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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老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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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件,八岁穿一件,十岁一件,十二岁一件......。就算儿子到十八岁,长到他爸爸那样高,都可以穿到妈妈亲手留下的毛衣,小胖娃糊里糊涂的一件一件试着长大后某个时间要穿的毛衣,刘岚岚翻过来掉过去的想象着比较着,不知那时儿子会长成什么样。她望着在门口呆呆发愣的小胖娃,眼泪一滴一滴的流下来,要赶快赶快,这件十八岁的毛衣,刚刚织到一侧的袖笼,现在她每天清醒时间越来越少,看看就来不及了。已经两个多月了,现在她随时都可能醒不过来了。五岁的小胖娃,还不清楚妈妈就要永远离开自己了,有时知道妈妈遭了难,就响亮的哭起来不停,有时候玩耍着又忘记了。昨夜秋雨,至早方停,峰峦间烟云如带。林木苍翠,江山如画。山村寂静,民舍白墙如雪,屋檐苍黑,雨脚如麻。胖嘟嘟的小胖娃坐在门楼下,仰着头,菱形的嘴巴吐着泡泡,咿咿喔喔念念有词,遥远的苦笋尖峰,被云雾遮盖如一个开花的白馍。他的脸洗得很干净,衣服很干净,有一点泥土,就马上换一套,妈妈在把母爱一点不剩的倾注在他身上。刘岚岚望着他,轻轻的哼着,宝宝乖啊。从东面村口传来一阵噗噗的声音,好像一头水牛踩在泥沼里。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大汉,斜挎着一个包袱,提着一双布鞋,赤脚走过门口,他的打扮,就好像两百年前山路上的采药客,突然穿越到了这里。杨建国身材高大,肩膀比对门的榆木篱笆还高,可是这篱笆只及大汉厚实的胸膛。他是外地人,却是这一带十里八乡的熟人,每年到了秋天,都会来打短工,剥毛栗子,傍晚闲下来,寻村头大树下的青石斜躺着,憨头憨脑地,嘴上叼着随身的大酒葫芦,象没断奶的娃叼着奶瓶。干活,喝酒,吃馍,在东家的柴房睡觉,如一只脚掌厚重的大型食草动物,在秋季忙忙碌碌,储备脂肪,熬过寒冬。像他这样山外来打短工的人,山里并不少,秋天的枝头,结满的果子摘不完,就会有人进山来帮忙,到入冬再离开。十几年过来了,原来三十出头的青年,已经变成了头发见白的中年汉子,当年和他一起做短工的人,有几个人在当地招了女婿,还有人回了家乡,甚至还有人被公安带走了,只有这个人,什么也没变,仿佛他的人生就是几个秋天的片段。他神秘,孤单,但和善,自称姓舒,大家都喊他老舒,有人看过他的身份证,黄旧的塑料封皮翘起了边,被夹在包袱的最中间。别人告诉他,这个作废了,换二代数码的,老舒迷惘的望着山外,自言自语道,换了?换就换了吧,反正我也不用。别人说,你也该回家了,以后没有二代身份证,火车也坐不得。他喔喔的答应着,半晌说,家里没人认得。毛栗子剥完了,北风吹起来,群山霜叶灿烂,他沿着药子梁上的小路,消失在通向深山密林里。几天后,白雪皑皑,谁也不知他在哪里。走过小胖娃的身边,他突然向孩子裂开嘴笑了笑,弯下腰把孩子抱在怀里,满脸络腮胡子扎着孩子的小脸,小胖娃扭动着身体,咯咯笑起来。他喜欢小孩子,偶尔喝光了酒,会给孩子们变魔术,葫芦里盛满水,偏着头,从葫芦口,一条水线哗哗的喷出来,倒进耳朵里。顽皮的小三子猴子一样攀住他的肩膀,探头向里看,大声说,深着咧,明晃晃亮光光。小三子忽然用手去抓那条水线,可是那条水线象灵活的银鱼一样,忽然一弯,从他手边跑开了,小三抓了好几次也没成功,撅着嘴,溜到一边生闷气,老舒放下葫芦,把小三子扛到脖子上,那小子感觉就象骑在大象背上,忍不住又嘻嘻笑起来。刘岚岚扶着门框问道,老舒,怎么今年来得这么早?老舒不好意思的说,酒喝得快,断粮了。刘岚岚怜悯的望着他,你们男人,没人管,都把酒当成命一样。老舒放下孩子道,男人是这样,你的娃长得结实伶俐,以后是个好男子。刘岚岚道,只要他和他的爸爸,一辈子平平安安,互相照应,我就放心了。老舒道,你们夫妻命好,只管等着他以后孝顺。刘岚岚心里一酸,勉强说道,他爸爸可怜,以后又要当爹又要当妈。她知道杨建国在她走后,绝对不会再娶,这一生都要孤孤单单,像老舒一样没人照顾,想想他以后老了,头发胡子乱七八糟,颤巍巍扶着门框,想着自己,想着这些正在失去自己的日子,眼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眼泪流了一半,忽然一阵晕眩,扶着门框的手慢慢滑落,另一只手抓着儿子的毛衣,倚着墙昏迷过去。小胖娃抱着妈妈的腿,一边用小手擦着噙在妈妈眼角的泪水,一边哇哇地大哭起来。杨建国快三个小时才赶回来,他去得太早,小张的核桃馍昨天刚刚卖完,今天还没开始烤呢,听说刘岚岚要吃,就慌忙放进炉坑里,老张也赶过来帮忙拉风箱,一边同情的安慰杨建国,陪着他掉眼泪。等杨建国回到家里,刘岚岚在床上昏迷着,小胖娃还在抽泣,杨建国手里的核桃馍掉在地上,一把把孩子搂在怀里,悲伤地说,儿子,妈妈的时间要没了,要没了啊。他就这样搂着孩子,一动不动,嘴里重复这句话,小胖娃也一动不动,窗外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这次昏迷,不知要多久,不知还会不会醒来。摄像机仍然缓缓的拍摄着伤痛欲绝的爷两个,还有昏迷一无所知的女人。过了一会,孩子忽然喊了一声妈妈,杨建国也发现妻子的眼睛动了动,他以为是错觉,每次刘岚岚昏迷都一动也不动,孩子扑过去,伏在妈妈脸上,又大声喊妈妈,杨建国才察觉,刘岚岚真的在缓缓睁开眼睛,她轻声说道,建国啊,你回来了。杨建国抓住妻子的手,哽咽着说,岚岚,我以为你就醒不过来,我们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我还有话没说完呢。刘岚岚无力的抓着丈夫的手说,建国啊,我舍不得,还没有见到你,儿子的毛衣还没有织完呢。她撑起身体,望望窗外,问道,我昏迷了多久?我做了一个梦,心里很安宁啊。杨建国道,三个小时吧,这次你三个小时就醒了,你是舍不得我们啊。人们都说,人要死的时候,都会比平时有精神,这是不是真的诀别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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