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讲话过后，亲朋友好友们上前吊唁。春妮和婆婆一起走过去对着死者三鞠躬。家属回礼时，阎红杏刚想跪下，就被韩素君拉住了：“红杏，辛苦你了。看你这几天都瘦了，办完事回家后妈给你炖鸡汤好好补补。”
阎红杏干涸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葛春妮鼻子一酸，说：“二嫂节哀……”阎红杏的眼泪像装了弹簧，倏地一下子又收了回去。她冷冷地看着春妮，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一阵轻微的寒意袭向韩素君。她不动声色地将春妮推到了自己身后：“红杏你多保重啊。”
不等阎红杏再说什么，她拉着葛春妮走了。……和阎家的凄凉相比，葛家今年格外热闹。周小周的出现，破解了葛家年三十贴对联难的难题。吃过午饭，他骑着那辆红五羊摩托车，载着葛春妮和一堆年礼，驶进了葛家大院。韩素君本来想用周书记的座骑送他们，被葛春妮婉拒了。有对比就有伤害。冯春生和吴军生怕周小周在葛家表现的太好，抢了他们的风头，老丈人和丈母娘对他会更加青睐，一改从前来葛家贴春联时的拖沓，没等冬妮和夏妮喊他们，就主动带上孩子，拿了年礼，来到了葛家。部队真是锤炼人的意志，提升人的品质，当年那个将上课铃当作休息号的周小周，如今勤快的令人瞠目——他身手矫捷地上梯子，刷浆糊，贴春联……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又快又好，一气呵成，其他人只能站在地上望他兴叹。待所有门的两边都贴上红彤彤的春联后，周小周又转了场，拿上大扫帚，将葛家三个院落前前后后打扫得的干干净净。葛国贞和林竹玉看着这一幕，满脸的喜色，坚定地认为他们帮春妮找对了人，心中的那点愧疚荡然无存了。家人的幸福是捆绑在一起的，所以春妮就算牺牲一些也是应该的。虽然和周书记做亲家没有几天，但他们的身份已经被垫高了许多，印刷盗版书籍的事情上个月处理结果就出来了——查没的货物作价当罚金，责令整改，加通报批评了事。那只高高举起的靴子终于落了下来，这个年他们可以放心地过了。五点半，葛家的餐桌上就摆满了丰盛的饭菜。“知道你们要回家吃年夜饭，咱们先简单吃点，就算是你们陪我们吃……”葛国贞边往杯子里倒酒边说。“去年的年夜饭还有春妮陪我们，今年就剩下我们和似锦了。唉，女大不中留……”林竹玉的声音有些许伤感，但很快又笑了起来，“看到你们都过得好，我和你爸比谁都开心。”
春妮的嘴角扯了扯，算是对父母的回应。“妈，家里有什么事情您就打电话，我随叫随到。”
周小周十分狗腿地说。“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小周真是个好孩子。今天辛苦你了。”
林竹玉由衷地说，夹起一个卤鸡腿放进了他碗里。他却又夹起来放进了春妮碗里：“这得感谢爸妈，你们给我生了这么个好媳妇，才让我有机会在你们面前表现。”
他说着满上酒，敬葛国贞和林竹玉：“爸，妈，提前祝你们新年快乐，健康万福。”
“好好好，借你吉言。”
葛国贞和林竹玉笑得眉眼都挤到了一块儿。冬妮、夏妮，冯春生和吴军四个相互打量着，嘴角齐刷刷地向下了三十度。不管怎么样，在外人眼里，葛春妮和周小周是一体的，此时此刻必须维护他。她知道他急功冒进犯了忌讳，伸手在他后背上拧了下。谁想他竟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包，分别递给了大姐的儿子冯龙龙和二姐的儿子吴子萧。“过年的红包，姨夫提前给了。”
两个小家伙正低头和红烧肉、健伏肉、干炸带鱼等奋战呢，闻言立马停止了嘴上运动，接过红包，拆开一看是张五十大钞后，笑逐颜开地朝周小周跑过去，一左一右抱着他的胳膊摇晃。“谢谢三姨夫。”
两人异口同声，还不忘用油汪汪的嘴巴往他崭新的羊毛衫上蹭。“啊，我的新羊毛衫，完了，回去你们三姨非让我跪搓板不可……”周小周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两个小家伙仿佛听到了前进的号角，再接再厉，将他的毛衣当毛巾，把嘴上的油污一股脑地擦了个干净。周小周可怜兮兮地看着葛春妮，向她求救。冬妮和夏妮两口子的脸色这才转阴为晴，下撇三十度的嘴角向上翘出个四十五度。“让你臭显摆……”夏妮狠狠地咬了一口红烧肉，小声咕哝。春妮放下筷子，一手一个拎起两个外甥，丢到了沙发上。“拿来——”她毫不客气地伸出了手。她平时喜欢带两个小家伙玩，他们也很黏她，见三姨动真格的了，两人将五十块钱攥得紧紧地，却又不敢不朝她递过去，在她接的时候又不愿意松手。春妮硬是给扯了过来，凶巴巴地说：“道歉！”
葛夏妮心疼儿子，放下筷子就要过去理论，撞到母亲瞪过来的眼神后，像中了子弹般又跌坐进椅子里。两个小家伙便乖乖地走到周小周面前，哼哼唧唧地说了声“小姨夫对不起。”
春妮这才将钱又还给了他们。向来不对付的冯春生和吴军破天荒地对视了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一饮而进。……夜撒下青纱时，周小周和葛春妮开始往回走。路过文苑路时，春妮下意识地朝老刘家的方向瞥了一眼，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在朝远处张望。是王英。她在等谁……春妮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结婚的那天，有人看到老刘上了迎亲的车辆，却在路过汽车站时下了车，跳上了一辆去火车站的三蹦子。昨天魏国庆打电话，要春妮帮忙向何晓慧求情，说欠的两千块钱缓两个月再还……她说自己只会帮忙让晓慧马上向他催债。魏国庆恼怒之下指责她和何晓慧都不是好人，何晓慧坑他，春妮害了老刘，说老刘现在不接家里的电话，信也不回，过年都不回去了……葛春妮仿佛猜出来王英在那里等谁，鼻子一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红五羊突然“嘎吱”一声刹住了车。“好像是刘向阳他妈妈，你不是喜欢吃她做的素包子吗，过去问问她明天开不开门，开的话我去给你买。”
春妮正想说你家开店大年初一开门呀，话到嘴边又打了旋儿咽了下去，说：“那我过去问吧，我和她很熟。”
不等他回答，她跳下车就朝王英跑去。“阿姨……”没等王英回答，她就抱着了她，眼泪在眼圈里转啊转的，她强忍着没敢放行，怕把王英也惹哭了。她出嫁的时候，母亲将喜糖几乎送遍了全竹坞巷街的人，还想给老刘家送时，被葛国珍拦住了。葛国贞要她做人留点余地，回头好见面。林竹玉却说刘茂山怎么不给我们留余地？别以为她不知道被省里查住是他告的。他们正争执不下的时候，葛春妮过来接住那袋喜糖，说她亲自去送。她明明拎的是喜糖，却像拎着炸药包般悲壮地向外走去。刚走出大门，就看到王英阿姨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礼物，在进葛家还是不进之间犹豫不决。两人目光相遇的瞬间，全呆住了。春妮无力地朝她举了下手中的喜糖，王英猛然将礼物抱紧了，像看到手榴弹般仓皇而逃了。送喜糖的，遇上了前来送贺礼的，竟然这般狼狈和悲伤。踉踉跄跄的春妮，追着跌跌撞撞的王英阿姨，跑进了葛家南边的斑竹林，相隔数十米望着对方。王英靠着一根胳膊粗的竹子，眼睛干涩无光地看着春妮，摇摇欲坠。春妮眼泪汪汪地望着王英，突然屈膝跪了下来，对着她磕了三个头，起身后转身走了。她们都明白，二十年的母女情，突然间被划上了一道鸿沟。仅仅过了六天，春妮发现王英整整瘦了一圈。一向大马金刀的阿姨，敢拍着桌子指责母亲不好好呵护自己的阿姨，竟然瘦成了这个样子。葛春妮实在绷不住了，将她揽进了怀里。“乖妮儿，不哭，阿姨在等向阳呢，过年了，他就算再生我们的气也该回来家看看的，他是个孝顺孩子……”王英手忙脚乱地给春妮擦眼泪。“阿姨，我听魏国庆说，他今年过年可能不回来了。”
春妮感到王英阿姨的身子猛然僵住了。“不回来也好，省得和他爸再吵架。过年啊，就该乐乐呵呵的，不能伤和气……”王英拍拍她的背说，“快走吧，不早了，那是周书记的儿子吧，在等你呢……”春妮无奈地放开她：“那阿姨您多保重，我走了啊。”
王英拉着她将她送到了周小周面前：“妮儿，小周之前常去我店里买包子，是给你吃的吧？呵呵，这孩子真有心，对你可真好……”她竟然将眼中的悲伤抹得干干净净，满脸慈爱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