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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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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过来时手上抓着的干草环带起一阵浓烈的香气,他当即被呛得咳嗽起来。“这味你怎么受得了的?”

他挑剔到。“实在是对不住。”

冬榛将食盒放下后立刻抓着争香草走向了远处的角落。“怪人。”

他瞥了眼依旧攥着那香到呛人的干草环的人,没有刻意收敛的声音响起。因为香气是草茎自带的,所以离得越近香气就越浓。很多人都不喜欢争香草的气味,觉得它俗透了。但冬榛不一样,只有嗅到慢慢一鼻子的争香草味,她才觉得自己短暂远离了那些血腥气和腐烂味。冬榛听到了他说的话,表情一瞬间有些尴尬但又很快恢复如常。觉得她古怪从而不愿靠近的人不少,她通过注意他人的动静慢慢地也学会了收敛隐藏自己那些不同于人的言行,但她并不是时时都伪装着的,也不是对所有或贬低或嘲讽的话都没有一点感觉的。冬榛低着头,盯着地上的碎石,想象着自己是在一个没有悲伤难过的叫人安心的地方。她在脑海中勾勒那个地方的一草一木亦或是一石一路,想着想着,她的心情越发平静,仿佛她的魂灵还真摆脱了躯体的束缚飘到了一个安静之所。他拿不准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状况还是有意晾着他让他难堪。他现在看着像是能自由动弹的样子吗?“能帮把手吗?”

盯着上方的遮布好一会儿后他最终还是开口问到。这一回语气好了不少。冬榛的想象被对方的话打断了,她急忙上前,想到对方不喜欢争香草的气味她又返回去将草环放到了石块上。冬榛没有照顾过人,怕不小心碰到对方的伤口,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是小心。第一次感受到这么细心的照料的他心里只觉得荒谬,如果不是身体不容许他恨不得一切都自己来做。她这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性命随时不保的可怜人还是一只一切无法自主的幼兽啊?被服侍着吃完了东西,他更是感觉到了她的身份地位和他这样的人是不同的。从吃食能看出她比起他这样每日为了一顿饱饭奔走的人要过得好。有点身份的人却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干着同死尸打交道的活真是让他想不通。“你一直以来都是在这里的吗?”

他问。“不是,前段时间来的。”

原本想拿碗碟去洗的冬榛在听到他提问后停下来回答到。“你来这儿做什么?”

他又问。“领罚。”

说完冬榛就拿着东西掀起遮布出去了,这一回她没像往常一样将遮布挂起。厚厚的遮布阻挡了一直流转在她周身的视线,她这才觉得轻松了些。他第一次见这样的人,单纯却又让人无法一眼看穿。冬榛没想到白日里还挺有精神的人夜里忽然起了急热,甚至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除了用凉水避开伤处反复擦拭四肢以及用浸湿的帕子给对方的额头降热之外她没有任何办法。她不能延医也没有药,仿佛她能做的就是看着他熬过去或是就这样死去。冬榛忽然觉得很冷,心底的那股冷意蔓延到四肢冻得她直发抖。在猎妖师的地盘不论是人的命还是妖的命都不被看重。天微微亮的时候再次用手背探对方温度的冬榛才发现对方的额头不再滚烫。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两张长凳以及几条木板搭成的简陋小床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熟了。原本这个地方是她用来晾东西的地方,把东西搬走后就成了她可以暂时休息的地方。其实不远处稍微平滑的长石也是可以睡人的。她刚到这里的时候没有张像样的床就是在那里将就了几晚的,但每回都睡不好。山洞里的石头不见天光不经日晒,她每次睡在上面都觉得石头把自身的寒气不断地传给自己,让自己冷得不行。冬榛是怕黑的,这个深窟里的夜晚尤其漫长。她从最初的在意志崩溃时大哭到将这个洞窟视为自己唯一的容身之所,这个过程花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她曾迫切地渴望来自他人的陪伴,到最后她只剩下对人的畏惧和因他人的一举一动而恐慌不已的心。他没想到她会对一个尚不确定是否能活下来的人那么上心。真是上赶着让人利用啊,他可要好好教教她人心能肮脏卑劣到什么程度。虽然是那么想的但他能做的很有限,毕竟现在的他还要靠着她的照顾看护活下去。先是动听的话语降低她的提防,然后再是适时的示弱博得她的心软,最后是引诱她作出承诺。当这些都完成之后,他就可以通过指使她获得让自己能尽早恢复的药和各种有益的东西。“你的伤口溃烂化脓了。”

不管心里有多不适,冬榛还是逼着自己看那些骇人的伤口。“我不想死。”

说完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眼睛盯着她。冬榛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我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伤口尽早长好,那就是把伤处坏掉的的皮肉割去代之以连肤木的藤皮。”

“就这样办,你也不想看着我死吧?”

他眼中迸发出对生的渴望,怕她放手不管他的手抓得更紧了。“不行,我做不到,我不敢拿刀割开人的皮肉,我怕。”

冬榛只是稍微想了一下那场景就有些犯呕。“你必须这么做,这是我活下来的唯一机会啊。我的命全在你手上,我能不能活就全看你了。”

他厉色道。冬榛最终还是没能拒绝。将一切都做完后她捂着嘴跑到洞窟外面干呕起来,而后又想到了自己手上全是血或许还有少许的皮肉沾在上面,她狂奔到山涧边用力地搓洗自己的双手和下颌。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感觉到刀尖是凉的,然后是刀尖顺畅地划过皮肉,最后才是疼痛。在痛极的时候他想:她的动作一直很稳,明明做的很好啊,为什么之前那么不自信呢?接近尾声的时候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他似乎听到了她慌乱的脚步声又似乎什么都没听到。疼痛在这时候已经不再强烈,他只觉得轻松而又平静……她拼命地想忘掉刀划开皮肉的感觉,那种感觉却越发清晰,冬榛又干呕了几声。被弄湿的几缕发丝贴在她的腮边,她的脸上一片惨白,微红的眼眶边全是湿润的泪痕。受伤的不是她,拿刀的才是她,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宁愿当受伤的那一个也不愿意当拿着刀割开皮肉剔去坏肉的那一个。她想到了风湾被攻入后只剩的那满地残肢和满目疮痍,想到了杉林镇的婚宴上倒伏的尸骸和遍地的鲜血。她害怕一切惨烈的景象,同时也害怕着自己成为造成那些惨象的一员。她待得越久就越是清楚猎妖师究竟是要培养出怎样的人,她害怕自己被那些观念影响害怕自己在毫无察觉的时候就犯下过错。她想到这个方法很好,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伤比起之前要恢复得快很多,伤处的灼痛感消了不少。哪怕之前被他逼迫过,她的态度还是没有明显的改变,照料得依旧细心如初。她罕见的心软使他轻易就得以步入了寄生生活。那么顺利就可以支配一个人,反倒让他心里总觉得不安。他不愿将心里的那点情绪认定为惭愧,他这样的人心里怎么可能会有一丁点的柔软呢?他只是担心她的顺从背后藏着什么阴谋,对,就是这样,只能是这样!“我好之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躺久了的他在某一天被喂完饭后试探她的想法。“没有,你活了是你命硬。”

冬榛从没想过归功于自己,想也没想就道。说完,她就拿上东西走出去了。她知道他会在她不在的时候翻阅她放在这里的书,虽然他每回都小心地归回原位但冬榛依旧有所察觉。有时候她还觉得是自己的存在打扰到了他,哪怕这个地方由她打理她还是没有将这里视为她的独属。那时头也不回飞离的苏生让她明白了她从来就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冬榛将这个洞窟里的所有地方都走遍了,在发现了一处地方既露天又有土壤和蕨类藓类生长后她就时常将开花或结果的植物挖回来种。只要根在这里就不能去其他的地方了,她是这样想的。在他不需要自己时刻近身照料之后冬榛就将心思都放在了侍弄花草上,她不想放太多心思在一个注定不会长留的人身上不然最后难受的又是她。哪怕自己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想到她擦过他脸庞的柔软发丝,想到她处理他身上伤口时的认真,想到她紧张时紧咬的下唇,想到她总是低垂的眼眸,他依旧不肯承认她在他心里有别于其他人。他逼迫自己更加残酷地对待她,哪怕是她有心移栽来的矮莓他也要挑剔上几句,但他想达到的双方相互折磨并没有真正来临。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的人,受到伤害不会想着伤害回去而是独自咽下委屈。他不断翻动书页,注意却不在内容上而是落在了一旁规整的一两句注释上。这字就和她人一样规矩,想到这他不禁笑了笑。笑完后他才忽然想到这样的心情是他不该有的。不知不觉中他在这洞窟之中已经待了快一年了。一年足够看穿一个人更何况是她这样容易看穿的人,再加上她此前的近身照料使两人接触颇多。越是接触靠近,他就越是能感受到她灼热的善意和流露的真情。哪怕她被惹恼了也从不摔东西与人吵闹,只是安静地一个人待着。即使她还生着气,他有什么需要时她还是会尽量满足。有时看着她默坐的背影他甚至会觉得自己心里有些异样。他曾将那些不对劲都归因于自身对生的渴求,为了进一步印证他向她提了不少难而危险的要求。当她一一完成后他看着她受的伤却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困惑。当他真正切实感到后悔时两人的关系已经固定了下来,而他也不知该从何改变。她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任人践踏自己的好意,算是学会了些拒绝和防备。有时候被她用话刺几下,他也不觉得气反而欣慰于她的改变。在他身上吃过那么大的亏后至少她不会再被其他人骗得那么惨了……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虽然没有立刻站起身去迎但眼神却还是有意往外瞟。他在心里默算着她距自己的距离,还剩二十五步、二十四步、二十三步……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没有一直向着这边走过来,反而坐在了角落里。“哎,那谁!坐在那么暗的地方你不怕喂了蚊虫啊?”

他最终还是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冬榛听到了,却不想回答。她太累了,不论是身还是心都很疲惫。他的有所求让她不得不将精力或是时间倾注在他身上,这也让她越来越无法淡然地看待他随时有可能离开一事。没有得到回应的他走向她,看到绷着脸的她一下子就知道了她不开心但却不知道原因。他站在她身边,抬脚碰了碰她的脚问:“怎么了?”

“你问了我就一定要说吗?”

冬榛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道。“只是问一问又没要你说。”

他道。冬榛听了更气了,只是哼了一声。“问了你不说,不问你生气,你可真不容易对付。”

他坐在一旁道。“我不容易对付?在你眼里恐怕没有比我更好对付的人了吧,几句话就能为你办这办那找这样找那样。”

冬榛气道。“所以你是在生我的气?你之前大可以不管我的那些无理要求的。”

他看着她。“是啊,可以不管万一你死了就全都怪我。”

冬榛扭头满脸怒容。“没人会怪你,哪怕我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更不会有人因为这个责怪你。”

他道。冬榛脸上的怒气一下子消下去了,看着他却又不知道说什么。“那些事虽然是你提的但都是我选了去做的。你不欠我什么。”

冬榛对着他说到却又像在努力说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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