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15年，也就是公历1926年，26岁的庄稼汉秋谷成，和同村的来福，二人各哟喝着一辆单挂骡车，沿着颠簸的官道一路向南赶脚。这是他长这么大头一次离开家赶这么远的路程。他平时最远也就是跑跑县城，县城离自己村子大约20里路。一来一去顶多需要二个时辰。可这一次，要去的地方东家已吩咐过，说是叫什么彰德府（现在的河南省安阳市），有一千多里地。秋谷成从心里是不愿意去，听说现在外面兵荒马乱，北洋的、国民政府的，还有什么皖系、直系、奉系、桂系、湘系、晋系各路大军相互厮杀，着实吓人。另外，媳妇带着二岁大的儿子独自在家，让他放心不下，何况一走那么多天，地里将要收获的麦子无人照料，他也少不了牵挂。但自己种的28亩地有21亩都是租东家的。所以东家交待的事，他不敢拒绝。好在东家应承他，跑这一趟，回来给他5块大洋酬劳，这让他不能不动心。再说，有来福跟他作伴，这让他心里踏实不少。尽管来福比他小二岁，但来福见识比他多，这种营生，他已跑过几次，跟他比起来，经验丰富。所以事事只要听来福的主意就行了。

来福告诉他，出来前，需要带足15天的干粮，他就让媳妇蒸了40个窝窝装在一个布袋里，离了村子在下站歇脚时才发现，媳妇还给他偷偷烙了几张白面大饼，这让他心里既温暖又不安。白面饼那只能是媳妇和儿子吃的，他这个壮实的汉子怎能吃这么好的食物，想送回去已经晚了，都走出村子百十里路了。

二个人各赶着一辆大车，来福车上套着一头青色骡子，他的车上套的是一匹棕色骡子。大车装得满满的，好在不是特别沉的货物。货物用油布遮盖得严严实实，六月天，说来雨就来雨，所以千万不能让雨淋着。

秋谷成心事重重，他是内向人，平常话就不多，这一路更是闷声不语。来福是在东家扛长活的，东家在县城兼做着药材生意。现如今军阀混战，平汉铁路的控制权随时变化，彰德府客人要的一批药材不能走铁路，东家只好选择走陆路。以前都是来福和另一个扛长活的伙计一块结伴送货，这次，那个伙计闪了腰，出不了门，东家只好在村里找个可靠的人和来福一块跑这趟差。秋谷成在东家打过短工，本乡本土，知根知底，老实厚道 ，就让来福通知他一块跑这趟差。当然也知道，秋谷成不敢不答应。

来福本是个开朗的伙计，他更愿意跟原来的伙计出门，原来的伙计话更多，路上不寂寞，秋谷成象是个闷葫芦，一路上不言不语，只好他一个人总是没话找话。不过他也知道，秋谷成是个老实人，对他言听计从，也就尽他所知道的一路上向他传授。

今早五更天趁着凉快，二人就从晋县的大车店出来，中午在途中稍歇息一会，行至傍黑，来福对秋谷成言道：二哥，我估摸，前面离顺德府不远了，咱们走了一多半路了。

秋谷成问：到地儿得啥时候？

来福说：我估摸，后天咋么着也就到了。东家吩咐过，天黑住店，莫走夜路，前面到了村子，咱们找个地儿歇吧？

秋谷成说：行，听你的，你看咋合适咱就咋办吧

行至一个村子，来福向碰到的一个村里人打听：大叔，村里有没有客栈？

村里老乡告诉他二人：再往前走，路边村南头就有一家，好找，门上横着兴安聚客栈的招牌。

二人挺高兴，赶着车找到挂有兴安聚牌子的客栈前。店老板看到来了客人，赶紧迎出来，殷勤招呼二人：二位兄弟，住下吗？

来福问：有便宜的地儿没有？

店老板笑说：皇宫里的房子咱不敢说有，便宜的房任你随便挑，不瞒您说，这些日子，一直碰不上走长脚的，您二位算是稀客。进来看看，满意你就住，不满意你再找比我这更好的。

来福先跟着老板走进客栈，这是一家院里套院的客栈。头门大院四面都是简陋的土坯房，显然是些客房。北墙中间是个空门，进入空门就是里院，比外院稍大点，东西墙都搭着简易棚子，贴着西墙是一条通铺，专供图便宜不住客房的客人凑和睡觉的地方，东墙棚子下是供赶车人拴喂牲口的地方。

来福觉得不错，问好价钱，一晚上30个铜子，跟晋县的价钱一样。二个人把车子停在通铺的一角，晚上睡觉便于看护车上的货物，只把牲口卸下，拉到东墙棚下拴好。问店主人：主家，你这是啥地儿呀？

店家告诉他，俺这个村叫小旺台村，前面就是顺德府城（今邢台市）

店家问他俩：听口音，你二位象是保定那边的人吧？

秋谷成说：正是，俺们是明官店村的人

店家听得一脸糊涂，问：明官店村离保定多远呀？

来福笑了，赶紧解释：说明官店村你不知道，安国县你听说过没有？

店主人说：安国我咋不知道？那不是药都吗？俺们这里的药材都是从你们安国运来的，草到安国才是药，药到祈州始生香，这谁不知道啊。

来福奉承地说：老叔，你这开店的连俺药乡的行话也知道啊，俺村在安国县城正南，也就几里地远。

实际上，安国县城离明官店村有近20里地，来福为了显示自己离安国县城很近，故意说只有几里地，反正店主也不知明官店村到底离安国县是不是几里地远。

店主说：没错，我一听你们口音，就知道你们是保定那边的人。你们这是往哪去呀？

实际上，他们俩人车上装得是枳实、川芎、木香、甲片、广角、槟榔片等中药材，都是加工好的片子货。回来时，再装上白芷，菖蒲、党参、花粉、红花、连翘、瓜蒌、蝎子、麝香等

来福说：彰德府那边订了一批中药，我们这是给他们那边送的。

店主说：唉呀，那你们二位可是够辛苦了，走这么远的路，我这里有精料也有粗料，你们要不要补充一些？

来福说：您还说着了，还真得补充一点，您给准备50斤粗料吧，车上细料还够用几天。

他们二人对话中所说的粗料是指铡成寸长专门给牲口吃的玉米秸或花生、茄子、棉花、豆类的秧子，细料通常是黑豆或玉米粒。

店主说：行，那我就准备一些粗料。你们早点歇着，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说，别看店小，东西齐全。吃的喝的都有

来福说：多谢多谢。

就在来福跟店老板说话功夫，他先把他车上的青骡子解了套，拉着来到东墙牲口棚子。

秋谷成第一次出门，没有经验，前二站住宿，都是学着来福，见他干啥也干啥。现在也一样，在来福之后也解下自己车上的棕骡子，拴在青骡子旁边。也打量了一下这家院子，实际上跟在晋县住的那家店差不多。牲口棚子都很高，拴个骡马牛驴骆驼的不成问题。

他问来福：把牲口拴在车旁多好呀，晚上睡觉看护也方便。

来福告诉他：拴牲口棚子是客栈规矩，你拴在这通铺旁，撤下粪尿，咱虽然不在意，可怕别的客人不乐意。这通铺不光是赶车人住，断不了也有不赶车的穷哥们住。再说牲口拴在那里，店家打扫也方便。

秋谷成心里佩服，这个店主是个有心人，让牲口一律拴在这排棚子里，有喂牲口的料槽，料槽上还有拴牲口的横杆。店主肯定是个勤快的人，棚子里牲口粪便很少，都堆在茅厕旁，因为天热，满院弥漫着浓浓的粪便味道，苍蝇也不少。但对地道的庄稼汉秋谷成来说，却早已司空见惯，他知道，这些粪便可是种地的宝贝。

二人摸着黑，把行李拿出来。好在正是初夏，户外露宿对穷人来说更惬意。冬天要是睡在这个棚子里，肯定不好受。

秋谷成负责给二头牲口拌料，来福提着小桶来到外院，进来时他就注意到外院东南墙角有口水井。甚是方便。先饮大棕骡，随后饮大青骡，饮完牲口，秋谷成早把饲料拌好，但他没有马上喂二头牲口，目的是让牲口歇歇气。过了一袋烟功夫，他摘下挂在车下喂牲口的料盆，拌上黑豆和玉米粒，这是二头骡子一天里最幸福的时候，解除了挂绑的绳套，无须负重前行，又能细细的品味料盆里的饲料，这二头牲口打着响鼻，开始享用各自的美餐。来福车上的青骡子尽管迫不及待，但吃饲料时有些挑拣，用嘴先拱开草料，专挑料盆底部的黑豆和玉米粒吃，嘴里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而秋谷成车上的那头棕色骡子，不挑不拣随意地把饲料送进嘴里慢慢咀嚼。趁着二头骡子吃料的功夫，来福拿出俩人的粗瓷碗，就用刚才饮牲口的水桶，又打来半桶井水，打开他们的食物袋。一人拿出一个玉米窝窝，就着井水啃起来。天热水凉，吃起来倒也痛快。

来福啃着窝头，嚼着咸菜，对秋谷成说：二哥，我看你也别种地了，干脆咱俩合伙跑脚吧，虽然辛苦，一年下来，能比你种地多存下些钱。

秋谷成苦笑着说：早前个说这话，或许我还可以考虑，现在媳妇和娃儿在家里守着，我哪能离得开家呀，再说，除了只懂掇弄地里的活计，还懂个啥？我不象你山南海北到处跑，啥都知道。

来福说：你就别装笨了，咱村谁不知道，论起地里的庄稼活，谁能比得上二哥你。同样的田地，你怎么总是比别人收得多，二哥，你有啥诀窍，给咱说说呗。

听了来福的夸奖，秋谷成也面带微笑说：啥狗屁诀窍，要说诀窍就是多撒几身臭汗，多出几把子力气呗。

来福逗他：咱庄稼人，哪个吝惜自己的力气，你不是说，力气是奴才，用完又回来吗，东家也常拿你数道我们，东家老说，你看看人家二成子，谁的地到他手上总能多出粮食，你们光知道吃，不知道用脑子。就连李大户家也说，有地就是要让二成子种。

秋谷成说：那是他们抬举我，我觉得，这地也好，牲口也罢，都是有灵性的，你对得起它，他就对得起你。冬天你们都闲着，没看我在干啥呀，我从河套里往家拉土，掺上粪尿积土肥，我种的28亩地，肥力比你们的足，田里的土壤吃饱喝足了，哪有不多产多出的道理，你要问诀窍，这就是我的诀窍。

来福叹口气说：是呀，农闲农闲，冬天，乡亲们能歇就都歇了，谁象你，跟个蚂蚁蜜蜂似的，不停地往家拉土，跟我一块的伙计还笑话你，大冬天的，土都冻得跟铁块一样，这二成子还傻乎乎地白费力气，东家听见就数道他：什么叫白费力气，等收种时，你就知道是不是白费力气了。

俩人边吃边聊，吃完干粮，打开行李，准备早点休息，第二天好起早赶路。明天再辛苦一天，后天就可以把货送到地方了。

二个刚躺下还没睡着，听到客栈外有人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