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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 献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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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大明宫中和殿内,一双骨节清隽、洁白如玉的手展开十二章衮服,套入天子李纯伸展的双臂。

整理衮服的双手自上而下,缓缓抚过衮衣上的日、月、星辰、群山……直至下裳。

李纯低下头,看着被自己赋予最高权力的宦官,恭顺地跪在自己脚下,微微一笑,亲热地以表字称呼心腹:“虚己官至枢密使,还要服侍朕穿戴冠冕吗?”

“只要陛下不弃,奴婢愿一辈子服侍陛下。”

“朕一意提拔你,可不是为了这点小事,”李纯摆摆手,示意他起身,“今日宴请回鹘使者,势必要对和亲一事做个答复。依你看,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奴婢自从龙以来,深知陛下志在拔除藩镇。如今淮西动荡,若能安抚回鹘、牵制吐蕃,则边塞全线无忧,陛下便能集中兵力讨伐淮西。所以奴婢以为,陛下应当答应。”

弱冠之年阉割的嗓音醇厚温润,娓娓晓以利害,令一番忠言无比顺耳。

李纯沉吟片刻,问道:“朕从郡王女儿当中挑一个,封为公主和亲回鹘,你看如何?”

始终低着头的人闻言一笑:“陛下的主意,自然是好的。不过这就要看……陛下要的是回鹘真正的忠心,还是虚假的忠心了。”

“虚己能说出这番话,想必对朕是真正的忠心。”

冕旒后,李纯一双锐眼看着他,圣意难测,字字千钧。

枢密使立刻俯身垂首,无比恭敬。

李纯不再说话,迈步走出中和殿,枢密使跟随他跨出殿门,沉声唱礼:“摆驾,麟德殿。”

振振公族,怀仁含义,麟之德也。

巍然屹立于太液池西侧的恢弘宫殿,以三殿串联二楼,东西延伸出两道长廊,宛如伸臂蹲踞的神兽,以威赫庞然之姿,尽显大唐万千气象。

伴着黄钟大吕之声,天子由枢密使导引,从容入席,郭贵妃坐在一旁伴驾,下首依次坐着太子、澧王、文武百官。

至于李缬云,则与母妃许美人坐在一个不甚显眼的位置。身边都是公主命妇,一片花团锦簇中,偏她一枝独秀、艳压群芳,引来无数或明或暗、充满妒忌的目光。

换作从前,她必定会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用加倍的炫耀作为反击。然而此刻她却面若冰霜,一派目中无人的傲然,让旁人越发恨得牙痒痒。

只有宝绮知道,公主是在为某人走神,凑到她耳边悄声劝:“应试的举子初来长安,哪有不逛平康坊的?公主还是把心思放在大宴上吧。”

李缬云回过神,白了宝绮一眼:“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嘴硬归嘴硬,说完到底打起精神,看向大宴中心。

此时,天子李纯高居上位,威严端坐。

御座之下,头戴尖顶高冠,高鼻深目的回鹘使者跪拜天子,山呼万岁。

每逢接见回鹘使臣,都是郭贵妃最有容光的时刻,她满脸堆笑与使者寒暄:“大唐与回鹘一向亲如兄弟,当年安史之乱,葛勒可汗领兵与我祖父会合,平定河曲、收复二京,回狂澜于既倒,可谓不世之功。”

她兴致高昂说完,天子却沉默着,冕旒低垂,看不清表情。

倒是澧王李宽笑着帮腔:“娘娘说的对啊,尚父与回鹘救大唐于水火,这份恩义,何以为报?”

他一副吊儿郎当的语气,立刻给郭贵妃的话带来另一层意味——回鹘和郭子仪联手救了大唐,大唐天子威加海内又如何?还不是靠他们才坐稳了龙椅!

此言一出,郭贵妃立刻变了脸色,饶是李缬云满心紧张,也忍不住掩唇偷笑。

二哥每逢重要场合,只会插科打诨说笑话,逗父皇开怀大笑而已。不过也正因为他平素散漫惯了,此刻由他把这话油腔滑调地说出来,听起来就不像戳天子痛处,而是对郭贵妃和回鹘使者开嘲讽。

真不愧是她的二哥,一万年不变,专打郭贵妃的脸。

郭贵妃自然也听懂了李宽的弦外之音,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宽假装没看见,举着酒杯遥遥向回鹘使者致敬,翘起的嘴角隐于金杯之后。

回鹘使者真心以为澧王在吹捧自己,捻须一笑,道明来意:“大唐与回鹘唇齿相依、亲如兄弟。可汗为表忠诚,特意派遣微臣向天子呈进祥瑞,求娶大唐公主,希望两国永结秦晋之好。”

话音未落,在座的适龄公主全都变了脸色,生怕远嫁苦寒之地的厄运落在自己头上。

李缬云暗暗握紧拳头,祈祷父皇能够拒绝回鹘使者。

然而边夷进献祥瑞的臣服之举,天子怎会拒绝。李纯微微点头,内侍立刻大声唱礼:“宣——”

一旁郭贵妃挑唇一笑。

眼下万事俱备,只等祥瑞献上,膈应她多年的眼中钉就能拔掉了。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遥遥落在李缬云身上。

这爱抢风头的丫头,又打扮得花枝招展,令她亲生的岐阳公主黯然失色。

她的岐阳,明明正值新婚,戴着御赐的珠宝,应是大唐最耀眼的明珠,却生生成了这丫头的陪衬,只能以贤良为人称道。

她忍了这么多年,只有把这丫头远嫁到回鹘去,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郭贵妃饱含恶意的目光,如芒刺般钉在李缬云脸上。

周围贵女哪个不是人精,立刻猜出贵妃的意图,用团扇掩去幸灾乐祸的笑。

让你美,等你嫁到茹毛饮血的回鹘去,看你还怎么嚣张!

回鹘人野蛮好斗,可汗几年一换,嫁过去不是换好几任丈夫,就是为丈夫殉葬。哪怕像宁国公主一样侥幸归国,也要遵从剺面致哀的习俗,用刀划破面颊,容颜尽毁。

窃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活该”,一股不祥的预感笼住李缬云。

就在这时,胡乐悠扬响起,麟德殿灯火通明的广场上,一队回鹘美女载歌载舞,一路抛洒鲜花,簇拥着一辆驼车来到广场中央。

驼车载着一只蒙着红布的巨大箱状物,待到红布揭开,只见一头雪白的牛被关在木笼之中。

满殿宾客居高临下,将那白牛看得一清二楚。

大唐虽将白色动物视为祥瑞,但一头白牛,哪里值得大张旗鼓地进献给天子?

更何况,还想拿它换走一位和亲公主!

满殿宾客神色复杂,回鹘使者却浑然不觉,一脸崇敬地望着天子:“可汗说,白牛在大唐是祥瑞之兆,我们献上这头白牛,象征着回鹘将永远忠于大唐天子!”

御座上,天子微微一笑,尽显大国气度:“今日见此祥瑞,朕心甚悦。赏,绢五万匹,金千两。”

使者连忙山呼万岁,跪地谢恩,然而起身之后,依旧坚持:“比起陛下的赏赐,可汗更想求娶公主,还望陛下恩准!”

一头白牛换取五万匹绢、千两黄金,还是填不饱回鹘人的欲壑。

天子李纯低垂双眼,不置可否。

郭贵妃趁机进言,笑道:“陛下,回鹘不远万里前来求婚,还特意献上祥瑞,如此诚意,怎能让人失望而归?”

说完,与亲手为天子斟酒的枢密使对视了一眼。

枢密使不动声色,柔声低语:“圣人无情,只因心怀苍生。陛下是公主的父皇,更是天下百姓的父君,舍一女而全万民,才是真正的仁君啊。”

李纯闻言,抬起双眼看向枢密使,态度似乎有了松动。

郭贵妃立刻趁热打铁:“和亲一事,有百利而无一害。陛下若难以抉择,臣妾心里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哦?”

李纯微微一笑,“贵妃看中了谁?”

“我看南康的年纪正合适,她自幼身体康健、极少生病,耐得住回鹘苦寒。更难得的是她貌美如花,定能获得可汗宠爱,使两国联盟牢不可破。”

一席话还没说完,许美人已经两眼一翻昏了过去,李缬云慌忙扶住母妃,望向御座。

大宴最高处,父皇定定看着她,目光深沉,一改往日慈爱的模样。

她瞬间手脚冰凉,意识到父皇会答应和亲。

就在她满心绝望,等着被父皇宣判命运时,澧王忽然发出一阵大笑。

“不过是献上一只祥瑞,就想换大唐天子的掌上明珠吗?”

李宽笑容轻狂,向天子拱手一礼,“父皇,天下祥瑞何其多也。儿臣最近也从天竺觅得一只祥瑞,正想献给父皇,讨您一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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