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多是迷惘，难得糊涂。

旧城是从民国时期的古建筑残垣中建立的新城，不过它的新仅限于建成的几年时间里，当刘燕来到这里的时候，旧城又恢复了它的痞性。

一个月4000块钱的劳务费把刘燕骗到了这里，专科毕业考上教资的她曾一度是母亲的骄傲，但和学校签订的协议却将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焊死在了这片穷乡僻壤——坑包的土路、油绿的死水、丛生的杂草——丝滑的衬衫、闪亮的双眸、青春的粉黛，一切都是那么格格不入。

阳光小学一共六个班，每个班十到二十人不等。

“小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新来的老师‘刘燕’。”

刘燕用粉笔在刷白的黑板上写下方方正正的“刘燕”二字，但黑板的白超乎她的预期，她硬着头皮写完名字后无奈擦去，换上炭黑再次一笔一划写下“刘燕”二字，她指着“燕”字说：“‘燕’是小燕子的‘燕’。”

“低栽古马？”

“昵米东”

“勾耶昵米东”

“程老师掰古马凹？”

“咩砍ho！”

“滴胎拔？”

“明狗掰若打工凹”

“真嘞？”

“田娃妈妈莫由啷俩喔吊凹，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忽然一阵哄堂大笑让刘燕以为是同学们在欢迎她，她微笑地面向这样一群天真质朴的孩子说：“欢迎老师可以鼓掌哦~”刘燕鼓起巴巴掌，随后一个高一些年纪的男孩女孩们随她一起拍手，然后大家都拍起手，起初还有几个人便拍边扭头转向，但随着掌声越来越大，所有的杂声都被淹没，刘燕第一次因为掌声感到满足。

课桌是七年前购入的胶合板，这种课桌有一很大的乐趣便是挖洞，只要把表面的涂料剖开，里面的木屑轻易便能被挖出。随意在哪个班抬一张课桌，我敢保证你玩不过几局打地鼠的游戏。

凳子有的写了名字，有的邦着布条，有的图了特殊的记号，用的不过是炭和黄泥土或者奢侈的红泥印——那可是嫁娶高寿才会出现的艳色，这样的凳子往往最具辨识度，不会像布条会被人拆掉，从而失去辨识度——争执的开端。

因为一张板凳，刘燕上午的课全部耽误了，一年级的拼音、二年级的乘法口诀、三年级的音乐、四年级的科学、五年级的混合运算、六年级的英语，以及每堂课前十分钟的普通话和思想品德，这半天的耽误损失颇多。

些许年后，当年失去凳子的田娃读到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他回到了旧城。

又过了四年，抢了田娃凳子的小天拉着银白色的行李箱出现在阳光小学二年级的门口，他敲响教室的木板门，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面向刘燕说道：“刘老师您好，我是新来的数学老师小天。”

“……”

刘燕愣在原地，粉笔刮过的黑板忽然间像回到刚来的那天。

—

正因为我见过这世间的美好，所以我来到了荒地，寄希望种出满园花香。

也是因为我们不曾见过花香满园，所以我回到荒地，决心一起去看这世间的美好。

—

毕业那年，学校给刘燕分配到省里的高中教学，因为她是为数不多的优秀毕业生，而那些年的优秀毕业生是社会的宝贝，人人看重的未来之星，拿到毕业证的那段时间，刘燕的母亲给她说了一门好亲事，对方是大学生毕业，比刘燕大四五岁，也在省城工作。

刘燕去见了那位李先生，先生举止得体，为人温婉，刘燕问了先生一句话，先生说：“你拥有永恒的灵魂。”

于是刘燕怀着一颗炙热来到这边陲小镇，一待就是三十年。

—

“刘老师！有你的信。”

明娃的儿子“小风”骑着自行车把一封薄薄的杏黄色交放在刘燕拍去粉笔灰的手中。

：

亲爱的刘女士：

您好，见字如面，我是三十多年前和您见过面的李邦遥，当年您问我愿不愿意去一个实现梦想的地方，我拒绝了您，但听到您“被骗”的消息，我虽寝食难安，但依旧没有来帮您，深感愧疚。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为了向您致歉，我辞去文编工作，我也来到了您说的一个实现梦想的地方。分别这些年，我一直在实现梦想的路上，今日终于梦想成真，我想我怯懦的灵魂终于有了取得您原谅的资格，不知您是否婚配，请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绝无任何冒犯之意，如若信笺字句令您感到不适，请原谅我的过失。

文海南路3号大街406号餐厅，希望再次得到您的考察，不甚荣幸。

此致

祝安

—

刘燕穿着箱底的白色衬衫，带着黑色方框眼镜，背着芭比娃娃的粉红色书包，她正要出门。

“刘老师，林娃和英娃打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告状的小婻是语文课代表，小小年纪有操不完的心。

刘燕走到教室，让二位勇猛的当事人将事情起因一一诉来。

林娃哭诉说：“刘老师，英英娃在我的新本子上写字！”

英娃低着头小声地说：“刘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奶奶给我买的新本子，我上一个本子用完了，它正好在我桌上，我就以为是我的了。”

林娃哭得更厉害了：“我不管！你陪我本子，那是我妈妈好不容易攒钱给我买的新本子，我都没舍得用，刘老师！”

刘燕有些吃力地蹲在，把两个孩子拉到自己面前，安慰说：“好啦好啦，英英不是故意的，林林也不要哭了好不好，老师那有好多新本子，可以和林林交换，英英下次没有本子可以向老师借好吗？”

林娃止住抽噎说：“对不起老师，我不该打英英。”

英英说：“对不起老师，我也不该乱骂林林，不然她不会这么生气。”

“怎么是和老师道歉呢？”

刘燕把两个孩子的手放开，林娃和英娃相互说：“对不起。”

然后鼓起了掌，而后周围的同学开始拍巴巴掌，然后全班的同学拍手，这是属于阳光小学的魔法，只要有一个人拍手，全部人都会加入鼓掌的行列。

等刘燕拿到要是回到居所再带回本子，时间好像有点赶，但应该还来得及，因为她是下午五点的客车，而出发是早上九点，因为在这里依然是人等车，不是车等人。

然而遗憾的是，客车提前了一个小时经过车站，而下一次与客车相遇需等待一个星期。

刘燕回到了教室，同学们正在上晚自习。

七天后，相同的着装，刘燕早上六点便出了门，这一次是被五个年轻老师在校门口看着离开的，站在刘燕身后的男男女女只有二十出头，在风华正茂的年纪，他们也“被骗”了。

吃过书包里的饼干，刘燕终于看见了写着“弄城——齐城”的红字车头，它迟到了一个小时，晚夏的余韵里，车辆驶入黑暗，却载来了光明——李邦遥。

“您好刘校长，因为长时间未收到您的答复，所以我找了过来，请原谅我的冒昧。”

“李先生您好，缺席您的邀约实在抱歉，还请海涵。”

“刘校长，我此番前来是带着工作调令，希望能被您接纳并成为阳光小学的一员。”

“李先生，或许您可以称我为‘刘女士’。”

“啊……”李先生一瞬间的失落挂在眼角。

“哈哈~李先生想到哪里去了，我已经五十五岁，先生不能再像之前一样称呼我为‘小姐’了吧~”

虚惊一场。

忽然，天下起小雨。

李先生接过刘女士的粉红色书包背在胸前，刘女士撑起李先生的自动伞，一起走在乡间的石子路上，阳光小学的老师们遥遥看去，还以为是城里来的年轻情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