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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夜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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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明回京次日,宫中果然有口谕叫他进宫。乾圣帝想必也不是很愿意看见他,父子俩按部就班叙过寒温,对答跟去年前年都基本没什么差别,和平地说完了今年份的废话。转天内监传谕端王府,令惟明十五日入宫赴宴,同乾圣帝一道接见入京贺寿的各国使团。

  万寿节当日,乾圣帝要先在紫极殿升朝受百官朝贺,接见各国道贺使节,再移驾御园观澜殿,设宴款待外国使者。惟明作为没有差事在身的闲散王爷,不必去前朝跟着站班,只在观澜殿等着吃就行了。

  他同京中的王公贵族没什么交际,也懒怠应付人情世故,因此能拖一刻算一刻,掐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慢悠悠地从王府动身入宫。

  引路内侍无声地领着他穿过花木葳蕤的御园,沿春明池西侧步道一路走来。到观澜殿前,恰好遇到一行人转过东北角,两拨人撞了个脸对脸,对方为首者刹住了脚步,惟明随之蓦然一怔。

  随行众人纷纷低头行礼,口称“参见王爷”,就显得怔立的两个人格外明显。

  四目相接,短短一瞬,那目光却如有实质,好似在空气中碰出一声的闷响,敲在各自心上。

  那个人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一身素净的竹青色广袖道袍,衣角以细银线绣着蔓生的缠枝莲纹。他周身不沾一点艳色,却偏偏生得一副凤眼薄唇、风流俊美之相,乌黑长发顺滑如绸缎,自肩头向下渐变成奇异的银白,越发显得美而近妖,以烟波浩渺的春明池为背景,更胜过满园春色。

  一个久远又模糊的场景从回忆尽头慢慢浮现,似乎也是这样明亮的天色,却是比这更宏阔的玉殿,有个身影穿过层云薄雾,自漫长云阶拾级而上,迤逦行至他面前。

  红衣缥缈,黑发委地,赤足落在哪里,哪处便漾开水波似的碧绿圆叶,所经之处霎时变为初夏盛景。可这样一段靡丽颜色,竟也被他那清极俊极的神姿彻底压过,不觉浓烈,反倒别生幽凉。

  脚步渐近,红衣幻影与眼前人奇异地重叠、下拜、行礼——

  “参见殿下。”

  一霎眼波流转,对方温柔地垂下了眼帘,似以目光致意。

  就连俯首的姿态也是优美的,如同白鹤敛翅,低头轻轻吻过水面倒影。

  惟明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

  他非常确定,自己是此生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从看到对方的眼睛那一刻开始,一种暌违已久的熟悉感就攫住了他的全部知觉。那不仅仅是不由自主的吸引与注目,在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浪潮里,甚至还潜藏着一丝无端而起、却不知该落在何处的偏执阴郁。

  就好像……他曾经失去过他很多年似的。

  飒飒东风吹拂起他的衣袖与发梢,飘然若举,仿佛一段缭绕宛转的淡青云雾,隐约在烟雨中的胭脂花影,飘飘渺渺,总是勾着人的神智一探究竟,可又始终隔着一层朦胧的轻纱,像是那种一生才能梦见一次的仙人。

  惟明费了好大的力气从恍惚悲意中挣脱出来,按捺住四处乱飞的心神,没叫对方当场僵在那里:“免礼。你是……?”

  一缕黑中带银的长发从肩头滑落,那人微微躬身垂首,眼尾斜飞而外展,华美流畅如凤羽,极轻微地一弯:“紫霄院迟莲,见过端王殿下。”

  周遭霎时一静,原本有些浮动的气氛倏地冷淡下来。

  冤有头债有主,惟明落到今天这个境地,罪魁祸首就是紫霄院这帮神棍。别说迟莲只是长得像个天仙,哪怕他是观音菩萨下凡,惟明也很难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原来是大国师。”

这下子惟明倒是完全镇定下来了,“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非凡。先生看着面善……本王曾见过你么?”

  迟莲像是没有察觉到周遭骤然转冷的气氛,平静地答道:“回殿下的话,是第一次见。”

  所有低着头的侍从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微妙神情——无他,自从迟莲升任大国师、一跃成为玉京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之后,试图以各种方式跟他套近乎的人就层出不穷,惟明这种搭讪在他们看来都算是很低级的。而这些试图攀附的人无一例外,全被迟莲无情地撅回去了。

  这位美人国师只是看着文静,实际上性格比玉京的城墙还要强硬三分,有时候甚至对皇帝都不怎么尊敬,区区端王又怎么可能撼动他的铁石心肠?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套近乎必定碰壁,得不到国师好脸色的失败者又多了一个。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迟莲话锋一转,居然态度温和地补了一句:“微臣亦有同感,虽是与殿下初次相见,却有如旧识久别重逢,想是夙缘。”

  这话一出,现场简直是一片死寂,所有人脑海里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端王到底是哪一点入了他的眼?还是说他们修仙都这么惺惺相惜?

  只有全然不知情的惟明点点头生受了这句话,结束了双方之间的寒暄,抬步往殿内走去:“快开宴了,国师请。”

  迟莲甚至谦退地让了半步:“王爷请。”

  惟明打眼一扫,心中便道他最近果然得势。宫中规矩一贯是外朝官员不得带侍从入宫,紫霄院虽然不完全算是官署,但毕竟不是皇亲国戚,就连惟明身边都只有一个贴身的太监,迟莲身后却浩浩荡荡跟着十余名供奉和随从,排场比王爷还大,也不怕被别人弹劾。

  宫人按照预先排好的座次引二人入座,也是凑巧,两人的座位恰好相对,迟莲在西,惟明在东,只消略一侧头,便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面容与动作。

  两道目光无意间再次相触,又各自匆匆避开,惟明心中微动,咂摸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正沉吟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道响亮的男声,唐突地打断了他的遐思:“哟!四弟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么都没听见动静,你也不知道打声招呼!”

  人未到声先至,越王惟昉身穿玄色朝服,头戴七珠金冠,像只花孔雀一样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他比惟明大不了几岁,两腮发得很方,由于耽于酒色的缘故,气色不算太好,眼皮耷拉,眼周青黑,变成了一双不怀好意的三角眼。

  “三哥正要找你呢,可巧你回来了。”

越王一进门就亲亲热热地黏上来,作势要来揽惟明的肩膀,“我最近想在光远坊置一处宅子,看了几所,有好有坏。听说这里头的风水门道挺多,外边的人三哥信不过,你是行家,正好替我掌掌眼、寻一处风水上佳的好宅院来。”

  惟明稍稍错身,令越王的手落了个空,歉然地温声回绝道:“我学艺不精,怕耽误了三哥的大事,三哥不如还是另外请个更高明的先生,这样心里才踏实。”

  越王假笑道:“别这么推三阻四的,三哥都亲自来请你了。四弟好歹在外面修了这么多年的仙,本事如何,也亮出来给我们瞧瞧。”

他故意凑近了惟明,假装是在说悄悄话,实际上音量丝毫没有减弱:“这次办得好了,回头三哥替你在父皇面前提几句好话,到时候说不定你就不用再去那荒郊野外受罪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就是明摆着在羞辱他了,惟明也不知道他这莫名其妙的敌意是哪来的,正要开口回答,耳边突然掠过“咻”地一道破风声,微弱得犹如幻觉,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惟昉冷不丁在旁边“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身体直挺挺地砸向了惟明的反方向:“哎哟,哎我这腰……”

  惟明掩藏在袖中的手指蓦然松懈,定睛去看越王,只见他面容狰狞地按着自己的腰,两颊肌肉不断抽搐,短短一瞬脑门上已布满冷汗,显然是疼痛难耐,嘴里一叠声地喊道:“来人!快来人!”

  殿中宫女太监慌忙围上来,惟明让开座位,顺着人流后退到了不远不近的外围,仔细看了两眼,关怀地道:“王兄怕是不小心闪着腰了,别愣着,先扶去偏殿,即刻请太医过来诊治。”

  此时越王已疼得坐不住,更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哀哀叫痛。众人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走,分头去请医问药,又忙着向皇帝御前报告此事。惟明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忙碌,思忖再三,最终把目光投向了一旁八风不动的大国师。

  迟莲没事人一样坐在原位,觉察到他的目光,不疾不徐抬起眼帘,淡淡地朝他笑了一下。

  “福祸相依,越强求越不可得,”他连正眼也没瞧一次越王,漫不经心地总结道,“要是越王不那么急着找人看风水,说不定也就不会闪到腰了,殿下觉得呢?”

  惟明心说你就差把“活该”两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了还有脸问我,但是他没有证据,迟莲也不会承认是他干的,只能还以一笑,含糊带过:“谁知道世上真就有这么巧的事,想来是天意吧。”

  迟莲无声一哂,意有所指地道:“我还以为殿下不信这些呢。”

  惟明:“不信什么?”

  “天意。”

  这样的试探惟明见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他熟练且平静地道:“天道有常,顺天而为就行了,至于我信还是不信,应该都无关紧要吧。”

  迟莲略一思索,道:“还是很要紧的,至少对微臣而言是如此。”

  惟明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外面已遥遥传来了内侍开路迎驾的高唱。

  “圣上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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