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每天都是这种话题，每天都是那个人，她们就不会换一个么。把手里的衣物摁进水里，使劲揉搓几下，唐雯将衣服举在眼前看看，嗯，干净了，晾起来吧。院子里有山泉流过，上游地段，平时在这里浣洗衣服或取水烧饭煮菜饮食，都很方便。女人们在屋里的笑声又传了出来，有些细密，有些柔糯，有些尖锐。唐雯从门外经过时，里面笑声倒是停歇了阵，待多走几步，又有人笑了起来。“刚才外面走的，是雨叔的那个女儿吧？新近搬来的？”

“定是她了，唐雯，平时叫她雯儿就成。刚巧也是这种时候，她可还得照顾她那瘸腿的妹妹，哎呀，每天早起晚睡，还得去上学，你不知道有多幸苦！"“她，她一个人？雨叔那兄弟姐妹们呢，没人帮一帮？”

“那一大帮子，整日的剁畜生去，你也知道的。哪里有空顾家？”

“也不该家里留两个孩子呀。”

“欸~这你就不懂了吧，雨叔一帮子兄弟，个个都生有儿子，结果他这个老大，两次生的都是女儿。又傻的痴情，雯儿娘亲去后就没再娶了，估摸着男人们喝酒也喜欢拿这事儿笑他两下，他受的刺激多了，家都少回。”

“那他姐妹们呢？”

“哪有空！今天这边麻将桌来几局，明天摊上逛一逛，看起来闲的很，就是没几个愿意去。又不是常来往的亲戚，谁好意思去管？自家的事都难理，更何况雯儿那还有个瘸腿的妹妹，谁想凑上去惹的一身骚！”

“不如跟柳郎君说说，他现在倒是整日闲的很，说不定有兴趣养个童养媳？”

“好办啊，明儿个我就去说，先把你这小身板的挤出去，看你嘴贫……养一个，还是俩？”

女人们又嘻嘻哈哈起来。听的到。虽然离着远了一些，但唐雯停下来时，身后传过来的声音依然听的清。这种话语，从小听的多，就气也气不起来了。人背后说的一些话，和人前是大不一样的，早就知道了。明天那些长辈们真正来见到我的时候，个个都得脸上露出点悲伤，说些好话，还来几个摸摸我的头，牵牵我的手，却也离得远远的。把额头上汗擦一擦，唐雯把两水桶提起来，休息够了，继续迈步向前。但走几步又停了下来，听到一些跟以前不一样的东西。“……行了行了，埋汰话说到这里，你们在人家小姑娘这年纪的时候，指不定还挨家里的板子呢！”

“都注意点，以后在哪里见着她们姐妹，多上点心，能帮的帮一帮，别太明显了，让人姑娘觉得被瞧不起。我听说现在年轻人尊卑感挺强的，给师傅跪一个都不肯……”“李奶奶这是哪里的话，咱们见到，能伸手就拉她一拉，好歹是咱们唐家的人，可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咱是不要脸皮的，背后说两声，要追究起来，我管事儿，打脸也是先朝我这儿打。”

“哟，何时成了你管事儿了？说这种大话，昨晚是哪个跟你不熟的螃蟹，夹你舌头啦？待姐姐为你揪它出来？”

唐雯旁边多了道身影，自称是唐家护法，把唐雯手里的水桶抢过去一个。晨风清冷，阳光斜照，两人并排走着。唐雯看向旁边一身青衣的女子身上。头发环绕成飞天髻，两耳垂下绿宝石。身上是古装，内衣的抹胸显露在外，宽大的袖口垂落。大概是怕水桶沾湿衣服，女子现在是一手前举，抬着水桶在走。其实看起来有些滑稽。注意到唐雯的视线，女子也回过头来，笑了一笑，两眼是竖瞳，似是妖异。就是妖异，似人而非人者。唐家护法说：“我名倾云，蛇类化人而来。我认得你，唐雯，以后叫我倾云姐即可。看年份的话，我与你父亲算是旧识呢。”

……是旧识，不是老相好，不然倾云姐可不应该只是平日时不时过来帮忙，应该赖在这边不走，怎么说也得在父亲面前混个脸熟才是。唐雯又一次告别了倾云，道谢的话说的干巴巴的。倾云也不在意，夕阳下扭着腰走了。不能与凡人多待，更何况唐雯有个弱气的妹妹，蛇妖气息冷，长久相处会使人易染风寒。最近学的舞是怎么扭的来着，今晚多看几轮，下次聚会，瞎他那猕侯还有平天圣的狗眼！唐雯不善言辞，虽然从小耳濡目染下，心里能想到什么，但要表达出来，只会很简洁。大约就是那种，天生不会什么弯弯绕绕的人。唐雯父亲偶尔回来，但他回来也不知道做什么。唐雯自己能负责家里的事务了，包括照顾妹妹。他在饭桌上，看着唐雯在一口一口喂自己妹妹。他坐在一边张张嘴，几次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两姐妹坐在另一边，在他的对面。唐雯的意思很明显。你在外面好好的，就别回来，家里我可以看着。以前在外面你没空管，现在回了唐家本家，也不需要你管。如是亲人，形同陌路。……唐雯有两个修道上面的师傅，一个姓余，一个姓元。余师父吃鱼，元师父没钱。喜欢吃鱼的那个，经常来登门，手里有根短杆子，一端握在手里，一端用线系在鱼嘴上，整个人趟在空气中，侧飘着来。按余师傅的说法，她是侧卧云彩的修道有成者，要是在古时候应该是要被人供奉起来的。所以唐雯啊，要修道，跟我来，不保你荣华富贵，但可见大千世界精彩啊。经常喊没钱的那个，其实穿的很是珠光宝气。忙的很，跟唐雯父亲一样，一年到头没来见过唐雯这个徒弟几次，只是偶尔问起过唐雯缺些什么。别跟元姐姐客气，虽然我帮不了你什么，还是有点小钱的，修道上缺了什么，想要什么，来找姐姐，绝大多数姐姐借不到，还是可以买来的。一个口头禅是年年有余。一个经典动作是摆手示意，招财猫招手，她摆手。但唐雯一直没修道。……小镇里的日子过的很快，唐雯怕了起来。妹妹的病症不见好，一开始只是瘸了腿，后来手动不了了，再往后，早上一起床，身子都躬不起来。妹妹被送进了医院，其实早就应该送去了。毕竟现在唐雯即便有人帮忙了，她学业繁重，要照顾病人实在吃力。陪同着的有倾云姐和余师父，元师父说在来的路上。在医院，家属为病患牵了名字。与患者关系：姐妹。签名：唐雯。患者姓名：夏米音。……终于打了个电话，很久没打过的父亲的电话。电话里，唐雯父亲很忙乱的样子，大概都没听出来是谁，只是说了一个名字和联系方式，说是可以帮忙的人。又把那个留下来的电话打了过去，来电铃声在身后响起。唐雯转过头，看到的是倾云身上。唐雯没再看，回了头。但倾云身上散发出寒气，她捏碎了自己的手机。“抱歉……唐雯，你父亲他……他以前不这样的。”

唐雯摇了摇头。“倾云姐没必要生气。在我看来，他一直都这样。”

……末元纪年100年，2月4日。修道界发生了一件大事，惨遭重创。也是在这一年，唐雯妹妹住进了医院。也是在这一年，唐雯父亲救人而离世。也是在同一栋病院里面，被救者的家属来道谢，看到的是眼红着的唐雯。唐雯从此害怕修道了。那些顶在前面的，死了好多人。人是会怕死的，那是永远的离别。为什么，他们不怕？…………分界线…………“看脚下众生，浮浮沉沉，然天生的神仙，如何感同身受？”

“这便是修道的意义所在。我等为人，修而成大路，宽路，长远路，供后人可走。雨淋有伞，阳烈遮阳，雪冷厚衣。”

“想到那场景，我便要笑着而去。要向天下笑声说。”

“柳生无憾。”

……唐雯见到了柳生，此时他已经对外说，改名为柳如意了。在修道界里面，女人们口中的柳郎君，如意郎君。不过，是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跟想象中那飘飘欲仙的美公子相差甚远啊。唐雯还是道了谢。因为柳如意确实学识渊博，在古书典籍上找到了她妹妹的救治方法，让她妹妹重新站起来了。“其实，这种病症我早就在尝试对应的治疗手段了，唐雄他……你父亲一直有在催促我……”修道界受到了重创，虽然战果显赫，全歼117个有智慧的怪物。柳如意是那次行动指挥之一，另一位是苏明玉。柳如意说起父亲以前的事，唐雯只是静静听着。以前唐雯是绝不会往心里去的，不管那人如何。但现在，她很想知道一些，父亲做那些事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值得吗。……并不值得。即使过去很久，在那以后，唐雯成为了修道者，也还是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很傻。修道不为己，专为人，傻的可怜。不过，谁让我遇到了柳如意，后来还遇到了李大哥呢。唐雯改姓了李，虽然很多人都还是叫她唐雯。唐家人都很认可她的决定。因为天下由姓李的管了。人的老天爷。李云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