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天刚微微亮，约是寅时，江攸宁听到了外头细微的动静。她简单整理一番走了出去。陈越就在外面，手里拿着一只托盘。汤药腾腾冒着热气。江攸宁看了陈越一眼。陈越有几分忐忑，但是他也想过，四姑娘可能会盘问试探他一番，本来都准备好了，却没想她端起药便喝了下去。陈越怔忡：“四姑娘就不怕小的在这药里动手脚么？”

江攸宁凝视着他，反问：“你动手脚了吗？”

陈越忙道：“小的没有。”

江攸宁淡淡移开了目光，笑道：“我知道你没有，我相信你不是一个拎不清的蠢货。”

她将药碗放回了托盘上。“你应该很清楚自己对江婉宁唯一的利用价值，就是对付我，但凡我有什么不测，她的目的达成，你作为见过她真实面目、体会过她恶毒手段的人，她绝不会留你，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另择明主，得是一个能救你脱离她魔爪的人，就算你不想承认，我也是你唯一的选择。”

陈越看着眼前女子含笑的眼睛，不自觉地喃喃出口：“您当真……是四姑娘么。”

江攸宁脸上的笑意满是人畜无害：“如果我不是这相府的四姑娘，那我还能是谁呢？”

说完这句话以后，她淡淡地看向他：“陈越。”

不知道为什么，四姑娘的目光，让他在这一刹感觉到了震慑，陈越怔然，几乎是本能道：“小的在。”

江攸宁看向远处，还未升起的太阳，语气很淡：“或许你怨我用你的弟弟来拿捏你，但是你要知道，想在这深宅大院活下去，如果没有一点手段，是万万不能的。”

“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很不好，对不对，被人拿捏、鱼肉的感觉更是让人气愤，我们都不喜欢无能为力的感觉，所以得把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里。”

江攸宁看着他的目光又千般变化，知道他一定想起了很多事情。她知道这个人是不甘现状的，她昨天在他的眼里看到了隐忍和屈辱，所以这些话，一定能大幅度地动摇他的心。她想的一点也没错。此刻，陈越想起了和小宝颠沛流离，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想起了被贵人们鞭笞踩在脚下的日子、昨日被茶杯砸破了头，只能卑躬屈膝的样子。四姑娘的话让他的心里，仿佛有一团熊熊的烈火在烧。明明这个少女的肩膀单薄，可她的话语却有种千锤百炼的坚毅。陈越想赌一把。为自己的前程和小宝的未来，做一个盛大的赌注，他想要相信眼前这个少女。经过这两天的事，陈越觉得她可是信的。陈越跪下，将手中地托盘放在地上，重重地朝江攸宁磕了个响头，语气前所未有地坚定：“小的愿追随四姑娘左右，从此忠心不二，若有违背，我与小宝兄弟二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江攸宁满意的弯了弯唇，但还是冷睨着她道：“起来吧。”

江攸宁道：“我想要的是一个有力的帮手，不是一个跪在我面前讨我欢心的奴仆，我想你也不会想要成为后者。”

陈越听着她的话，越发觉得浑身颤抖得厉害，那是一种热血沸腾的战栗。“小的，遵命！”

江攸宁喉咙有些发痒，轻咳了两声，点了点头：“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陈越迟疑道：“四姑娘您不舒服吗？”

江攸宁道：“你不用管这些，让你下去就下去。”

陈越听命退下。江攸宁去梳洗一番以后，将自己收拾平整了，去了趟主屋，早早地在堂前跪下。杨氏和江振南来时，她已经跪了半炷香。杨氏看见这小贱人的时候皱了皱眉。心中厌恶得厉害。以前警告过她，让她不要出现在相爷的面前，她倒是一直听着，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她们的面前晃。像只苍蝇似的！江振南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忽视多年的女儿，有一些恍惚。“你怎么来了。”

江攸宁道：“昨日女儿犯了错，今日特来向父亲母亲请罪。”

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可是因为身形瘦削，看起来像是行完这个礼就会倒下。江振南看着她形单影只的身影道：“你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么？”

杨氏一惊，忙道：“四丫头性子孤僻，不喜人伺候，这些年身边的人来了又走，本来该再给安排的，近来妾身被杂事缠身，就给忘了，是妾身之过。”

江振南皱了皱眉道：“那也该安排安排了，否则旁人该以为我们相府小气，连家里的姑娘身边都没个伺候的人。”

从前相爷从不过问这些事，江攸宁也不会刻意去求，所以这件事一直糊弄着，可既然相爷如今都提了，自然是不能和过去一样了。这样也好，找专人……将她盯紧了，再给她多下点绊子，叫她活不过这个春日。可杨氏没想到，一向不会与相爷提任何请求的江攸宁开口了。“多谢父亲怜惜，只是母亲说得对，攸宁不喜陌生的人伺候。”

“如若可以，女儿想要铃音和柳嬷嬷……”铃音和柳嬷嬷？她母亲那个贱妇留下来的人？杨氏怎么可能同意这两个人去到江攸宁身边。“相爷，这恐怕不妥吧，妾记得这两个下人这些年一直都做着最低贱的事，这么多年也没有伺候过人，只怕攸宁用着也不趁手，我再给她选合适的吧。”

江攸宁的唇颤了颤，只是安静地看着江振南：“父亲——”她看向江振南，又看向杨氏，眼里全是对她的畏惧，似乎生怕他为难，垂下了头，乖顺道：“攸宁全听母亲的。”

江振南皱了皱眉：“不过是两个下人罢了，攸宁既然点了名要那两个，就把她们送来又何妨，若嫌她们照顾不好，再挑两个好的跟着便是。”

杨氏只觉得眼皮跳了又跳，她不自觉地攥紧了拳。江攸宁这个贱人是故意的吧！她气得够呛，却只能恭敬道：“是，相爷。”

她的目光凉薄地审视着江攸宁，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江攸宁始终唯唯诺诺地低着头，杨氏怎么也看不到她那双眼睛里是什么情绪，看了她一会儿，无趣地移开了眼。这些话说完以后无人再开口。空气里只有江攸宁克制的咳嗽声。江振南道：“没其他事你就回去吧。”

江攸宁轻声道：“是……”她垂眸，转身之后弯了弯唇。本来只想要见见江振南，给他留个印象，顺便膈应膈应杨氏，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他们的动作很快。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柳嬷嬷和铃音就被送到了江攸宁的院子里。当江攸宁见到这两个人的时候沉默了。江攸宁上一次见她们还是在八年前，当时的铃音七岁，身形和她差不多，却水灵、聪明。而柳嬷嬷那时甚至可以算是丰腴。而如今，她们瘦得犹如皮包骨，如今已经十五岁的铃音没有一点青葱少女的模样，干瘦得仿佛就剩下一把骨头。柳嬷嬷四十出头的年纪，更是苍老如五六十岁的老妪。可见这么些年，她们都过得不好，很不好。她们两个看见江攸宁的时候，眼里顿时含了泪。“四姑娘……”颤抖地喊了一声以后，两人哽咽出声，痛哭流涕。江攸宁知道，她们喊的四姑娘不是自己，所以这一次她没有应，只道：“回来就好，下去收拾收拾吧，以后有我，我们一起，都会慢慢好起来。”

她根本不会说安慰人的话，只能学着那个人，僵硬地说完。觉得有点恶心。但是柳嬷嬷和铃音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因为这些年，四姑娘虽然常暗中照拂她们，但是她们并没有日日在一块儿，所以她们对她如今的性子根本不了解，所以察觉不出她的变化。等柳嬷嬷和铃音走后，江攸宁想到了她们口中的四姑娘，眼底里满是讥诮。那个没用的东西，占据身体足足八年，也让她沉睡了足足八年。等剩下一片狼藉、满目疮痍，快被人欺负死了的时候，倒是会把烂摊子丢给她，自己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真可笑，不过也无所谓。她既然心灰意冷自愿让出身体的主导权，无论她现在做什么，她都没有资格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