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堵上来的会是大姐。她是不肯在孙家吃饭占便宜的，待到晌午点就带着娃娃回来，还没走拢就遇到杨大姐——显然不是什么碰巧，方家又不在这个方向，杨大姐很显然就是在等她，而且很明显在他们家外转悠等待许久了。“怎么不年不节的给娃娃做衣裳？小娃娃有的穿就行了嘛，过日子哪是这个过法……”她絮絮叨叨数落起来，要说有多么难听那也肯定不至于，这样亲近的话说白了也只有对家人才会有。但杨妙华仍旧感觉到了一些不舒服，淡淡的，就觉得这话不是那么顺耳。哦，是了，上辈子也有这些话，以至于她但凡能弄到点新布料，就要赶紧给大姐送去，虽然有她自己重男轻女看重外甥的缘故，也不乏大姐这种理论洗脑，时常告诉她娃娃的衣服就得一个传一个，小的穿大的旧衣服就行了，完全不用做新衣服，那是浪费。虽然送新布料的次数少，但算算也是有的。要不是现在记仇了脑子清晰，都想不起这些。上辈子的她，就只记得三个女儿老是穿别家孩子不要的衣服，尤其是大姐拿来的外甥女们穿不得的旧衣服。她还感激涕零，现在想想觉得自己还真是有点傻。怎么就跟被人糊住了眼睛似的？一心只觉得大姐对自己好，自己欠了大姐多少多少……感恩不是一件坏事，但不能没有自我。即便是到了现在，杨妙华心中对大姐有迁怒有埋怨，也不能否认她也仍旧是感恩的，就是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大概就是若大姐家有什么困难，她能恰好帮得上，那肯定是不会犹豫就出手的。但若要克扣自家去帮忙，像前世老二读完初中，虽然没考上中专，但其实是还能继续读高中的，她却是舍不得再花那些钱，毕竟读完中专就能分配工作，但要读高中就还得要考大学，且不说考不考得上，就是考了大学还要读几年才能分配工作出来挣钱——这花的时间和金钱就太多了。也不是就完全供不起，真有心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都能供，毕竟那时候土地都下户了，再怎么都比挣工分的时候日子好过。只是当时大姐七个孩子，老五老六老七三个男娃都在读书，又分了家出来单过，日子可比她家还难，她总得回报大姐，有钱也得帮衬一二，便舍不得为这总要嫁出去的女儿再花钱了。大事如此，小事自然也是。不管大姐此行目的为何，她是不会再那么傻乎乎把东西说给就给出去了。“都是些碎布头，给她娃娃些缝两件，没得事的。”

她回了几句，简单寒暄都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儿，“大姐，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说来她重生到现在都快半年了，和大姐却是肉眼可见地疏远。这和上辈子是完全不同的。但也或许正是因为拉开了距离，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反而能更清晰的感知到，这世界上便是血缘感情又如何？人与人之间的往来最终还是要落到一个利字上。这不是说就没有感情了，只是相对于单方面的付出和单方面的索取，彼此互利、都有好处、能为彼此提供价值，一段关系才能持续长久。“你们赵福安呢？你要煮晌午了是不是哦？他人还不回来？”

杨妙华开了锁进门：“就是煮晌午了，大姐在这儿吃嘛！赵福安他中午不得回来，就我们两娘母。”

“他走哪儿去了中午都不回来？”

“还能是哪儿嘛？”

杨妙华觉得大姐忒不爽快了，她也看出来了，大姐肯定是听到点什么消息了，毕竟连续两天孙家父子四人都没去上工，有心人自然会产生联想。杨招娣果然皱起了眉头：“又是跟孙家那边一路的啊？”

“是撒。不然他一个人敢去吗？”

这话有点冲，杨大姐自己也有些讪讪的，毕竟两姐妹之所以吵架疏离，说白了就是因为孙家。杨妙华又有些不忍心了，往外头看了看，有些鬼祟的模样：“大姐，我跟你说个事嘛，你进来，进来。”

“老大，你在外头耍到。”

其实就是让小娃娃在门口放风，赵兰珍对这活儿已经很熟练了。杨妙华把大姐拉到屋子里：“大姐，你就在这边吃饭嘛，吃了耍一会儿，赵福安他们多半下午就要回来，你等会儿提点东西回去。”

“那不得行，不用了不用了，我又不是来拿东西的。你们自己还要过日子，不消拿东西给我。”

说到这里她又难免叮嘱起来，“二妹，你还是要听句劝，我也不是说你们跟孙家一路就多不好，就是你们这样总是往山上跑，不说得不得出事，这也不稳定撒！”

“山上再有东西，也就是些兔子野鸡的，能逮得到多少嘛？那能当饭吃吗？还是要踏踏实实上工干活路，只有地里的庄稼才是稳的，这两年年生又还好，只要肯干，就有收获，怎么都饿不死你。你说一天天活儿也不干，那么几个工分到时候分得到多少粮食嘛！”

这话说的其实在理，杨妙华没有争辩：“是，我晓得。你放心嘛大姐！也就这两天了，看到天气热了，进山也没得那么好弄到东西的。地里活路又多了，我们晓得该干啥的。”

“你不要光是给我说，要给你们赵福安说，这些事情你们个人心里要有点数，孙家人再好，别个帮你们一回两回的还好，还能帮你们一辈子啊？”

“晓得晓得。没有豁【1】你，估计弄了这回就要等天凉了再进山的了。”

杨妙华并不遮掩，甚至是有意往外泄露：“大姐，我跟你说，他们这回是遇到大东西了，野猪，能弄回来不少的肉，安逸得很。”

“啥？野猪？你又豁我，这山里哪来的野猪哦？”

果然，大多数人没有亲眼见到都是不会信的，但只要见到实实在在的肉，谁还会怀疑呢？“我豁你咋子嘛？”

杨妙华老神在在，“不信你就等到嘛，他们最迟不过今晚上就要回来的。到时候大姐你肯定要带点东西回去。”

杨招娣仍不肯信，甚至已经发动了脑筋去联想：“是不是大山叔又去哪里换的哦？你们还是注意到点撒，这个时候的猪哪里肥嘛！还搞那么大的动静，生怕人逮不住是吧？你们也是，还跟着瞎掺和。小东小西也就算了，猪那是大东西你们也打主意，那是啥子？投机倒把你懂不懂！”

“啥子投机倒把，你觉得我们有钱去搞吗？”

杨妙华翻了个白眼，“给你说了是野猪，就是野猪，你不信就等到嘛，他们回来你就晓得了。”

这话又说的极有道理，别说是倒腾猪肉买卖，就是一般的小东西，杨妙华的家底都完全不支持。杨招娣心里其实也不觉得他们能真正去做那些生意。但她又怀疑他们是在给孙家帮忙，纯当下手的：“反正你个人多长个心眼儿，少去跟着干，到时候别人把你撂半路了都不晓得咋回事。”

“哎呀，大姐你就不能说点好的嘛？”

杨妙华吐槽着，已经把早上蒸好的苞谷粑从水缸里拿了出来，洗好削皮的红苕块掺水开始煮，苞谷粑就蒸在上头——天气热了就这点不好，什么东西都很难放，还得幸亏是早上放到中午，要是中午放到晚上估计就得有味儿了，更别说隔夜的了。他们家人又少，想要一次多煮点二顿热一热吃也能省点柴火，在夏天都很难实施。然而这看在杨招娣眼中又添了不满：“你们两娘母就吃这个？”

“对啊！”

杨招娣走过去看了一下：“这不是有米吗？咋不煮点饭来吃？”

其实她心里也暗暗惊讶，她是晓得二妹日子好过了，也没想到她家里竟然日常都放着这么多米，她把手插进去量了一下，感觉起码有十来斤。要知道还有两个多月才打谷子，这段时间便是一些富裕点的人家里都没什么米。“我们两娘母，一顿把子的懒得煮，又不是不能吃。”

她咋觉得大姐比她还娇气？换以前，他们家想吃点磨得这么细的苞谷粑都吃不上呢，别说大米了。就是有米，看她这大肚子的，也得是给生了月子里准备的，包括她和小婴儿——母亲奶水不好的话，就得熬米糊喂小婴儿。哪能有提前就给吃了的，那才叫不会过日子。说完她想到喊了大姐在这儿吃晌午，又补充：“要得，抓两把米，煮点红苕稀饭，大姐你就将就一下哈！”

“那不用不用，我说两句就走，你别煮我的哈！”

杨大姐连连摆手，阻拦了杨妙华伸手抓米的举动。“还有几个苞谷粑，大姐你在这儿吃还是有的，我们姊妹家也不用这么客气嘛！”

杨妙华没坚持抓米，倒是把早上蒸了剩下的一盆苞谷粑全给蒸上了。“我来我来。”

杨招娣看她身子笨重，抢着坐到了灶前，“我来烧火。”

杨妙华没推辞，递了火柴过去：“大姐你过来是有啥子事嘛？”

“嗳！也确实是有事。”

或许是终于要回归来这里的本质问题上了，杨招娣脸上没了之前唠叨数落的那种理直气壮，多了一丝丝尴尬。杨妙华盯着她的脸，便也看得很清楚，心下不可谓不震动。两辈子，她都很少看到大姐在她面前露出这种尴尬表情，或者说，不只是尴尬，更是一种求人的无奈。在她们两姐妹当中，往往露出这种表情的都是她。细细想想，便是前世到了后头，大姐养家困难，老七读高中到大学的一应花费几乎都是从她这里拿的，但大姐每次说起来学费困难，都只有高兴荣光，毕竟老七厉害啊，成绩行还能考大学，反正从来没有因为要求她这个妹妹帮忙的尴尬和无措。也对，那时候哪用大姐求呢？她只要提一句，再说说两姐妹从小的艰难扶持，杨妙华便自己凑上前慷慨解囊了。果然是不同了，这辈子她不再上赶着，大姐对她的态度，反而大不一样了。没有了那种理直气壮直来直往，多了犹豫多了尴尬，该说是遗憾少了一份作为亲姐妹的亲昵呢？还是该庆幸大姐总算把她也当一个平等的人来看了呢？杨妙华的心情很复杂，自己都说不清楚。杨招娣等了半晌没等到杨妙华的追问，自己更不好意思了，却也不能不硬着头皮道：“二妹，你是从哪里弄到的布料？”

“啊？”

“就是你们兰珍身上穿的啊，她都有了新衣裳，你是从哪儿弄到的布？”

“不是新布，就是些布头子。”

杨妙华解释一句，“是于知青拿来的，大姐你晓得的撒，我哪有那个门路和本事。”

她没说是白送的，就随他们自己脑补得了。“当真是他，你们跟他关系还真的搞得多好喃！”

杨招娣这话说不出是有点酸还是什么，又像只是自言自语，“那弄这些东西不是方便多了，还是好。”

“不是啊，就是些碎布头子，要是好的新布，我也没那个条件去找他弄啊！”

杨妙华摆摆手，她没那么虚荣非要显示自己跟于知青关系多么多么好，说得很客观，“要是大姐你想换这些，还是要自己去找他的，看他咋个说嘛！”

她可不敢揽事，尤其还是慷他人之慨去给别人揽事。杨妙华脸上更尴尬了：“啊，这个，就是说想找他呢，没看到他人。对了，他这两天也是跟你们赵福安一路的是不是哦？”

“是，孙叔带他们一起的。”

杨妙华没有多提细节，又说回之前的话题，“给你说了进山打野猪的嘛，他城里娃娃没见识过，要一路去，反正按野猪多个人多份力……等会儿他们要一路回来的，大姐你就在这儿等嘛。有啥子等会儿就一起说了。”

“啊？”

杨招娣眼神慌乱，“一路回来啊？那…二妹，还是你说一下嘛。你们关系好点，你说一下……”实际情况是，他们家早就找过于知青了，应该说在供销社不好买的东西，他们都喜欢先找知青，尤其于书彬这么一个手头宽泛的，找他换东西是最好的。而且之前杨妙华也帮杨妙华牵过线，跟于书彬换东西也是有交情的。谁知道这回去却被一口拒绝了。杨妙华直摇头：“那我也不好说的。我又不晓得你们要啥子布，这个换东西咋个换还是你们自己说，我不好传话的。”

或许有些人喜欢当中间商，杨妙华自己却是不愿意沾手这些的。大概是因为她在于书彬身上得到的好处已经够多了，也不好意思再薅他的羊毛了。“也不换啥子，就是方六在说亲的嘛，肯定要裁新衣裳，最好是红的……”她说的很快，大致说了一下自己这边的需要，央求道，“二妹你就帮帮忙，你找于知青说说，至于换啥子，你先探下他的口风嘛，到时候再给我们说，我们肯定不会让你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