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记录的主角是一名中学教师，六十岁左右的女性，因其独特的教育方法曾经多次评为省内优秀教师。可就在临近退休的年纪，拥有无数成就的她用一种更加独特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在中考前三个月，让自己班里的学生集体放假，并告诉他们只需要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就好。

我：“老师您好！”

她：“您好！家里有些乱还来不及收拾，希望您别介意。”

我：“不会的，我认为很整洁。”

她：“儿子担心我，怕走极端，非要麻烦你过来跟我说说话，真是很感谢，但我精神很正常的。”

我：“老师您不用在意，我就是过来跟您聊聊天。”

寒暄过后，老师谈了自己的教育经历，还有很多能够启发我的观点，丝毫听不出任何精神层面的问题。在谈到给孩子放假的事情时：

她：“我让孩子们放假以后，所有家长都到学校问责，怒气冲冲的。”

我：“但我想孩子们还是很开心的。”

她：“没错，而且很可能是他们升入初中后最开心的一天。”

我：“为什么要突然放假呢？毕竟中考之前是最紧张的时候。”

她：“我不能毁了孩子们。”

我：“抱歉我不太理解。”

她：“你应该读过《出师表》吧？现在还会背吗？”

我：“读过，但到现在也只能记得开头几句了。”

她：“我教的孩子们，就算到我这个年纪，也依旧能背出来。”

我：“有什么诀窍吗？”

她：“没有诀窍，关键在于不去‘背’，我从没让他们背过。”

我：“那...”

她：“我讲《出师表》并不是按课时，而是用一整个学期。每天的午休以及每周班会的剩余时间，我都会给孩子看三国演义的电视剧，老版的。”

我：“这可太慢了。”

她：“时间上确实很长，但目的是为了让孩子们真正理解，诸葛亮是以何种心态、处于何种境况下写的这篇内容。所以他们并不是死记硬背，而是带着思考品味。”

我：“您真的很会教育孩子。”

她：“您真是过奖了。但很可惜，我在一次省里组织的实验学校参观中看到，某重点班级中最优秀的学生，用一种极度扭曲的语气去背诵这篇课文，你知道那种，重点音很高，抑扬顿挫特别诡异的语气。”

我：“太明白了，小学经常这样朗读，不太好形容但是很尴尬。”

她：“是的，很尴尬。所以我选择用一学期的时间让孩子们理解而不是记忆。”

我：“这就是您让孩子们放假的原因吗？”

她：“不，这件事只是让我开始思考教育的意义，我做出那样的决定，起因是和孩子聊天。”

老师告诉我，在一次放暑假前，她许诺语文课不会布置任何寒假作业，但希望孩子们利用这个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使是玩游戏也可以。但孩子们的回答是：家长不允许。在后面的沟通中，老师了解到除了其他科目的寒假作业外，大部分家长都给孩子安排了兴趣班和补习班。课后老师单独找到几个学生，问他们对兴趣班的看法，得到的答复是：“不得不去。”

她：“你能想象，一个孩子在拥有无数梦想和未来可能性的阶段被逼着‘有兴趣’吗？”

我：“这...”

她：“其中一个孩子告诉我，他的兴趣是培养植物，但父母给他报了钢琴课程，并告诉他长大后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会养花养草。且不说这是在扼杀一个将来能改变生态环境的人才，单说价值观这方面，他们就已经在着手摧毁孩子的未来了。”

我：“确实有一部分家长喜欢把自己的思想强加于孩子。”

她：“是毁灭！”

老师说到这里情绪明显激动，但很快冷静下来。

她：“我告诉孩子们放假的那一刻，很多孩子问我原因，我的回答是，并不强制你们放假，而是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结果是可悲的：没有任何一个孩子选择留在学校读书。这代表什么？”

我：“代表孩子们对读书不感兴趣。”

她：“可怕吗？”

我：“孩子们的天性就是如此吧？”

她：“不，是我、我们、老师们、家长们，逼着孩子对学习这件事不感兴趣。”

我再一次回想起熬夜背诵课文的夜晚。

她：“庆幸的是，如今教育改革的方向很正确，这不得不佩服领导层的决策。但让我绝望的部分在于家长，还有我们。”

我：“任何改变都需要时间，您也没必要绝望。”

她：“我给孩子们放假后，当天晚上就收到很多信息。第二天所有家长都来到学校，竟然没有一个家长问过孩子对什么感兴趣，而是质问我这样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要求立刻恢复上课，并义正言辞地说这是在捍卫孩子的权利。”

我：“您是怎么回答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对着他们笑。也正因如此，学校认为我精神出了问题，暂停了我的职务。”

我：“为什么要笑呢？如果您解释的话...”

她：“因为一个语文老师，想不出怎么解释，只能笑。笑我自己，也笑他们。”

之后我们又探讨了关于教育理念还有孩子天性的话题，与其说探讨，不如说是单方面授课。尽管老师一再强调我可以说出任何观点，无论对错都值得讨论与思考，但我最终还是选择倾听。

回家时已是晚上，看到女儿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的样子，我走过去坐在旁边：“闺女，先停一下，跟爸说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女儿皱起眉头看着我，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想写完这一堆作业，之后赶快去睡觉。”

我：“那就不写了，现在去睡觉。”

在我脑海里女儿的反应，是瞪大双眼，开心地把笔扔在桌上，抱着我说谢谢老爸。

女儿：“不行！老师会骂的。”

我：“那...那这样，这周末你想去干什么？任何你感兴趣的事情都可以！”

没等女儿开口，妻子过来揪着耳朵把我拽出屋：“你抽什么风？礼拜六的编程课不用去了吗！”

我想解释些什么，半天也不知怎么回答，竟也和老师一样笑了出来。在妻子一阵乱拳中，我想起了与老师告别时，她说的话：

“塑造还是毁灭，这是我们最应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