巴,反而有一种豁出去了的轻松,依然不卑不亢,继续陈述——为什么这样说呢?罪将认为有以下依据。第一,每次北征,本军千里迢迢,师老兵疲。而北蓼军则以逸待劳,以静制动。敌在气势上胜我一筹。第二,两军交战之地,北险南缓,南有通衢而北无捷径,敌人守之坚固而我攻之艰难,敌人在态势上胜我一筹。第三,北蓼军守隘扼要,士卒寡众调停自如,动辄盛其鼓张其旗。本军初来即战,全然不知底细奥秘,进退茫然。敌人在情势上胜我一筹。第四,北蓼军久居战地,前有坚固屏障,后有万亩屯田作为依托。而本军征途遥远,粮草辎重供不应求。敌人在物势上胜我一筹。有此四势之弊,本军战必败,再战必再败。说完这番话,他看见中帅的脸上凸出了几条蛐鳝似的青筋,暴怒的火苗从青筋里汩汩流淌,燃烧着中帅的眼睛。他知道他触动了中帅的痛处。阳泉山就是当年从中帅的手里丢失的。这些年来,中帅殚精竭虑屡次发起北征,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夺回阳泉山。中帅是不能容忍别人对于神圣的北征说三道四的。果然,中帅拍案而起,厉声喝道:你这个败军之将,为了推卸你的罪责,竟敢在此妖言惑众,罪上加罪,死有余辜。他说中帅息怒,罪将这是肺腑之言。中帅又是一声冷笑说,依你之见,本军北征就断无取胜可能么?他说请中帅暂且寄下罪将这颗头颅,自率大军回安丰州养息,留下罪将于隗娥山中,探察山川走势地脉本末,侦悉彼军城池堡垒将性卒技,勘踏通衢桥梁捷径屏障,揣摩辎重车马营寨,掌握日月星辰之节,计较风雨雷电之利,运筹全胜之造势。到那时候,中帅再引兵前来,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胜券稳操矣。他看见中帅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并且步履飘逸地向他走近了两步。中帅说,难为你如此深谋远虑。可是,做完这些事情,需要多少时间啊?他几乎是冲口而出——十年。哦……中帅沉吟一声,语音又变得模糊了,像是飘忽在云端。那副因为急于胜利而永远严厉的神色此时也似乎慈祥起来。中帅说,这深山如狱如渊,阒无人迹而猛兽麇集,险象环生。这十年你吃什么穿什么?谁来陪你走山入川运兵谋势呢?十暑十寒,十春十秋,瘟疫疾病在所难免,你能活下去吗?他的热泪汹涌而出——请中帅放心,在我南蓼大军没有到来之前,罪将绝不敢擅自死去……是一声凄厉的狼嚎把他惊醒的。这一梦做得好长啊。这一梦做得又是那样的真切。这是半年来一直萦绕在他心中的情景。自从琵卢坡战败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中帅本人,但是他却在心里看见了许多面对中帅的场面。除了他自己,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知道他还仍然活在人间了。他有点不太明白,在这凛冽的寒冬之夜,万籁俱寂为何又有狼嚎,难道在野兽的世界里也发生了战争不成?而更使他为之动心疑惑的是为什么会在梦里向中帅约定十年期限。好像这个期限是上苍在冥冥之中早就为他安排好了的,他与司马卓相约十年再战,又鬼使神差地向中帅预定了十年后的战事。哦,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对于他来说,这是多么漫长的黑暗啊。三年不行,五载还不行么?为了一场战争,他将要付出十年的人生代价,倘若不胜,天理难容啊。六孤独的日子犹如涓涓溪流,运行得总是格外的缓慢。天和地都是昏沉沉的。深山里的阴风像是一柄锈钝的锯子,吱吱嘎嘎地割析着巩羽的神经。他把山下那条不知名的宽河命名为漫流河。他眼下还没有弄清楚这条河是从哪里流过来的,也不知道这条河又流向哪里。但是他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条河将会成为他的计划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将不容置疑地被征为军用。天气稍微晴朗了一些,他便决定利用冬天的最后的日子,对这条河道进行勘察。为此,他花了两天的时间进行准备。他用兽皮缝制了裹腿和靴子,又筹备了足够的食物,然后以冰为道,顺河向东进发。从河床的坡势上,他分析这段河道是向东流的,而东边群山叠嶂,必然会有一段绕山转向,很有可能向北迂回。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是在离开出发地的第二天的后晌,一座陡峭的大山突兀地横在前方,河道果然转向了。他继续前行,进入到大山的腹地。冬季的干风被阻挡在山外,只有头顶上的天空不时传出呜呜的号角般的轰鸣。视野依然苍茫,除了一片浩荡的雪原,飞鸟走兽树木草虫一律不见。跋涉到第十六天,食物消耗殆尽,靴子也烂如糟糠。他只好停下来,依山傍河寻觅一个避风的崖洞作为栖身之地,焦躁地等待春天来临。等待的日子漫长无垠。蜷曲在山洞里,却又往往思接千古神游八荒。有时候昏天黑地地想,倘若中帅在深秋出兵,冬季沿着这条河的冰道前进,会出现什么情况呢?眼下他虽然还无法准确地判断前方究竟是什么地方,但是无疑距离北蓼军的防线更近了。如果能够顺利地通过老天爷这道堑途,预先在这近处的山间沟壑扎下一支军队,那么,势必会大大地缩短攻击的距离和时间,从而造成出其不意的神速之势。苦苦盼望的春天终于姗姗而来。冰雪逐日消融,深山慢慢地升起一层清香的嫩绿。河水开始蠕动,然后爬行,渐渐地被雪水涨高了澎湃着向前翻卷。望着滚滚远逝的河水,巩羽就有一种别样滋味在心头。先贤之言委实精辟——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是啊,善于运兵谋机者,一是要凭险造势,二是要短节神速。位势、地势、态势、心势、情势,无一不是作战制胜的重要因素。运兵之妙,全在任势,恰如高山蓄水,骤然决之则一泻千里势不可当。又似猛禽捕兽,从长空振翼临风,俯冲而下,势不可敌。他再一次坚信自己当年对中帅的建议是符合先贤用兵之道的。虽然说本军是攻方,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就要一味地凭借进攻取胜。对于不远千里长途跋涉的军旅来说,要想击溃对方的防线,必须首先稳住自己的阵脚,恰到好处地布局造势,使双方在非战的前提下,处于势均力敌的抗衡状态,然后才可能机变以计破敌。春天给洪荒的莽林里种下了蓬勃的生机,也给平静的山野带来明媚的喧闹。但是令巩羽始料不及的是,春天的铺排也给他带来了一场几乎是毁灭性的灾难。这一次他遇到的敌人既无铠甲也无戟槊,赤手空拳却又威力无比——就在他离开崖洞之后不久,两个庞然大物便大腹便便地尾随而来。巩羽是在蓦然之间回首的。他先是隐隐约约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似乎是十分兴奋的喘气声,像是有一支兵马在隐蔽地向前运动。在他尚未回首之际,一阵偶然飘过的山风就预先送来了热烘烘的腥臊的气味。巩羽转过身去,稳稳地站住了。赫然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是两只态度傲慢的丹阳雌虎。见他立得坦然,雌虎对视一眼,似乎踌躇了一阵,然后并肩跃上了一块巉岩上,严阵以待地看着他。冷汗是惊出来了,然而脸色却没有改变。巩羽很清楚眼下的处境。敌人是两个,而他是孤军作战,力量对比处于绝对劣势。丹阳虎们饿了一个冬天,此次出窝想必是初战,欲望正炽,激情正盛,气势上又占了一筹。自己只有一柄卷了刃的佩剑,而虎们无论是血盆大口还是铁钩般的利爪乃至旗杆般的尾巴尽为兵器。势差如此之大,倘若短兵相接,断无生还可能。硬拼是愚蠢的。巩羽决定运用智慧进行抵抗。他的第一个战略行动就是不动,迫使自己在原地稳住阵脚,在这弩张剑拔的大战爆发之前,利用自己沉着坦然的表现营造出一个凝重的静场,使丹阳虎们不摸虚实,也从而使自己争取到喘息之机,得以运升丹田之气,在有限的时间内从附近找到兵器。对峙果然出现了。他甚至向丹阳虎们做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狰狞表情。虎们没有轻举妄动,只是莫名其妙地停在原地。它们大抵也弄不清楚这个似人似妖非驴非马的怪物究竟是哪路神仙,到底有多么大的法力。单看他那临危不惧、面对两只巨虎仍然不惊不乍的姿态,就能估计到这家伙身手不凡,想必是有些拳脚的。丹阳虎们在山中跟各路好汉都打过交道,可以说见多识广,但是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褴褛的怪物。可是毕竟不是势均力敌,因而这种对峙是不可能持久的。巩羽若无其事地冷眼瞟着丹阳虎,并且用眼角的余光扫描附近的地势。倏然,他看见了两只雌虎不约而同地伏下了身子——但是他迅速就判断出来了,这两个畜生是在施展骄兵之计,是在愚弄他,其企图是以假象松懈他的警惕。他再进一步观察,果然看清楚了,虎们只是伏下了前爪,后蹄却是仅仅弯曲矮下去不到半尺。尽管它们还是那么一副不卑不亢的表情,甚至还表现出了傻头傻脑的憨样,但是巩羽还是敏锐地听见了隐隐约约的雷声在虎的腹腔里隆隆滚动。那八只利爪在山石地上抓出了咬牙切齿般的咔嚓声。对峙在刹那间被弱肉强食的欲望搅得粉碎,暗中较量的杠杆被举到了空中。这片狭长的山涧坡地正在缓慢地同时又不可遏制地升腾着一股浓郁的杀气。丹阳虎们在积蓄,它们腰腿上的肌肉在抽搐,它们把所有的力量都点点滴滴地聚集在前爪上了。只要他有异动,它们首先使用的将是前爪——奋力后踞而猛然前跃,构成泰山压顶之势,落地后则又改后爪为依托前爪为兵器,呈张弩发机之态,将势若破堤地撕开他的胸膛。巩羽最终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右侧十余丈远的一棵合抱粗的老树上。在虎们将跃未跃之际,他冷丁大喊一声,纵身跳出石坎,攀上了老树。丹阳虎们愣怔片刻,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第一个回合以巩羽暂且脱身而告结束。这株大树当真是一座宏伟的城堡。然而局势仍然不容乐观。巩羽清醒地明白,不消灭这两只丹阳虎,一切计划都将到此终止。虎们在猝然间进攻扑空之后,也冷静下来了。它们似乎已经摸清了对手的虚实——那家伙看模样挺骇人的,披头散发面黑毛长,兽衣兽靴,恰似魔鬼,其实不过如此。倘若不是心虚又何必逃之夭夭?既然摸清了底细,虎们就有主意了——你爬到树枝上不要紧,不信你能飞到天上去。栖枝踞高不过是权宜之计,早晚你得老老实实地下来。嘿嘿,只要你下到地上来,胜负输赢就由不得你了。巩羽当然能够看得出来虎们的险恶用心。经过一番运筹之后,他开始采取第二个行动。他把身上的兽衣、兽裤和皮囊全部解下来,用佩剑割成数十条,结成一根五六丈长的皮绳,将一端系在小腿粗的枝丫上,另一端捆在自己的腰上。这一切巩羽做得十分从容。他现在距离地面有三四丈高,只要他不主动送下去,沉重的丹阳虎对他是无可奈何的。但是他终于主动送下去了。他先是纵身往下一跳,在离虎口还有半丈远的地方,骤然用力蹬树,身体重新腾空,像鹰隼一般飞向一座巨岩,稳稳地落在上面。虎们大惊,以为那怪物要逃,便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岂料还没有靠近,那怪物又翩翩起飞,落在另一座巨岩上。虎们赶紧掉头,气咻咻吼喘不止,爪石相撞,火星飞迸,无奈怪物身轻如燕,再遁彼处。丹阳虎们被激怒了,它们感受到了被戏弄和蔑视的侮辱,终于燃红了冷眼,张着宫殿一样血红的大口,吞吐着兵器一般锐利的舌头,纵横腾跃,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攻势。就这样来来回回左冲右突,眨眼之间就把这片山涧空地震撼得摇坠欲裂。战斗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巩羽精疲力竭地夺取了最后的胜利。先是那只个头稍微大一点的丹阳虎,不知是因为怒不可遏还是羞愧难当,在一次冲击时立足未稳,势不可当地撞在前方的巨岩上,脑浆迸裂而亡。另外一只丹阳虎则不知是因为心力交瘁还是识破了巩羽的劳而挠之伎俩,竟然豁达大度地自动休战,静卧一旁养精蓄锐。当然,为了胜利,巩羽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连续几十次腾跃之后,系在枝丫上的皮绳被磨断了,他像一只断了翅膀的大鸟重重地跌落在疲虎的身旁。于是,一场短兵相接的厮杀又重新开战,虽然他最终用佩剑在疲虎的颈脖子和腰上捅了十几刀,但是,那只疲虎在倒下去之前,仍然怀着深仇大恨,使出了最后的力气,撕破了他的半边脸和肩膀。七巩羽重新见到当年兵败的琵卢坡,是他留在飙荽砜的第三年的春天。现在,他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了。一只眼睛看东西,总是不大灵便,色彩和模样跟过去大不一样。事隔几年回首琵卢坡,如梦似幻,那些鲜活的面孔不断地浮现在独眼的视野里。有时候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千军万马呐喊厮杀的声音。心里觉得怪怪的,恍若隔世。他登上了飙荽砜的顶峰,北蓼军的阵势果然尽收眼底。自去年夏天开始,他从东往西走了半年,也揣摩了半年。越琢磨心里感慨越深。一脉百里的阳泉山,时凸时凹,时峻时险。北蓼军依山任势傍水下寨,得天独厚。巩羽像是翻阅一本厚厚的书,看久了就品出了许多玄奥。从阵前看,北蓼军的兵锋似乎并不凌厉,前沿设置也无出奇之处,无非是鹿砦石障之类,是那种常见的守城保寨的态势。但是巩羽的独眼执拗地穿透了这层薄薄的覆盖,洞悉了北蓼军防御体系的纵深梯次和充满了阴谋的布势——六向合纵连横势。这种阵势既有韧性又有弹性,一旦战事挑开,可以获得较大的游刃空间,进有辅,退有援,六向定势辗转剔抉,滚动杀伤。在这样的六向合纵连横阵势之下,进攻一方即使兵力再强,但是受到六向割离,必然分而流之,万人之众顷刻之间便会化作细水流沙,通过北蓼军防线柔软的表皮,悄无声息地渗进千沟万壑之中。而此时攻方已经完全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将以六处扼要为主干,枝叶横生,藤蔓纠缠,成联网之势收缩,尽吞对方星点之势。如此天势、人势、兵势、地势运用得浑然天成,可谓鬼斧神工,占尽了天赐人谋的优势,虽然难保其必胜,但是必能保其不败。先立于不败之地,待未知胜败之军,气势上又是攻方所不能比拟的。这就难怪南蓼军屡次北征无功而返甚至大败而逃了。巩羽确信,这种六向合纵连横之势绝对是出自司马卓之手。他同司马卓叫阵斗智十几年,不能不从心底暗服司马卓运兵造势的深厚功力和慎战精神。接下来的日子,巩羽便陷入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激情当中。最后一次见面司马卓留下的那阵嘹亮的笑声不时从心灵深处飞出来,将他的思绪也诱成一叶蝴蝶,在阳泉山的千沟万壑间翩然飞舞,最终飘落在司马卓的内心世界里,在那里戏耍、挑逗和窥视。一个谋局运势的将军,心里会有一座深邃的奥秘的海洋。日升月落,风起雨飘,春去秋来,花开叶绿,都会在一颗敏感的海洋里推波助澜。依据北蓼军厚实的军势,巩羽得出一个结论,不出奇谋绝计,断无取胜之理。他在飙荽砜南面阳处选择了一个豪华的山洞作为自己的巢穴。山洞的外面有一株叫不上名字的老树。他于是就把老树任命为司马卓。每日歇息醒来,他便盘腿坐在树前,有时候会突然冷笑——司马卓啊司马卓,我已经看透了你的势形,我已经把住了你的脉跳。你当真以为你的六向合纵连横之势就是固若金汤么?打蛇要打七寸,我已经捏出你的七寸在哪里了。你以为我南蓼军还会像过去那样围点攻寨全线平推吗?不,再也不会了。你能扼住我的咽喉却难以捆住我的手脚。只要我大军越过飙荽砜,你的左翼绝伦的位势就会顿失威力。假使我以正面牵制而另以重兵先攻蓝桥,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呢?即使攻不下蓝桥,我还可以在冬季借冰河为路,掐断你的援兵之路。先贤曰,其有必救之军,则有必守之城,无必救之军,则无必守之城。援路既断,粮草辎重也就断了,到那时候,我不进攻了,我也不要你的城池营寨了,我的全部行动就是断你退路掐你生路,不用半年,你军将不战自乱。那时候你的所有的优势都将灰飞烟灭,你就会主动舍弃那些已经不是优势的优势,硬着头皮向我发动进攻。那样就好办了,你急我不急,你动我不动,我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然后他又反过来把那棵树假设为自己,而将自己假设为司马卓。司马卓也从冥冥中走过来对树冷笑。巩羽啊巩羽,你也得意得太早了。你的那点花花肠子绕得了别人还能绕得了本人?你无非就是化直为迂转攻为守,你是想让我和你掉个个儿,你想避开我的六向合纵连横之势,依你画地为牢,扬你之长而显我之短。可是你就不想想,你的对手他不是个庸将啊。交手这些年了,你应该是了解我的啊。你能攻蓝桥,我就不能袭击你的西槔?你能以河道为路,我就不能依山涧设伏?你能藏于九地之下,我就能动于九天之上。你大军远来,一举一动莫不在我视野之内。那些瞒天过海移花接木之计,咱们从前都是用过的啊,不算什么新鲜玩意儿了。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随便你怎样疑兵怎样诱敌,我就是按住我的六向合纵连横之势不动,看你能奈我何……每每争论到激烈处,巩羽的心里就不由得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就想朝树上踢几脚。他自己的想象空间里运筹了无数条破敌之计,然而都纷纷被自己或者说是司马卓给无情地否定了。他觉得这种对话——同司马卓的心灵对话是一件既痛苦又痛快的事情。是的,所有的计谋都有可能实现,但是这只是一种可能而绝不是全胜之策。在战争没有结束之前,全胜的把握是不存在的。兵者诡道,计谋再好,还必须由人来实现,而在实现过程中,战场情态瞬息变幻,全靠将帅临机处置。有时候他又有些奇怪的亢奋,庆幸自己仍然是和司马卓对阵。高手之间的斗智是一种艺术,像是在一个很高的境界里俯瞰彼此共同的作品。琵卢坡之役,虽然蒙辱惨败,但是他事后不禁为司马卓的丝丝入扣的示形杰作而暗暗叫绝,甚至包括那个装神弄鬼的哈欠,也让他不得不叹服司马卓用兵之精妙细微。在兵家历史上,那种仅靠匹夫之勇单打独斗你杀我戮的战争是屡见不鲜的,也是巩羽所十分鄙夷的。战争一旦成了赤裸裸的杀伐,就无疑是一种低级趣味。上品之将应该在临难决疑运谋造势上做出锦绣文章。这一点他巩羽努力了,司马卓也努力了。扪心自问,他们都曾经有过漂亮的手笔。而未来之役,将会是华彩篇章还是糟糠败笔呢?斗转星移,巩羽就在这时而亢奋时而郁闷的思维对抗中精神抖擞地又度过了一个寒暑。出乎意料的是,南蓼军第三年没有来,第四年没有来,第五年还是没有来。巩羽在第五年的夏季又出山勘察了一遍,居然发现司马卓的军势有了很大的变化,似乎是十分用心地加强了东边的力量。这个发现让巩羽吃惊不小。他不明不白地想,难道司马卓已经知道自己还活着吗?难道司马卓已经洞悉了他的心机了吗?他想司马卓确实知道他仍然活在世上,这是有可能的,他跟那个人太熟悉了,只要两个人都还没有被埋在黄泉之下,那么,即使相隔千里,彼此也能互相看见踪影闻出味道。他于是又重新开始跟树对话,又开始琢磨第二套化势计策。很长时间过去了,故国的天空依然平庸一片,依然没有出征的迹象。难道是朝廷发生什么变故了吗?难道是中帅彻底地心灰意冷从而放弃了劳民伤财的北征了吗?思维进入到这一步,就有一种很沉重的东西在心里坠落。啊,五年了,他风餐露宿,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原始莽林,同狼虫虎豹为伴,天床地被,跋山涉水,数次死里逃生,为的全是一次北征啊。他想,这必然是他最后一次协助中帅北征了。无论胜负,他都将解下铠甲,回归故里。在漫长的野生岁月里,除了同那棵不知名的老树谈兵论势,他想得最多的当然还是夫人华阳君和绕膝小儿云飞。静坐露夜,仰观璀璨星斗,聆听莽林深处虫吟兽鸣,那份坚硬的激情便会化作如水的柔思,飘飘洒洒地飞回到故地的天空下面,飞回到温暖明亮的统制将军府中。哦,算起来,小儿已经不小了,也该十九岁了,不知中帅能否体恤部属袍泽最后的请求,是否将云飞纳入军中。倘若已经从戎,想必也成了一个剽悍骁勇的少年小将了吧。忙里偷闲,巩羽从山里找到了一块色彩斑斓的翡翠,花了十几天的工夫,精雕细刻了一个玲珑美丽的女像——那是他心爱的夫人华阳君。那尊亲自雕刻的夫人头像便成了他倾诉感情和孤独的唯一寄托。有时候他会在暗夜里听见头像上的夫人说,将军啊将军,别的统制将军们都回来了呀,怎么还不见你的踪影呢?难道你是要抛弃我们母子吗?他就对头像喟然长叹,夫人啊夫人,我哪里是要抛弃你们母子呢,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你们啊。我的梦中全是夫人和我的小儿云飞啊。夫人就说,那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呢?他说我眼下没法回去,我是个败军之将,无颜回见夫人啊。往往就是说到这里,便会传过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这样的叹息他以往经常能够听见,每次他出征的时候,夫人总是要彻夜不眠地陪着他,时而就会发出一两声轻轻的叹息,那种声音缥缈而又意味深长。夫人对他的那些建功立业的豪情既不赞许,也不冷漠。但是他知道,夫人的心里隐藏着深深的忧郁。有一次他果然听见了夫人的头像深情地对他说,回来吧我的夫君,仗打败了,别的统制爷们也都回来了,并不只有你一个人是败军之将啊,你回来吧。他说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中计丢了琵卢坡啊。夫人便说,那也不能全都怪你啊,先前你不是向中帅大人分析了弊端了吗,是中帅大人刚愎自用才从根本上导致战争的失败啊。再说,就算是败军之将又能怎么样呢,我和孩子都盼着你回来啊。回来吧,咱们别去当什么将军了,天大的功咱们也别去争了,咱们男耕女织过几天不用担心的平静日子吧。他说夫人啊夫人,你那是妇人之见,你不知道男人的心啊,男人的血性就是要征服,就是要叱咤风云纵横天下啊。我是一个文韬武略的统制将军,怎么能甘心去过那种挑水浇园的平庸生活呢?那样的日子对于一个将军来说,与死何异呢?在梦里,他和夫人说得振振有词,可是梦里醒来,却又往往心跳不已。扪心自问,夫人描述的那种日子又有什么不好呢?自己如今又是多么渴望能够过上几天田园生活啊。啊,渴望,渴望总是在孤独的境界中益发强烈。那尊翡翠女像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抚摸和凝视中,更加玲珑晶莹,即使在深深的暗夜里,他也似乎能够看得见夫人那端庄贤淑的面容,那略带忧郁的文静的微笑,听见那牵肠挂肚的叹息。他打算一旦回到故乡,这就是他送给夫人的唯一礼物。以往他是坚奉先贤为将准则的——将受命之日忘其家,张军宿野忘其亲,援桴而鼓忘其身。那时候闻鼓而进闻金则退,挥军陷阵别无他念。可是现在好像不太行了。飙荽砜上经年累月,蓦然回首,铁打的汉子也有被情融化成水的时候。这几年,他发觉他想家想妻子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他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情种。啊,是的,是情种。他既是一个能够跃马挥戈的冷血将军,又是一个时常多愁善感的情种。可是,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八第一只猴子是从哪里来的,巩羽不知道。到第二只猴子出现的时候,巩羽就弄清楚了。第二只猴子是从对面的阳泉山上过来的,是被第一只猴子引诱过来的。巩羽将信将疑地记得这是他在飙荽砜上度过的第六个年头了。那两只猴子想必是在暗中观察了他很长时间,见他既无兵器,也没有捕猎,这才放心大胆地走过来同他亲近。它们为什么要舍弃厮守多年的家园而到这个阴霾沉重的是非之地呢?它们是因为寂寞才来同他这个陌生动物相依为命的吗?不知道。但是这两只猴子给他带来的慰藉是巨大的。现在,他可以同皮笑肉不笑的猴子作生动的交谈,而不必去理会那些麻木呆板的老树了。每天清晨,太阳从东边的山脊湿漉漉地爬上莽林的上空,山野里便升腾起大片大片如烟似浪的氤氲,林子里也就喧闹起来。玫瑰色的霞晖像是流淌的丝绸,斜斜地落下来,融会在正在拔节的草丛里。这时候,巩羽和他的猴子们便浸泡在莺啼燕鸣的潮水里,静静地感受着上苍赐予他们的灿烂。然后,巩羽就带领猴子们到山坡上采集椹果,开始了他们忙碌而又充实的劳作。这座奇妙的无人之境似乎为他们准备好了一切。那种柔软的薄厚可人的蒲草可以用来编织衣裳,那种紫红色的又咸又甜的椹果可以用来充饥。日子过得有条不紊,并且有滋有味。是在夏天的一个夜晚,巩羽被一阵凄厉的尖叫和划破夜暗的狼嚎惊醒。他操起削尖的木棒钻出山洞,发现洞口边上蜷曲着一只受伤的麂子,被狼咬断的右腿还在汩汩地向外流血。不远处,那只肇事行凶的母狼正睁着一双充满了战斗欲望的眼睛居心不良地看着它。巩羽决定保护那只麂子,为了打发母狼,他将自己从山下岸边捡到的十几条干鱼悉数扔给了它。他没有想到母狼接受了干鱼却并没有满足,反而贪得无厌地冲着他继续呜呜地鸣叫,十分无赖地进行暗示和威胁。依巩羽的武艺,对付这只狼自然是庖丁解牛,但是他仅仅同狼对视了一阵,便以他凛然的气势和镇静将狼逼退了。于是他又有了第三个伙伴。那只美丽的麂子陪着他和猴子们度过了一个夏天,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它的伤养好之后,竟然在一次出山的途中不辞而别。麂子的离去让巩羽狠狠地伤心了几天,他的全部感情从此便集中在那两只猴子的身上。有了新鲜饱满的椹果,先要尽着猴子们享用。夜晚睡眠,要让猴子们睡在洞里而他守在洞外。他生怕猴子们也有一天会离他而去。他担心他受不了那种深不见底地老天荒的孤独。猴子们委实帮了他很大的忙。再去勘察北蓼军的军势就由猴子引导,攀援跳跃,爬树悠藤,逢山过山逢水过水,简直无所不能。巩羽有时候就突发奇想,倘若把军卒们都训练得像猴子这样灵巧,该是一件何等不凡的事情。继而又想,光是这样还不行,牲畜们都是各有所长的,而人是各种动物中的精品,军卒们又是精品中的极品。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军卒应该是这样的——具有猴子般的敏捷、狐狸般的狡诈、兔子般的速度、醒虎般的勇猛、疯狗般的激情、饿狮般的凶残、水牛般的坚忍,当然还要有乌龟般的沉着……啊,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军卒倘若真的能够全面具备上述牲畜的优势,那么他还是人吗?当然不是。那样他就无疑成了神仙或者魔鬼。一个将军如果指挥成千上万的神仙或者魔鬼,这个世界就再也不会安静了,混沌宇宙苍茫乾坤就只能任凭洪水猛兽恣意妄为了。遇到疑难,他就要问猴子。你们说,我这连环疑兵之策能够调动司马卓吗?我这野马分鬃之势能够破掉司马卓的六向合纵连横之势吗?往往是一个猴子点头而另一个猴子摇头。他相信猴子们是能够听得懂他的话的。相处日子久了,举手投足大家看在眼里,便会心有灵犀。他又问,你们说说往后那一仗究竟应该怎样打才好,是计赚还是武攻?是谋胜还是兵胜?往往又是一个猴子点头而另一个猴子摇头。猴子们似乎莫衷一是。猴子们对于运兵谋势不感兴趣。神奇的事情发生在一个春天的清晨。那天巩羽一觉苏醒,照例扛起竹筒准备下山汲水。就在他钻出洞口的那一瞬间,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啊,麂子,那个曾经受恩于他又有恩于他的美丽的动物,在不辞而别半年之后,又不期而至了。它不仅自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大三小四只麂子。更加让人喜出望外的是,同来的还有两只山兔和一只蠓驴。蠓驴的背上背着一个很大的编篓,里面装着粟米、盐石,甚至还有一块燧石和燃纸。那一时刻,巩羽幸福得快要眩晕过去了。这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这难道是苍天有眼奖赏我的吗?他把这些无言无语的山兽们安置在树棚里,带领猴子们去采集了许多椹果,再把果子装在竹筒里捣碎,掺进粟米,用水化点盐石放进去,打火烧烤。很快,巨大的香味便漫山遍野地飘荡开来。巩羽充满感激地给每个山兽都分了一节竹筒,并且帮助它们把竹筒劈开,主持这支特殊的军伍举行了一次隆重的庆筵。在巩羽的记忆中,他这是第一次流过这么多的眼泪。眼泪和着烤熟的香饭一起弥漫,像是热热的温泉,从眼眶里汩汩涌出,悄然无息地消失在茂密的须发里。关于这群山兽尤其是那只蠓驴的来历,巩羽作过许多推断。他想也许是一支商旅在翻越阳泉山或者隗娥山时走散的,后来同麂子们相遇,麂子出于感恩,便把它作为一份厚礼引了过来。也许是从西夷的某支羟军的辎重队里走出来的,也或许是阳泉山或者隗娥山中某一个殷实人家迁徙途中岔道流落于飙荽砜的。他甚至想到了司马卓。司马卓倘若知道他巩羽留在飙荽砜,那么,给他派来一只蠓驴是完全有可能的,当然那就说不清楚是嘲讽是羞辱还是恩赐了。蠓驴的来历成了一个能够无限启动思路的谜。后来他从蠓驴颈部的革圈上分析,这只蠓驴确凿无疑来自于军旅而不是商贾。他终于拥有了一个红红火火的家族。觅食之余,他便指挥它们充当各路大军演练兵势。根据能力大小,他把两只猴子任命为自己手下的营将,将四只麂子作为四路进攻的军队,用两只山兔和后来加入这个家族的三只黑羊演练司马卓的六向合纵连横阵势,而将蠓驴当做司马卓——他总是不明不白地把蠓驴和司马卓联系在一起。他在山坡上选择了一块恰如其分的所在,反复观摩权衡。有个晚上,他在猴子和麂子的颈脖子上系上皮绳,让它们把山下的一块巨冰拖上来备为食用。结果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拉回来。他到山下一看,不禁捧腹大笑。原来是两只猴子往上拽,两只麂子往东拖,还有另外两只麂子往西走。他便训斥猴子,哎呀你们这两个蠢东西,你们是营将啊,你们要统率你们的军队结成集势啊,结成集势才能一势向前啊。你看你们这三路兵马,各唱各的调,各走各的道,这就成了散势,散势是最没有力量的。你们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怎么能够当营将呢?我看还是把你们降下来,让你们当卒长吧。猴子们像是听懂了他的话,龇牙咧嘴地做着怪相,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就连麂子也似乎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表现出心灰意冷的态度。当他意识到山兽们果真能够听懂他的话时,心里不禁一阵着慌。哦,天啦,山兽们都能听得懂我说的话,那我说的是什么话呢?难道是兽语吗?他赶紧又张开嘴巴说了几句:司马卓你等着吧,你的六向合纵连横阵势我已经有办法破了。你用的是滚刀辗转,我给你来个乱麻扯筋,让你锋钝刃崩。他一边说一边用自己的耳朵倾听,确实还是人话。可是他又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同山兽们耳鬓厮磨了许久,他觉得他也能够听得懂山兽们的言语了。譬如那只下山的麂子回来之后,就会依在他的腿边,眨一眨美丽的丹凤眼,嘴巴动几下,发出几声细细的呜呜声,那就是在说,将军你放心吧,我又回来了。还有那两只猴子,有时候会嬉皮笑脸地跑过来请安,向他指手画脚,叽里哇啦,那就是说,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咱们玩耍去也。他惶惑地觉得他当真成了这些山兽中的一个成员,成了它们的部落首领。人间如今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他是一点也不知道。但是他又知道,人间肯定已经发生了许多并且还正在发生着许多事情。人间的事情每个春秋都在发生着变化着。中帅以往挥师北征,歇息一年,筹集一年,到第三年头便拔营起寨。巩羽闹不明白,这一回怎么隔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在心里无数次对中帅说,中帅大人,我在这里把什么都筹备好了,大军一到,胜利指日可待。可是你们为什么迟迟不来呢?你们是信不过我呢还是当真以为我已经死了呢?九出征的日子,是一个寒风呼啸的冬天。没有太阳,没有雨雪。只有干硬的沙和粗糙的风从很远的地方旋过来,接踵掠抚着畿辅的阡陌,无孔不入地钻进阵列里。沙糁落在盔甲上,发出细碎的剌剌的响声。绵密的尘埃则不失时机地落在军卒们的脸上,粘在眉毛或者胡须上。时间久了,浩浩荡荡的阵列也就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冷。寒冷像一面褴褛的旗帜,在风中装神弄鬼地发出极其刺耳的猎猎之声。新招募的军卒们心里便难免有些凄惶。此一去如发机弩,委实难说能不能再走一遭回头路。老军卒们则大多目不斜视神色庄重,一个个显出经多见广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些老军卒的军龄多在十年以上,有些卒长、什长甚至已经在军中生活了二十几年,跟随中帅北征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远处有了动静。那是文武百官在为中帅和统制将军们饯行。阵列是按照旌幡颜色分支排布的。京都畿辅十里古道像一条彩色的抖动的河流。竖在最前面的,是一面丈方折半的镶红嵌翠的巨幅旌幡,上面绣着斗大的黄字,那便是南蓼军的帅旗了。比帅旗略小寸幅的绿底红字的是先锋统制的将旗。往后又依次按照十路护卫统制的姓氏排列着十面蓝底红字旌旗,各旗号令两万人马。每名统制下面又分为十营。营将的号旗一律红底黑字。一营二十卒,一卒十什,一什二伍十丁。卒有三角小旗,什有长条旗带。这些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旌幡,如同纹路清晰结构严谨的神经系统,丝丝入扣地提挈着二十万大军。一切仪式都像以往出征那样按部就班,只有几个细心的老军卒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便是先锋统制的将旗上没有绣上姓氏——眼下,他们还不知道谁是他们的先锋统制。新的北征大军较之十年前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了,一个显著的特征是多了六十四名少年营将。他们全是南蓼军名将之后,他们是吸吮兵法韬略的奶水长大的。还是在当年北征再次无功而返之后,中帅痛定思痛,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那就是在本国名将的后裔中选拔有志军旅的堪琢之器,组成一个专习谋略专攻武艺的官练营。六十四名血气方刚的贵族少年于是在纯粹的战争泉水的灌溉之下蓬勃地长大了。子承父业,而且大有青出于蓝的趋势,使中帅增添了不少信心。现在,巩羽之子巩云飞就站在这雄壮的阵列之中。他也是从官练营里生长起来的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一棵战争的树苗。基于一种十分复杂的感情,中帅在他的身上投入的心血和对于他的厚望,几乎超过了官练营里的任何人。作为一名号令千人的营将,巩云飞既没有被旌幡的河流淹没,也没有被军卒的浪潮举高。他恰到好处地伫立在中军第二营阵的前首位置上,平静地注视着远处萧瑟的原野和前方热烈的场面。而事实上,在平静的目光的遮掩下,他的另一双眼睛——心灵的眼睛已经穿越了活跃在这里的芸芸众生,触到了遥远的地方。啊,十年了,他在这戟槊如林坚硬如铁的军旅长大了,他在中帅和统制将军们的呵护和训导下长出了庞然的身架和强大的膂力。没有人告诉他他是一个败军之将的后代。从父辈们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他知道在千里之外有一座阳泉山和隗娥山,那里埋藏着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军中的那些兵器已经被他操练得出神入化,谈兵论势已在心中咀嚼得炉火纯青。在操练场上,他单枪匹马可以力敌数人。纵马驰骋在畿辅的原野上,挥动丈八钢槊,迎着呼啸而来的狂风,他的胸腔会体会到巨大的快感。争斗的欲望随着出征日子的迫近,一天胜过一天地膨胀。母亲说他将会成为一个英雄,横槊立马有八面威风,那股冲天的气概比当年他的父亲还要豪迈几分。中帅和统制爷们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老的老了,北征大业就要看后辈们的了。老将军们都满怀热望,期冀他们的后辈为他们刷新北征屡战屡败的耻辱历史。于是,在这支即将出征的军队里,心情最为迫切最为激动的,自然要数六十四名少年营将了。是啊,龙生龙凤生凤啊,一种血统的英雄观和天将降大任于将门之后的优越感以及神圣的使命感,无时不在冲撞着振奋着他们,使他们年轻的血管膨胀欲裂。巩云飞的荣誉感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个少年营将。那支溃退回来的残军里,没有人向他提起琵卢坡兵败的真相。中帅和统制爷们都对他讲,他的父亲是一个文武兼备的统制将军,在十年前的北征中还担任先锋,是战死的,死得很英勇很慷慨。于是,巩云飞又比别的少年营将们多了一分热望,他盼望早一点杀向那片山高林密的神奇的土地,即便壮烈战死,也给家族更添一颗辉煌的将星。鼓声慷慨响起。最初的几声缓慢而沉闷,渐渐地加快了速度,一声声隆重地拔地而起,升腾在空中,在军卒们的心灵深处震撼翻卷。二十万双眼睛聚集在一起,聚集在那面于干硬的风沙里时卷时舒的巨大的帅旗上。啊,它终于动摇了。这支军队的灵魂之旗,在人们的视野里荡漾着金色的光芒,召唤着远征的精神。顿时,所有的旌幡都升腾起来,像是一夜之间从地面生长出来的云霞,映照着森林一样茂盛的戟槊和铠甲。潮水涌动了,离开了庄严肃穆的待发之地,沿着远征的河床,向前滚滚流动。十中帅伯约是在出征一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单独召见巩云飞的。此时十路兵马齐头并进,或通衢,或捷径,或日夜兼程,或昼伏夜行,已经离开京都千里之外,抵达南蓼北域别叠山下了。中帅传令沿别叠山安营扎寨,准备歇息至春暖花开,待斥候回报前方军情,再拔营起寨。巩云飞进入中军大帐的时候,中帅正在面壁研读一幅绘在丝帛上的《阳泉山兵形军势详图》。很长时间中帅没有回过身来,似乎已经进入无人之境,独自一个人面对一个巨大的空旷的世界。伯约已经老了。衰老的不仅是他的年龄,更是他的锐气。想当年,这是一个何等英雄的将军啊,就是他挥兵荡平东西八夷,并且一次又一次力排众议,数次率领大军进行艰苦卓绝的北征。可是如今,在中帅的脸上,再也看不见昔日那种果决和凌厉的气势了,衰老的疲惫和屡战不胜的困惑,掩饰不住地堆积在他的目光中。中帅似乎感受到身后那双年轻的眼睛的灼热了,他缓缓地回过头来,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巩云飞一会儿,然后让他走到图前,问道:云飞小将,你知道这张兵形军势图的来历吗?巩云飞的心中隐隐动了一下,回答说不知道。中帅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中帅说,自从南蓼建元以来,他这是第七次领兵北征了。每次出征的时候,他都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胜利。可是,要实现胜利,又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巩云飞抬起头来,看见一缕黄昏的阳光从营帐的缝隙里斜斜地射过来,落在中帅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从中帅微微悸动的肩膀上,巩云飞似乎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河流哗哗奔流的声音,从眼前这个有着历史的辉煌和现实威仪的身躯里溢出来。他想中帅当真是老了,按说这样大的年纪是不应该再出征了,可是这个倔强的老头却是那样的奋不顾身,用了整整十年时间筹集粮饷辎重,招兵买马纳贤求将,出征之日在文武百官面前老泪纵横,声泪俱下地表示此次出征倘若再次无功,再不夺回阳泉山,他就不回来了,他要马革裹尸葬身败地。哦,这个清廉而又寡欲的老头儿,他没有别的任何财产和兴趣,他的一生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战争。他把北征夺回阳泉山看成是他毕生的最后一项事业,而且是一项神圣的事业——这种神圣像一颗坚定的种子,从中帅那棵巍峨的大树枝丫上落下来,深深地种进了巩云飞心灵的沟壑里。大约就是从这个霞光荡漾的春天的傍晚,一位即将退出战争舞台的老将用他的伤感的情调震动了巩云飞,使他更进一步地领略到战争的事业对于一个将军的生命是何等的重要。巩云飞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中帅用眼前这样的方式召见他,是意味深长的,很有可能是要告诉他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巩云飞总是无端地认为,在他的生命中,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被周围的人们密封了,他总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的生活中存在着一个谜。他希望有人告诉他谜底。这个人也许只能是中帅。果然,中帅以一种缥缈的声音开始诉说了。中帅说,很多年以前,我们南蓼军里,曾经有过一位像你一样年轻的营将,他不仅骁勇无比,在沙场上不避矢石舍生忘死,而且聪颖过人,自幼熟读兵书,文韬武略都十分出色,深受主将和部属的爱戴。随着功勋的积累,他后来成为南蓼军中的一名独当一面的先锋统制将军。但是在此前的最后一次北征中,他却连续两次被对方将领诱骗失策,遭致惨败,并且由于要塞沦陷,造成全线溃退,从根本上决定了北征的再次失败。这位统制将军不堪忍受奇耻大辱,跳崖自尽了。巩云飞的心再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这些年来,虽然人们都对他讲他的父亲是一位英雄,是壮烈战死在沙场上的,但是,他渴望知道父亲战死的每一个细节,他不止一次地对那次战役的背景刨根问底。而恰好在细节问题上,无论是母亲还是父辈将领们,总是闪烁其词,似乎是高深莫测,从而使他心中的疑问日益深沉。此刻,中帅的话似乎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他的那份痛苦的预感。那位跳崖自尽的统制将军是我的父亲吗?中帅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凝重地看了他一眼。巩云飞明白了。一股热辣辣的烫血从他的骨骼里涌上来,涨红了他的脸。如此说来,我的父亲他是因为战败才自尽的了。那么,他原来是一个败将啊。中帅依然默不作声,重新转过身,久久地看着那幅《阳泉山兵形军势详图》。许久之后,中帅才转过身来,把自己浸泡在苍茫的暮色里,缓缓说道:啊,云飞小将,你提出了一个让人很难准确回答的问题。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常胜将军。一个将军的功过是非也不是一战两战就能盖棺论定的。也是在十年前,最后一次北征行将开始的时候,你的父亲向上进言,认为北蓼军防务造势诡奇,而且以逸待劳以静制动,以优势挟劣势。而本军劳师远征,粮草辎重运输遥远,不宜贸然进攻。而且本军进攻出发地隗娥山地势绵缓,无险可据。鉴此,他提出了一个以退为进的长远战略,后退一舍三十里,凭借别叠山之屏障,就地安民屯田,据险造势,与北蓼军形成长期对峙局面。在对峙的大前提下创造局部优势,不显山不露水地蚕食对方的要点,化全面强攻为点滴争夺,易一举突击为分期割据,积小胜为大胜。应该说,你父亲的这个设想委实是久谋之计。但是,由于他的统帅刚愎自用而且急欲成功,断然拒绝了你父亲的建议。统帅不容置疑地命令三军不惜一切代价争夺阳泉山,达到逼敌后退三十里的战略目的。你的父亲是在这个强硬的命令下面选择了琵卢坡,他是硬着头皮想从对方的软肋部撕开一个口子。但是他恰好被对方的将领司马卓算计了。你父亲同司马卓斗智斗了几十年,胜负都很平常,唯有这一次输得惨重。事实上,败军之将并不是你父亲一个人,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那位权倾朝野的军中统帅一味强调进攻,按照你父亲的战略构想,也许失败的就不是南蓼军。那位拒绝接受我父亲建议的统帅是谁呢?巩云飞差不多已经明白了,可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中帅淡然一笑,算是回答了,然后看着巩云飞说,所以,本帅从来不认为你的父亲是一个败军之将,不仅如此,即使在整个南蓼军中,也没有人认为你的父亲是一个败军之将。这就是我们过去一直没有跟你细说的原因。而现在你已经成为一名营将了,在你即将开始挥戈上阵之前,我有责任把一切都告诉你。我要让你坚信不疑,你的父亲确实是一个英雄。你要以你的父亲为楷模。可是……我的父亲他却蒙受败军之将的耻辱结束了他的生命。巩云飞的心里倏然涌上一阵酸楚,差点儿就掉下了眼泪。中帅轻轻地点了点头,又转过身去,反反复复地看那幅挂在壁上的兵形军势图,直到很长时间之后,才回过头来,十分肯定地说:云飞小将,你的父亲他没有死。巩云飞心中一震,睁大了双眼,嘴巴动了动,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呆若木鸡地看着中帅。中帅说,你过来。然后,中帅指着《阳泉山兵形军势详图》上的一个地方对巩云飞说,据最后一个见到你父亲的公孙阳将军说,你的父亲是从这里跳下去的。这个地方开战之前我去过,这不是跳崖的最佳位置。再说,以本帅对你父亲的了解,假使他当真要自杀,他也不太可能选择跳崖这种婆婆妈妈的方式。为将之死,尤其是像你父亲这样征战了几十年的将军,更习惯于使用兵器。据我所知,你父亲是带着兵器跳下去的。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可是……他为什么要制造身亡的假象呢?是啊,是有点奇怪。不过,我倒是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他好像是要做一件很大的事情。在这件事情没有做成之前,他不希望我们打扰他。他想一个人留在那里。他到底是想做什么事情呢?中帅又沉默了,无言地凝视营帐外面越来越暗的暮色,似乎在倾听着什么,神情庄重而又虔诚。这一瞬间巩云飞恍若梦中,心中悲喜交集。他多么希望中帅的推断是真的啊。他想,他的父亲既然能留在那里十个春秋,那是要下天大的决心的,他的父亲肯定会有一个气吞山河的宏伟计划,可那到底是什么呢?中帅终于把答案告诉他了。中帅几乎是微笑着告诉他这个巨大的秘密的。啊,云飞小将,你的父亲他要干的事情,就是等待今天我南蓼北征大军的到来,他将把你把我把我们南蓼军带向最后胜利的道路。巩云飞惊呆了。令他惊讶的不仅是事实的本身,更有中帅对于自己推断的自信。中帅的语调告诉他,这一切已经不是假设,而确凿无疑是真的了。中帅大人,你……是说,我的父亲他当真还活着?可是……已经十个年头过去了,就算他当初没有死掉,可是这十年里他吃什么穿什么呢?山里还有那么多野兽……你说他能活下来吗?中帅笑了——孩子,如果你的父亲本来就没有打算死去,那么他就一定能够活下来。一个将军如果不是战死在沙场上,那么别的敌人就很难击垮他。啊,中帅,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呢?巩云飞感到周身的血液势不可当地澎湃起来。他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立即飞到某个地方。果然,中帅下命令了——孩子,你看见那面未绣姓氏的先锋统制将旗了吗?那是你父亲的旗帜。带上它,去寻找你的父亲吧。十一一支由百人组成的轻骑军伍于夜幕中悄然离开中军大帐,昼夜兼程,三天后赶到了飙荽砜下。按照中帅的推断,巩云飞让军卒们首先找到了一条河流,然后便顺着河岸往东走。出发之前。中帅十分肯定地对巩云飞说,你将从河岸的某个地方发现攀登飙荽砜的捷径,你的父亲会为你引导路线的。军卒们在山下寻找了许久,也找了许多地方。这里几乎嗅不到人类的气息。所有攀登的路都被密实的藤蔓封死了,所有空间几乎都被浓烈的陈腐的气息涨满了。仅仅半天,就有两个军卒晕倒在寻找的途中。事后巩云飞也觉得蹊跷,已经走出很远了,他竟然神使鬼差地又回过头来,就这么蓦然回头一望,那枚娇艳欲滴的椹果便旗帜鲜明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的心脏立即就像被巨大的希望之手狠狠地揪了一下,膨胀出一阵幸福的眩晕。那枚椹果不是长在枝头上,也不是落在树下,而是半隐半现地闪烁在山下的荆棘石坎上,像一滴凝固的血珠。巩云飞没有多想便带领军卒们返了回去。只在瞬间,巩云飞便证实了,他的父亲果然还活着。这枚红色的椹果就是父亲为他点燃的烛火,将照亮他的前行之路。他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捡起椹果,手心倏然一阵战栗。哦,这颗晶莹剔透的果子,多么像一颗心脏在他的掌中悸动,向他诉说着这远离人间的洪荒莽林里,那些顽强的生命们不屈不挠的光荣历史和灿烂的梦想。泪水迅速地溢满了巩云飞的双眼。他仿佛看见一片辽阔的疆域,金戈闪烁铁马奔突,天上云卷云舒,地下刀光剑影。一位铠甲庄重的将军手执丈二钢槊,迎着呼啸而来的风沙,纵横驰骋于战争的河面上。他又似乎看见飓风起处,一匹剽悍的骏马扬起四蹄腾空而起,悠然飞向绵厚的云端。将落未落的夕阳在山脊上跳跃,玫瑰色的湖面波浪翻滚。将军巍峨的身影被投放在潮水般的天幕上,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巩云飞挥手驱散了眼前的氤氲,转身面向翠绿葳蕤的飙荽砜。军卒们很快又从前方找到一颗椹果。再往前又有一颗。于是,这支年轻的军伍便沿着一条由红色椹果串起来的山涧捷径,弯弯曲曲地走进了阴森潮湿的山腹。他们最初进入的是一个冬天,那里冰雪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上,不断出现的椹果仍然不避风寒地鲜艳着闪烁着。于是他们并没有花费太大的力气便超越了冬季,尺尺寸寸地走进了春天。从高耸入云的古木的叶梢上看出去,年轻的军卒们被一个前所未见的景象震撼得目瞪口呆。在他们的经历中,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纯洁的天空,那片一尘不染的蓝色像一叶柔软的丝绸,轻轻地抚摸他们心中那块正在开花的地方。于是,他们在一瞬间感到有些眼花缭乱,脚下的步伐又变得轻飘欲飞。他们是踩着盎然的春意走进一个崭新境界的。上了一段陡坡,再走一段平地,前方的景色又像湖水一样将军卒们的眼睛擦拭一新。那儿已经是更加纯粹的春天了。山坡上的一块平缓的坝地上,不见了参天的古树,无垠的花海如同一片落在地面的天空,满地都是跳跃的星星。蓬勃的芬芳汇成一条温热的河流,在山林之间和军卒的身边荡漾弥漫。巩云飞倏然从心底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在这一刻惶惑了,他无法确定他到这里来是为了寻找他的父亲还是为了寻找一场战争。他现在已经被引导到一个远离人间的高处,一个远离了世俗纷争清澈透明的境界了。可是,父亲他怎么会居住在这里呢?在巩云飞的想象里,父亲似乎应该生活在一个肃穆和艰苦的地方,或者应该在一个可以布势运谋的地方……当然,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也很难说清楚,但是他却无端地认为,不管怎样讲,一场生离死别的骨肉重逢在即,一场蓄谋十年的大战即将拉开帷幕,父亲出现的地方,至少应该能够看见一件兵器啊。十二巩云飞和他的军卒们是在后晌走进那块地方的。那里已经是鲜花之海的岸边了。那是一片嫩芽初绽的果园,顶上飘荡着如梦似幻的阳光。阳光的下面是一群形态各异的生命。几只华丽的麂子正用漂亮的眼睛奇怪地打量着这群闯进家园的不速之客,并且频频回头去用目光询问它们的主人——在这个由山兽组成的庞大家族的中央,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位身着苇蓑的独眼老者。老者纹丝不动,唯一的右眼射出的光束从深厚的毛发里透出来,像一团朦胧的沉雾,溅落在巩云飞的面前。巩云飞无法透视独眼老者的意思。使他感到安慰的是独眼老者身边匍匐的几只膀大腰圆的丹阳虎,丝毫没有流露出威慑的意思,反而用一种安详而友好的态度向远道而来的客人注目行礼。在丹阳虎的外围,还有几只西皋狼和蠓驴。这些山兽都似乎不大关心眼前将要发生的事情,仍然我行我素磨皮蹭痒地晒太阳打哈欠。巩云飞向身后挥了挥手,军卒们便疾步跟了上去。在快要进入果园的时候,冷不防从旁边的树丛里传出尖厉的一声嘶鸣,接着就有一条尺把粗花里胡哨的蟒蛇从天而降,十分霸道地横在军卒们的前面。军卒们骇然而退。巩云飞站着没动,想了一会儿从腰间抽出自己的佩剑。这时候他听见了一声浑厚的咳嗽,然后就有一句含糊而有力的话——来者通名报姓。巩云飞昂首回答——南蓼军先锋统制巩羽将军之子、第八路营将巩云飞。噢——一声轻哦从独眼老者的胡须里不冷不热地飞过来,像一盆冰凉的河水迎面泼来,几乎浇灭了巩云飞的满腔热望。没有出现他所预想的那种大喜大悲的场面,更没有飞泪倾盆抱头大恸的骨肉重逢仪式,只有独眼老者这一声漫不经心的轻哦,表示他知道来者是谁了。将军不避猛兽毒瘴,来到这人迹罕至的深山僻壤,是要做什么事情呢?小将寻找我的父亲、南蓼先锋统制巩羽将军。独眼老者又哦了一声,抖动了一下胡须,像是微微一笑,说,据我所知,你的父亲已经死了。巩云飞怔了一下,集中目光仔细地看了独眼老者几眼,朗声说道:我的父亲十年前兵败琵卢坡,导致全军溃退。父亲引为奇耻大辱,跳崖自尽。但我中帅大人熟知父将秉性,推论父将仍在人间,必定隐没于昔日交战之地,潜心侦悉北蓼军势,运筹出奇方略。如今我南蓼中帅伯约大人提二十万虎狼之师,进行第八次北征。特命小将前来寻父,请回军中,重振一代名将雄风,报仇雪耻。先生您……啊——独眼老者伸出胳膊挥了挥手,挡住了巩云飞的话。那条忠于职责的蟒蛇也像是接受了调遣,原地噼里啪啦地翻了几滚,以极快的速度钻进了丛林。小将军不必费心了。你的父亲他当真是死了。他当初跳崖的时候的确没有死掉,也确实像小将军说的那样,他历尽数年悉心揣摩北蓼军势,誓以残生微力报兵败之辱。可是他最终还是离开了人间。他在三年前殁于疾病。巩云飞心中大疑,颤声问道:那么,先生你是什么人?我是西域兽王。独眼老者依然平静如水,又说,我也是最后一个见到你父亲的人。他指着山兽们说,三年前这些可怜的孩子们遭到西羟猎王的捕杀,我带着它们逃到了这座山下。我们是在河边看见你父亲的。那时候他已经被疾病彻底地打垮了,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喂他喝水,也喂他服用兽药,他才又多活了两个多月。他向我讲述了他所经历的战争,讲述了他的功勋和遗憾,也讲述了你和你的母亲。他已经预计到你会到来,所以他委托我在这里等待。让我向你转告并且请你呈报贵军中帅大人,依你父亲将近八年的勘探和揣摩,发现北蓼军势年年更新,边寨城池联势成网。贵军远道而来,师老日久很难取胜。令尊留下遗书一封在此,嘱小将军来日持此书去北蓼军中会见北蓼先锋统制司马卓,他见到此书必然同意议和,两家从此平息干戈,永世交好,使社稷得以风调雨顺,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巩云飞对独眼老者的话将信将疑,觉得很不对劲儿,呆呆地想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先生之言恐怕未必出自父将之口。我巩家世代为将,功勋卓著,断不至于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至于议和,更不是父将的性格。先生所言有诈,我是不会相信的。独眼老者不卑不亢地说,小将军难道没有听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亦善。你父亲正是在将死未死之际翻然醒悟。许多年来你征我伐,劳民伤财,草菅人命,彼此又得到了什么呢?不过是寸土之争。战争战争,战为利争。可是利益之争也并非唯一只有杀伐一条途径可以达到目的。巩云飞说,先生莫非是北蓼军派来的奸细,专门在此惑我军心吗?我可以明确告诉先生,我南蓼军十年一战,志在必胜。走出山外你就会看见,我二十万大军漫山遍野,如泰山压顶,势必要荡平北蓼营寨夺回阳泉要塞,岂有不战而退之理。巩云飞又一次看见独眼老者笑了,并且向他招了招手说,你过来,到我身边来。巩云飞便凛然走了过去。独眼老者用他唯一的眼睛尖锐地注视了一会儿巩云飞,一本正经地问道:小将军你敢断言此次北征必胜?巩云飞慨然答道:小将不胜则死。独眼老者击掌叹道,果然是将门之后,不负盛名。将军之所以这样说,看来是很有把握了。我且问你,小将军知道北蓼军等待你们的是什么阵势吗?巩云飞说,不过是六向合纵连横之势。我军中帅大人对此深有研究。此役若是由小将军来调度,小将军能够拿出什么样的高明计策呢?巩云飞自信地说,小将也曾经研读过北蓼军的《阳泉山兵形军势详图》。据我所见,那种阵势虽然严密,但是他毕竟兵力有限。本军势大,上有十员久经沙场的统制上将,下有六十四名将门虎子,都是力敌万夫的好汉。我看也用不着太费心思。决战之日,本军大兵掩进,分路挑战强攻,胜利指日可待。独眼老者不易察觉地耸动了一下胡须,然后说,小将军年轻骁勇,血气方刚。可是,为将之道仅有敢死盛气还是远远不够的啊。在你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你的父亲也曾经数次宣称不胜则死马革裹尸之类的豪言壮语。匹夫之勇不可取啊。我听你父亲说,他十八岁时重武轻谋,二十岁重谋轻武,二十五岁文武并重。为了运筹兵势阵局,他熬干了心血,可是后来还是输给了司马卓。为将之道贵在任智而不恃力。古人云,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良将用兵未战而妙算胜。听小将军方才一席话,似乎恃力多于任智。这说明将军既没有准确地料算敌我军势,也没有奇策良谋,仅凭一腔热血抱拼死决心,其实这里面又有很大的投机侥幸心理。恕老夫直言,天地人三势可以说一无所知,尚未开战,已经先败了。而司马卓老谋深算,别说小将军,就是贵军中帅和令尊巩羽将军也不是对手。我劝将军三思而——退。巩云飞的脸涨红了,愤愤然说,先生之言,未免过于抬举司马卓了吧。先生久居深山,与山兽为伍,竟然深谙军势,使本将深以为奇。莫非先生同司马卓是故交吗?独眼老者照旧不愠不火,坦然说道:小将军言中了,老夫早年确实同司马卓打过交道,对他的底细略知一二。此人自幼天资过人,到如今已领兵为将数十年,治军严谨,心机城府极深。且看阳泉山防御布势,绝山依谷布势,六向合纵连横之势浑然天成。争端一旦开启,攻者纵然百万大军,但是进至阳泉山下便无法施展,势将化作细水流沙,点点滴滴渗入北蓼军六向合纵连横之势中,就好比六条长蛇钻进竹筒,击其首则尾不能顾,击其尾则首不能顾,击其中段则首尾不能相顾。如此,焉有不败之理。巩云飞强压一股暴戾之气,狠狠地看着独眼老者说:小将听说兵无常形地无常势。今天看先生的意思,司马卓就是料事如神无所不能的运谋圣贤了。本军就毫无获胜的可能了吗?独眼老者没有马上回答。独眼老者抬头看了看天,又低下头去看了看地。在巩云飞的感觉中,像是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漫长的岁月过去之后,独眼老者才转过身来,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巩云飞,缓缓说道:是啊,小将军说得对啊,兵无常形,地无常势,贵在人谋。可是人谋又谈何容易啊,谋天易而谋人难。纵观古今,战事纷争,奇谋绝略层出不穷浩瀚如海,英雄辈出将星如林。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一个同样的基础上。巩云飞没有做声。他一时还琢磨不透独眼老者是个什么意思。你读过《孙子兵法》吗?独眼老者突然问道。读过。我可以倒背如流。巩云飞毫不含糊地回答。一本洋洋大观的《孙子兵法》实际上只说了一句话。你知道是哪一句吗?巩云飞惶惑了,不安地回答……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孙子说,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我再问你,什么样的胜利才是最大的胜利?巩云飞想了一会儿,把握不大地说,最大的胜利应该是彻底击败对手,得到应该得到的一切。独眼老者沉默。十三一场并非势均力敌的战争是在巩云飞的提议下进行的。巩云飞实在不能忍受独眼老者三番五次如此这般的教训了。那是在口舌进行到将近半个时辰之后,独眼老者闭目神思的一瞬间,巩云飞突然愤怒地提高嗓门说道:先生今日说来说去,无非是想说本军此战必败,委实让人不能接受。先生敢跟我打赌吗?独眼老者的眼睛亮亮地睁开了,笑呵呵地问:赌什么?赌我南蓼军此次北征之成败。成,则先生掌嘴认输,以谢对本军贬低之罪。败,则小将将头颅献于先生膝下,以谢有眼不识泰山之罪。独眼老者好像来了兴趣,哈哈一笑,然后说,小将军不必下这么大的赌注。我看我们两个人还是小赌一把为好。如果小将军赌输了,就请回去呈见伯约中帅,建议退兵休战。巩云飞直直地看着独眼老者,紧紧追问:倘若我赢了,先生输什么?独眼老者说:你不会赢的。巩云飞站着不动,仍然执拗地问:假设我赢了,先生给我什么?独眼老者动须一笑说:倘若小将军赌赢了,老夫即刻随你下山,助将军与司马匹夫决一死战。巩云飞大喜过望,抽剑叫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然后就开赌。独眼老者取出一枚椹果亮在手中,让巩云飞看个清楚,再背在身后变动,须臾伸出拳头让巩云飞猜测椹果攥在左手还是右手。第一次巩云飞见独眼老者左拳大而右拳小,认为老者玩的是虚而实之的把戏,便猜了右拳。结果没有猜中——老者是实而实之。第二次巩云飞见老者仍然是左拳大而右拳小,心里嘀咕,他以为我要变,我偏偏不变。于是再猜右拳——不幸的是又没有猜中。第三次老者伸出来的依然是左拳大而右拳小,巩云飞心想事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咬紧牙关又猜右拳——仍然扑空。到了第四次,巩云飞低下头琢磨了半个时辰,狠狠咽了一口晦气,盘算独眼老者你总不至于一条黑道走到底,最后决定还是再猜右手。独眼老者哈哈大笑摊开掌心——空空如也。巩云飞深知自己是无法同这个独眼老者算计心机的。斗智显然毫无取胜可能,于是改变策略,连想也不想了,第五次猜了左手,第六次猜了右手,第七次再猜右手,第八次第九次均猜测左手。如此反复十次,最后一次他猜中了。可他分明知道,这一次是独眼老者给他的面子。巩云飞心中十分惶惑,脸上却不服气,嘴里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独眼老者一目了然,笑了笑说:老夫所谋之势将军不能破,将军谋势我破如何?巩云飞欣然应允。于是将椹果托在自己掌心,在身后动作了一番,伸出拳头,且看老者的那只独眼是否火眼金睛。独眼老者微眯独眼,忘我忘物静坐片刻之后,将独眼缓缓地睁开了,爽朗一笑说,小将军到底是将门之后,运势权谋不拘泥于常法。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你的这点子雕虫小技怎么能蒙蔽老夫呢。老夫断言,椹果既不在左手,也不在右手。将军欺我了。巩云飞大惊,窘迫地摊开两只手,的确是空荡如洗。不禁红着脸低下头说,先生料事如神,小将五体投地。恳乞教诲。独眼老者绝不谦虚,悠然说道,运兵遣势,看起来变幻无穷,说起来又似乎很简单,无非是虚实正反大小多少高低,非此即彼非胜即负。比如你我之小赌,先前你谋势我破势,第一招我料定在彼此不谙心机的前提下,你只能以己之心度我之腹,你认为我必定有诈,可是我偏偏无诈,实而实之无为而为。从这一个回合开始,往后你的心路就在老夫的把握之中了。你料定我不敢一条路走到底,可是我偏偏一条路走到底。谋势破阵,贵在用奇,往往是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存在着最大的可能,你认为我最不敢做的事情我偏偏要做。心算,你是算不过老夫的。至于你谋势老夫来破,情形又不一样了。先前你是屡战不胜,心里先怯三分,深知谋不过老夫,只要有势,就逃不出老夫的洞悉。说到底兵者诡道也,于是你念头一闪,决定用诈欺我。我说得对吗?巩云飞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心悦诚服地说,老先生明察秋毫,所言句句金石字字珠玑。那么,你我之赌胜负已见分晓,小将军应该依约回到军中,力劝伯约中帅退兵休战。巩云飞默然不语。怎么,小将军反悔了,不肯践约?小将认输。可是小将寻父未见,疑点甚多,请先生指点迷津。有话请讲。巩云飞站起身来,慢慢地后退几步,再站稳,然后一丝不苟地注视着独眼老者,决不放过老者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小将只问一个问题——先生你到底是谁?独眼老者沉默片刻之后动须一笑——你希望我是谁?巩云飞定定地看着独眼老者,一股烫热的血突然从身体内部某个层面喷涌而出,将一副年轻的骨骼淬出了咔咔嚓嚓的裂碎的声音。他看见独眼老者也似乎战栗起来,终于,他看清楚了,一颗——一颗巨大的透明的泪滴从老者的独眼里涌出来,爬过旺盛密实的须发,挂在胸前的苇蓑上,在那里等待,在那里聚积,在那里汇合成一颗滚动的太阳,然后隆重地溅落在身下的草丛中。巩云飞不由自主地跪下了,泪流满面地伏地大恸——父亲啊父亲,你就是我的父亲啊……一名军卒跃上高坎,挥手一扬,一面巨大的先锋将旗顿时舒展开来,在空中猎猎作响,斗大的巩字像一团跳跃的火焰,在和煦的春风里亮亮地颤动。独眼老者终于站起身来,离开了久坐不离的那张槿藤交椅,走到巩云飞的面前平静地说,是的,我是你的父亲。起来吧我的孩子。十四南蓼二十万大军抵达飙荽砜的时候,已经是热气腾腾的夏天了。巩羽重新穿上了铠甲,佩上了一把崭新的青铜宝剑。一切记忆都复苏了,巩羽感觉到这十年突然一下子变得十分短暂,好像就在昨天。感觉到是昨天他还在挥戈跃马纵横奔突,打完那一仗,他太疲惫了,于是睡了长长的一觉。一觉醒来,军卒们又聚拢了,又在他的麾下听命,等待他带领他们去和司马匹夫拼个昏天黑地。唯一感到不习惯的是骑马。马是好马,高大剽悍,色如重枣,嘶鸣如雷,可以凌空飞越数丈溪涧。这样的好马放在先前,巩羽会十分得意的。现在不行了,现在骑在马背上甚至觉得不大稳当。于是恍然,十年毕竟不是一夜。同中帅会面,场面也很稀松。中帅老远就翻身下马,扑过来已经是老泪纵横。巩羽反而一时不知所措了,不知道应该跪下请罪还是应该站着请战。中帅没有等他跪下便紧紧地把他搂住了。中帅哭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还是巩羽先稳住了阵脚。巩羽说,败军之将,苟且残生,愧见大人啊。中帅唏嘘了一阵,实实在在地掏出了肺腑。中帅说,话不能这么讲啊。当年倘若不是本帅一意孤行,未采纳将军的远谋久战之策,也不至于兵败如秋风落叶,连累将军蒙耻受苦……这下好了,有将军十年一计,此番北征稳操胜券。巩羽默然片刻问道,中帅说的胜利,是要达到什么目的?中帅说,收复阳泉山,是我南蓼军将士数十年的夙愿啊。巩羽笑了:司马匹夫却也叫嚣要收复隗娥山呢。地域之争,并非天定。阳泉山也好,隗娥山也罢,在我看来都不是兵家必争必守之地。中帅顿时嗟呀不已——阳泉山一方天险,乃我南蓼重要屏障,将军曾经为此出生入死,如今却为何如此蔑视?巩羽笑了笑说,既然中帅大人以阳泉山之得失为此次北征之胜负,那就好办了。末将愿意仍为前部先锋,无须中帅劳心,定让北蓼军后退一舍三十里。中帅喜出望外,抖动一双老手捧着巩羽的胳膊,热泪潇潇地说,如此好极,如此老夫死能瞑目矣。然后就安营扎寨谋势布阵。并且派人到北蓼军中下了战书,约定十日后在琵卢坡下列阵开战。此后的十天,巩羽就很悠闲。有时候也到军中看看兵器士气,同少年营将们谈兵论势。只是在后辈们问及用何计破敌六向合纵连横之势时,巩羽却始终是笑而不答,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预定开战的日子来到了。巩羽向中帅提出,鉴于这是在阳泉山下的最后一战,全部阵势必须由他调度指挥。遣兵谋势,别人不得干涉。这个要求中帅毫不犹豫地应允了。巩羽又提出,他一旦将北蓼军打退阳泉山,让其在一舍也就是三十里之外下寨,此次北征就达到了胜利的目的,可以班师回朝了。伯约对这个问题迟疑了一下,但是最终也同意了。再往后,巩羽就提出来,挑选一千名年过而立的老军卒,带上鼓乐筑弦,跟随他到琵卢坡山下列阵。其余二十万兵马驻扎隗娥山下不动,伍长什长卒长可以登山观战。中帅的心里终于忐忑起来。二十万大军弃之不用,只要千把名年事已高的老军卒,不拿兵器却带鼓乐筑弦,并且让卒长以下的军官们脱离军伍去观战,这仗打得既冒险又蹊跷。尽管心存疑惑,但是中帅还是咬紧牙关同意了。中帅和营将们跟着巩羽到了琵卢坡山下,北蓼军的阵势果然已经布好,旌幡如潮戟槊似林,排列密实森严壁垒。先锋统制司马卓全副披挂,骑着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手执一柄方天画戟,威风凛凛赫然立于城下。巩羽一马当先驰至阵前,率先叫阵挑战——司马匹夫,久居我阳泉山不还,是谓逆天而行。今我南蓼军提雄兵五十万,势若猛虎驱羊。你那六向合纵连横之势在我看来不过土扎篱笆,不堪一击。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你数万生灵不受涂炭,还是早早下马投降吧,本先锋免你一死。这边话音才落,那边骂声便起——巩羽匹夫老贼,乃我手下败将,一败再败,尚且厚颜混迹于军中,可谓恬不知耻。你号称五十万大军又能怎样,兵来将挡,我有六向合纵连横之势,进能攻退能守,辗转剔抉变幻莫测。你纵然提兵百万又能奈我何?念你也算一条军中好汉,今日免你一死。劝你速速引兵退去,免得自找没趣。司马卓骂完哈哈大笑。巩羽身边的巩云飞勃然大怒,暗暗将飞镖擎出,咬牙切齿地说,老贼狂妄至极,是可忍孰不可忍,看我牛刀小试,先废了老贼再说。巩羽脸皮一绷,回头喝道:休得胡来!你父亲出阵,从来不用暗器伤人。然后掉转马头,又向对方阵列骂道:司马匹夫,你那六向合纵连横之势,本先锋已经有计破了。司马卓大笑:六向合纵连横之势,乃本人积前贤用兵任势之精华,借阳泉山天赐之险峻,天人合一,兵地合一,浑然圆滑,辗转起伏。别说破势,单凭我一线城寨你就难于逾越。巩羽笑道:匹夫之势虽然严密,但岂不闻兵无常形,兵形似水,似水则流,流则变通。本先锋不仅有了破势之策,而且不止一策。本先锋如今跟你讲实话,我的一策是出阢炀下三元,以迂为直,五万重兵在此与你对峙,五万重兵断你三元援救咽喉要道。另集十数万大军远途奔袭阢炀,掐你粮草。久而久之,你军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必然不战自乱。司马卓在马上鞭指南蓼军阵,哧哧讥笑——计是好计,可是你长途迂回,师老兵疲,加之辎重不济,我看你此计难成,乃是画饼之计。巩羽不动声色,微微一笑说,本先锋的二策是联西羟出陇右,沿阳关箐出奇兵,捋你腹背,在阳泉山阴面与你交战。到那时你的全部优势就变成了劣势。本军不仅收复阳泉山,而且可以占据你圭砉一线。那样,老兄你就败惨了。叫阵叫到这里,才算真正进入到实质阶段。巩羽漫不经心地道明他破势的二策之后,司马卓的神色似乎有些异样,但是他很快就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掩饰住了,不惊不乍地讥笑道:巩羽匹夫不要得意太早。你的算计不错,可惜阳关天堑你无法逾越。这仍然是空计一条。巩羽嘿嘿一笑说:司马匹夫有眼无珠。本先锋在飙荽砜揣摩十年,早已探悉阳关左山有山兽捷径可通圭化。只要我出兵峡塞,轻取阳关,就可对阳泉山形成席卷之势。你纵有三头六臂,也挽救不了颓势。远远地,巩云飞看见司马卓在马背上猝然回首,像是向身后的副将们询问什么。巩云飞再一次掂了掂手中的方天画戟,心想父亲大人果真胸有成竹,也许司马匹夫当真会不战自退,说不定这柄崭新的方天画戟还是派不上用场,那就太没有面子了。巩云飞正在遗憾,对阵又传过来一阵朗朗的笑声。司马卓仍然趾高气扬,疯疯癫癫地嚷嚷,巩羽匹夫,你果真还是捏住了我的七寸。就算你真敢依此策遣兵,可是你已经点破了,我岂能坐以待毙?我只消派遣五千兵马掐住峡塞,扼守圭化,你这高明一计也就化作泡影了。巩羽笑道,司马匹夫,十年不见,你竟然变得如此低能。本先锋既然已经点破,那就是弃此计而不用,势必另有绝招。今日阵前我不说破,但今日之后我把我的一切招数都告诉你,让你败得明白,输得清楚。司马卓尽管气势依然昂首挺胸,但是话语却在不知不觉中软了下来——巩羽匹夫休出狂言。我的阵势并不拘泥于定法,而是随时动静机变。你纵然是孙吴再世,在我的阳泉山下,也只能依势任势。战争开阖,机变调度,以变应变,以变应不变,以不变应变,以不变应不变,全在将帅因势利导。我是不会一棵树上吊死的。巩羽知道司马卓心中已经开始发虚,便不再奚落,在马背上向司马卓轻轻地挥了挥手,换了一种温和的语调说,司马卓将军,老夫今日叫阵,并非要给你好看,而是另有肺腑之言相告。你我两军交战经年,师老兵疲国力损耗。君不闻前人云,十年干戈天地老,四海沧桑痛苦深,两军之争,仅仅只为一山之地,二十年来双方死伤几近百万。以百万人之生命争此恶水穷山,委实得不偿失。但是站在别处说话,你我各自负有使命,各为其主,又不得不战。如今情势显然,你的阵势虽然得天独厚,但本军谋在必破。优势既破,阳泉山对于两军都变成了毫无战略意义的荒凉庸地。为了将军和北蓼军卒的生存安危,请将军引兵退出阳泉山。巩羽的语调是委婉的,但是话中的意思却是强硬的,不容置疑的。司马卓说,简直岂有此理。你我两军尚未开战,我为什么不战自退?你凭什么不退出隗娥山?巩羽说,我这是为你着想。实言相告,我大军已经部署完毕,各自依计而行。是战是和,既取决于我的决心,也取决于你的态度。只要我一声号令,你数万人马就不复存在了。为了帮助将军抉择,请你先看一看我的破势之策,然后再作计较。说完,向身后挥了挥手,立刻便有一只猴子从老军卒的身边跳出来,屁颠儿颠儿地向对阵跑了过去。司马卓说,既然巩羽将军如此自信,且容我潜心研习将军妙计。三日后回话。十五自从巩羽将破势之谋送到北蓼军中之后,中帅伯约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可是这种准备又显得漫无边际。没有人知道那只猴子给司马卓送去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没有人知道这个仗最后将会怎样进行下去。分离十年,巩羽同故人统制将军们重逢,自然亲切有加,然而又奇怪得很,将军们在一起,酒是可以大碗地饮,肉是可以大块地吃,可是大家不约而同地绝口不提何计破敌。弄得巩云飞等一帮子少年营将莫名其妙地多了很多困惑。三天过去了。北蓼军中派人送来司马卓给巩羽的信函。巩羽打开信札,只有一张素帛,连一个字也没有。巩羽便对中帅说,司马卓还没有权衡成熟,恳求延缓三天回话。又是三天过去,司马卓又送来一件信函,又是一张素帛,依然了无只字。巩羽又向中帅报说司马卓还是没有拿定主意,还要延缓三天。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转眼就进入了盛夏。闷燥的气息日益浓重地笼罩在两山之间。中帅有点坐立不安,埋怨巩羽耗费了十年心血,老命都差点儿搭了进去,才寻找到一条破敌之计,结果又明着跟司马卓交了底。司马卓一拖再拖,想必正在暗中紧急行动。一旦让人家成功地谋划出对策,那就前功尽弃,阳泉山的收复之梦也就更加缥缈遥远了。巩羽听了伯约的埋怨,并不解释,只是笑笑,说不会的。即便明着跟他说我怎么打他,他也没有办法。我看他的确是没有想好。对于一个将军来说,尤其是对于司马卓这样的将军来说,不战自退是一件性命攸关的事情,是需要下很大的决心的,要容人家多想一想。第三个三天过去之后,司马卓果然派人过来传话,表示愿意退出阳泉山,在三十里外的葵花峦一线下寨。消息传出去,南蓼军中一片沸腾。中帅伯约流着眼泪说,这回好了,这回好了,压在老夫心头的一座大山被巩羽将军给我掀翻了,阳泉山又夺回来了。也就是在当天,司马卓第二次派来使臣,送来一封给巩羽个人的信函。对巩羽的破势绝计表示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地赞称巩羽为当世豪雄百代之师。除此以外,也表达了另外一个强烈的愿望,那便是在退兵之前,他希望能跟巩羽将军在阵前一试身手,作为巩羽将军赐予他本人和北蓼军的一个体面的退兵仪式。伯约和统制将军们都不同意。巩云飞更是慷慨激昂,认为这是司马卓耍弄的阴谋,因为破势之计只有巩羽和司马卓心中明白,所以司马卓表面上答应退兵,暗地里想必秘其花招,一定是想借比武之机设计谋害巩羽,使破势之计化作泡影,那么他司马卓从此就可以在阳泉山上高枕无忧了。巩羽却始终坦然。巩羽说,替别人想一想,司马卓的要求绝不过分。换个位置,谁都会这么做的。他请求中帅同意他跟司马卓阵前比武。伯约虽然顾虑重重,但是由于巩羽态度明朗,最后也只好同意了,只是同意得十分勉强。这些天来,伯约越来越觉得巩羽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个巩羽了。十年后的巩羽变得有些阴森森的,让人捉摸不透。伯约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担忧,甚至怀疑巩羽这十年之间是不是同司马卓有过什么瓜葛,或者有过什么默契。中帅疑疑惑惑地想到最后,便做出了一项动作,单独向巩云飞和十几名少年营将作了一番交代,以防止比武那天出现什么意外的情况。十六约定比武的日子是个晴天。辰时过后,太阳跃上阳泉山的东脊,待沟壑里的雾岚散尽,两军的阵势便出现在谷地的一片坝子上。巩羽身披黑色的战袍,横一柄方天画戟,仍旧骑一匹重枣色的战马,立于中军阵前,面无表情地瞭望着琵卢坡方向。须臾,随着一声清脆的哨鸣,北蓼军阵中旌幡摇动,司马卓从后队飞马冲出,举剑大叫——巩羽匹夫欺人太甚。本将虽然甘心谋败,却不甘心力败。今日与你大战一场。我死则兵退,不死则领兵守拒。杀不掉我,你就休想登上阳泉山一步。巩羽还没有来得及接话,身边的巩云飞和十几名年轻的营将便已勃然大怒,一片哇哇的请战之声如沸如腾。巩云飞怒眉倒竖虎眼圆睁,拍马叫道——老匹夫出尔反尔,嚣张至极。我看他那一把子年纪了,还如此自不量力。何须父亲大人亲自动手,待末将上前一刀搠死算了。巩羽回过头去,严厉地横了儿子一眼,斥道——放肆!今天是两军先锋统制较量,你算什么?还不快快退到后面去。巩云飞满脸飞红,脖子一梗说,父亲大人未免太小看儿子了,你是不放心儿子的武艺吗?我杀司马匹夫,易如反掌。巩羽突然上了一股无名之火,嘿嘿一声冷笑,骂道——无知孺子,你是有本领杀掉匹夫老者,可是你不配啊。你面对的是一个功勋累累的先锋统制将军,他即使该死也不该死在你手。老子十年前就同司马卓有约在先,在我们解甲归田之前,要面对面斗上一阵,哪里能轮到你在这里张牙舞爪。快快退后,且看本先锋同司马匹夫大战三百回合。说完,转过头去高声大骂司马卓——司马匹夫,明知必败,还不早早下马投降,又何必疯疯癫癫出阵丢丑。既然你不怕死,要以命殉职,那本先锋就成全你了。一边说着,一边拍马跃出。巩羽出阵百十丈远,那边司马卓也驰骋迎了过来,两名老将一瞬间你来我往,你进我退,你左我右,你刺我挡。战马咴咴戟槊闪烁,方圆十几丈的垓下似一团翻滚的漩涡。两个人边打边骂。一个说,巩羽匹夫,用计太狠,欲陷我六万生灵无一生还,有损将德,天诛地灭。即使命归黄泉,北蓼军战死之鬼也饶不掉你——看槊。说完,一竿子打过来,将巩羽打了一个趔趄。巩羽接口骂道,司马匹夫老贼,琵卢坡两次设计陷我,毁我生灵数以万计。今日老夫给你一个悔过机会,还不跪拜谢我,反而出阵自找没趣——看戟。话音刚落,一运丹田之气便戳了过去。司马卓急忙侧身闪过,骂道:君子之斗,不似无赖,总得讲究个为将风范。你出此毒计,以山改道以水代兵,做得太绝。即使殁我全军,你也遗臭千古。巩羽听了这话略微愣了一下,做了个动作,示意暂停,然后遥指飙荽砜中某个地方,嘿嘿一声冷笑,问道:看来司马匹夫当真是老糊涂了。你真的认为我是要从那里下手吗?司马卓收回长槊,颇为困惑地反问:难道你不是从那里下手吗?巩羽哈哈大笑说,当然不是。司马卓的脸色立马变得灰白,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怔了片刻才喃喃地说,前几天我之所以迟迟没有答复,是因为我悄悄地出山看了南蓼境内的水势。如今春水高涨,隗娥山脉之南四十里十二座湖塘均满,位势远在阳泉山之上。倘若果真如你所说的决堤相连,再派千人削飙荽砜东山填堵,只需要半天,东河便可改道,阳泉山三十里腹背受水,优势尽矣,我再不退兵,那就是坐等天亡了。巩羽笑了笑说,你这个老匹夫又中计了。我那只是吓唬你,我从来就没有打算要以山任势以水代兵。那是虚晃一枪。司马卓更惊奇了,瞪大了眼睛问:你这个老狐狸,你还有什么上乘之策?巩羽挥动戟杆说,这个问题我现在无可奉告。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假如我真的联水势削东山,你的阳泉山六向合纵连横之势顷刻之间就会土崩瓦解。那么,既然无险可守无势可依,你又何必画地为牢呢?所以我劝你在葵花峦一线安营扎寨,你的布势仍然可以扬长避短。你再想一想,隗娥山本军从来只驻不战,可以把这个地方看成是不战之地。你若退出阳泉山,实际上就等于两军各让三十里。两军都有面子,又免动干戈,军卒免死,百姓安逸,岂不是你我的一项功德?司马卓说,这一点我倒是想到了,也自然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但是在分手之前,你必须告诉我,你那一条计策究竟是什么。巩羽说,在你退兵之前,我的最后一策是绝对不会告诉你的。司马卓说,你我对阵几十年,你还不相信我的品格吗?巩羽说,先贤有言在前,兵不厌诈也。司马卓骂道,老匹夫你这是被我打怕了。巩羽反唇相讥,老匹夫如今我不打你都怕。两个人吵来骂去,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又坚决不说,终于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便又操起家伙,精神抖擞地再开战局。果然都是百战沙场的老将,不仅运筹帷幄出神入化,十八般兵器也都操练得炉火纯青。一个将长槊抡得花团锦簇风雨不透,一个将铜戟舞得云蒸雾罩水泼不进。两边的将士们都看得有些眼花,也都捏着一把汗。有些军卒把剑鞘和弓弩攥出了水。他们只能听得见那振聋发聩的喊杀声和铿锵的兵器碰撞声,却不知道在这声音的后面,还进行着另外的话题。司马卓说,到了这把年纪,咱们也是应该解甲归田了。退到葵花峦,我就递上辞呈。不打仗了,我再潜下心来琢磨你这个老匹夫有何高招。巩羽说,那又何苦。既然解甲归田,何不花前月下品茗饮酒。那时候你我同行云游天下如何?司马卓说,如此甚好。敝府藏有百年美酒,正该你我对酌。巩羽说,匹夫投我所好了。本人好美酒如好美女。倘若真有百年美酒,我一定把我的奇计绝策全都和盘托出,贻笑大方。司马卓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巩羽说,既然已经约好,今日就战到这里,各回军中引兵拔寨而退,将军意下如何?司马卓说,你急什么?你我多年没有这样面对面地单打独斗了,今日玩得痛快,何不尽兴?巩羽笑笑,没有反驳。两个人于是接着大战。十七没有人听见有什么异常的风声,也没有人看见那枚箭镞是从哪里射过来的。巩羽是在挥戟迎槊的一瞬间,才蓦然察觉司马卓的长槊绵绵地滚动,在他的戟杆上像一根失去根基的小树。然后他就明白无误地看见了那枚钉在司马卓护心镜上的箭镞。啊,箭镞,箭镞,终于有一枚年轻的箭镞,钉在了一个即将化剑为犁的将军的心脏上。苍茫的天空骤然紧缩。巩羽很难说得清楚在这一个短促瞬间,他的心里都涌上了一些什么样的滋味。好像什么滋味都有,又好像什么滋味都没有。当他终于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实之后,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他想杀人。当然,他曾经杀过很多人,也曾经有很多人想杀他。但是,他至少有十年没有杀人了。他之所以在十年的漫长岁月里没有杀过人,那是因为他不想杀人。而他现在在突然之间重新生长了杀人的欲望,而且这棵欲望之树还是那样的茂盛和急切。什么都是需要灌溉的,包括战争之树。北蓼军的将士愤怒地呐喊着拥过来。南蓼军的将士也愤怒地呐喊着拥过来。已经远去的战争之神蓦然回首,他又重新看见了邪恶,于是他又大踏步地走了回来,他又一步一步地逼近了人间。他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他要把这块惹是生非的土地踏成一片泥泞。两边的军队在距离巩羽和司马卓适当的位置上停下了。仇恨的目光来自不同的方向,从巩羽的身边像河水一样哗哗流淌。空气被强硬的仇恨的目光点燃了,烫热的风火苗一样呼呼蹿动。巩羽回首看了看自己的军伍,再回过头去看了看北蓼军的军伍,然后弯下腰去,注视司马卓,这才发现司马卓的眼睛并没有闭上。司马将军,可笑的事情发生了。巩羽感到口干舌燥,他当真不知道该对司马卓说些什么。他看见司马卓居然笑了,那张褪去了血色又沾满了血迹的脸上竟然笑出了婴儿般的天真的灿烂。尽管那声音十分微弱,但巩羽还是听得清晰无比——巩羽将军,请告诉,你的最后一条破势计策是什么?巩羽几乎是连想也没想便伏下身子对着司马卓的耳边说,司马卓将军,我的那条计策,我想其实你已经知道了,那就是跟你坐下来心平气和地从长计议。我相信咱们两个人计议出来的结果,能够抵御百万军队和千条妙计。啊,果然如此。上战不战……咱们两个人……才是真正的……对手……说完,司马卓便闭上了眼睛。巩羽轻轻地放下了司马卓的身体,然后面如冰铁地站起身来。所有的目光同所有的阳光一起,聚集在巩羽的脸上。巩羽抽出了自己的佩剑。他先把自己的面孔交给了北蓼军阵,声音低沉但是十分清晰地说,北蓼军的将士们,天上的太阳将会作证,我和你们的先锋统制司马卓将军已经约定,从今天起,北蓼和南蓼两军各退三十里,留下这六十里的通衢,南蓼北蓼的百姓共同享有,作为通商经济的自由天地。战争从此结束了。北蓼军中一名营将奋然跃马出阵,大声斥责——巩羽匹夫施展阴谋,我们的司马卓将军被你们设计杀害了。我们要报仇。一片兵器的森林骤然举向空中。北蓼军的军卒们发出了地动山摇的呐喊——报仇,为司马将军报——仇!巩羽微微一笑说,小将军息怒,北蓼军的弟兄们请相信我,司马卓将军不是我杀害的,但是我向你保证我能够找得到偿命的人,而且绝对是一个不会辱没司马将军的人。说完这话,巩羽又把面孔转过去,交给南蓼军阵。阳光没遮没掩地飘下来,有些晃眼。巩羽将眼睛微微眯起,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军阵。这时候他看见了中帅和立在中帅身边的他的儿子巩云飞。巩羽笑了。在平稳的轻笑中,他的声音犹如一只振翅的苍鹰,盘旋在阳泉山的上空——啊,中帅大人,各位统制将军们,南蓼军我的孩子们,今天的这一幕你们都看见了,一个将军倒下了,他倒在他最不应该倒下的时候,倒在他最不应该倒下的地方,甚至还倒在他最不应该倒在的人的手里。他的死是我们这两支军队几十年来所发生的最重要的事件。因为,就是他和另外一位将军刚刚决定用另外一种方式结束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从而使南蓼军和北蓼军几十万军卒免遭屠戮。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将军,另外一位将军也将用自己的生命来证实他们都没有欺骗对方,并且证实他们都没有欺骗你们,以他们的鲜血保证他们的盟约得以实现。我,并且以司马卓将军的名义,最后一次向你们——向所有手执戟槊的将士们呼吁,放下你们的兵器,转过身去,向你们的后方退走三十里!寂静出现了。巨大的寂静如浩渺的夜,无声地飘落在蓝天丽日下。终于,一支兵器小心翼翼地栽倒在地上。又一支兵器从军卒的手中落下。渐渐地,潮水般的声音汹涌起来,闪光的兵器从四面八方走过来,从遥远的战争历史中走过来,从仇恨和厮杀的激情中走过来,在军卒们的面前堆成了一座金属的堤坝。所有的兵器都倒下了,只有一柄铜光寒冷的剑高高地举在空中。那是南蓼军中帅伯约。伯约高喊——巩羽,你疯啦?巩羽回答他一个无声的微笑。伯约又大喊——南蓼军的军卒们,捡起你们的兵器,冲向阳泉山。没有人理睬这个看起来有点神经兮兮的可怜的老头儿,更没有人理会这不合时宜不看场合的喊叫。一个老军卒跪下了,另一个老军卒也跪下了。接着,跪地的声音便扑扑通通地擂击山石地面——南蓼和北蓼的军卒同时匍匐在地。巩云飞大喊一声扑了过来,泪流满面——父亲大人,儿子知罪,您不能这样……啊,我的孩子,回家去吧。为父没有带着你好好地读书,为父……对不起你。说完,一声清脆的笑声拔地而起,一道银色的彩流喷薄而出,在头顶铺排出一片玫瑰的血色,然后在军卒们的视野里弥漫荡漾。巩羽的身体弯弯曲曲地倒下了,倒在司马卓的旁边。没有人站起来。只有一轮盛夏的太阳鲜花一样盛开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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