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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抹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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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抹房

春天,种完地,农活还不忙,又泥水相和,正是修房盖屋的好时机。当时的农村草苫房已是好房子了,绝大多数人家还是泥抹的房顶。泥抹的房顶每年春天都必须好好抹一遍,不然的话,下雨就会漏的。

那天林木匠大叔家抹房,头几天他就和高志远说了,让他帮他抹房,高志远当然欣然答应。因为,林木匠大叔是他心中的偶像,他为人正直,坚持公道,乐于助人,不畏权贵,有侠肝义胆,又有仁慈胸怀……总之,在他心中是没有一点缺点的英雄人物。

早晨,高志远早早地吃了饭,到了林大叔家。

林大叔和他的儿子林明海已开始和泥,林大叔虽已五十多岁,干起活来还像壮汉一样,他光着脚站在泥水里,用二齿子奋力地搅着泥,林明海洒着水。

高志远二话没说,也脱了鞋,挽起裤褪,向林大叔道:“大叔,来我搅泥,你填土。”

林大叔笑呵呵地说:“不用,你以为我老了,干起这些活来,不比你们青年人差。”

“我知道你干活不减当年,可年龄不饶人啊,还是让我们年青人多干点儿吧。”

说着,他走进泥堆里,一股冰凉直刺肌骨,虽然时令已过了立夏,但北方的天气还不热,光脚踩在泥里还有些冰脚。他接过林大叔的二齿子,开始搅泥。干活真好,干一会儿,浑身热乎乎的,脚也不觉得凉了。

林明海虽也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可干活躲躲闪闪,一点儿力也不下。

林大叔看着道:“你和你志远哥学学,人家读了十多年书,半路出家回来种地,可一点力也不惜!你看看你,乍手乍脚的,哪像个干活的!”

高志远忙打圆场道:“他还太年青,嫩骨头嫩肉的,等铺铺岁数,有劲就好了。”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从小干活就不是那虫鸟!”

林明海高高的个儿,可能管顾长个了,单薄细条的像麻秆,脸白白净净的,像个书生。他一是不下力,二是干活找不上门路去,三又惧怕他爹,所以,小鸡躲老鹰一样,趔趔趄趄地离他爹老远。

惦量着够了抹房顶的泥后,林大叔说:“歇歇吧,让泥糗糗,咱们再抹。”

他们洗了脚穿上鞋,走进屋,坐在凳子上。林大婶已沏好了茶水,端到他们面前,让他们喝水。

高志远看着杯里淡黄色茶水,透着淡淡的清香,暗想:农村根本没有喝茶的习惯,林大叔这是对他的特意招待。不禁又想:林大叔也真细心,这一定是前些日子去街里就买好茶的。

高志远笑着说道:“大叔还准备茶水做什么!咱们干活的人,渴了一瓢凉水下肚,又解渴,又爽口。”

林大叔笑着说:“这你可别埋怨我,是你大婶,前几天就跟我说:‘你找人抹房,又赃又累的,得买点儿肉打点儿酒再买点儿茶叶,好好招待招待人家。东家婆发话了,我能不照办吗?”

林大婶身宽体胖,慈眉善目,一副菩萨像。听林大叔说她,便向高志远道:“你大叔还说我呢,他这几天知道你来抹房,就夸你都不住嘴了,说你干活细致,抹房打抹子又均又匀又实,保证下雨不漏。说你能干,天天起五更捡粪,年青的谁也没你起得早。说你一冬天从雪窝里割了一大垛榛柴,不像别的年青的,就知道上山砸玻璃烘子,又犯山又不好烧。说你从来不惹讨人嫌,干活休息时间,就静静地读书。说你……”

林大叔打断她的话道:“行了,你还少夸来。”

又转向高志远道,“她说你会过日子,秋天搂那么大个柴禾垛。说你懂人情世理,见人从来都有个话。说你热心,见谁家有活就帮忙……”

林大婶插嘴道:“我说的都是实情。”

林大叔也道:“我也没说虚的。”

两人说完,都由不得笑了。

高志远被他们夸得满脸通红,忙说:“我可没你们说得那么好。”

林大叔道:“大叔知道你谦虚,可大叔好说实在的,你干活在青年堆里挑挑,也没有几个能赶上你的。你别看是半路出家,可从小就下庄稼地的,也赶不上你。你不惜力,又聪明,什么活一学就会,而且还干得又快又好。大叔从不吹捧人,你知道,大叔是实诚人。咱们村里的年轻人,我就佩服你和张文清两个人。张文清只念到六年级,可是写写算算,也算是文化人。他教学教得好,学生学着东西了,家长也满意。和赵利民他妈吵了一架,一生气不教了,下来当生产队的会计,账目也是清清楚楚,谁检查也挑不出毛病来。干什么都是把好手。你就说玩那些乐器吧,吹打弹拉,样样精通,而且都是自学的。来村里唱驴皮影的,都请他拉四胡,连影班子里的老影匠都夸他拉得好。也和你一样,谦虚好学,从不张扬,不像有的年轻人,刚会点玩艺儿,就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高志远由衷地说:“张文清可真是个能人,不必说他教学当会计干得好,就说那些乐器,什么四胡了,喇叭了,你说他也没投师,也没老师教,他也不识谱,他怎么听着音就能拉出来吹出来呢?真是牛了!我都觉得奇怪!”

林大叔呵呵笑着道:“我就想啊,人和人怎么这么不一样呢?你说都是人,有的勤劳有的懒,有的奸有的憨;就说历史上吧,三国曹操怎么那么阴险奸诈呢,而关公又那么侠肝义胆,诸葛亮那么有智谋,而阿斗又那么不争气……这都是上天安排的,人怎么也不能都一样,要一样,成什么社会了。就像花儿草儿,有高的有矮的,有香的有臭的,有丑的有美的,这才能成花花世界。人也一样,也得有各色各样的人,才能成全一个社会。……”

高志远听林大叔讲古论今,用他那朴素的思想来解释世界,不仅又好笑又可爱。农民嘛,没有高深的理论,只能用他们的单纯的思维来解释社会,虽然是风牛马不相及,却能自圆其说。这不禁又让他想起林大叔经常说的“人在做,天在看”“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是恶不报,时机没到”“人一辈子做善事,总会有好结果,如果总想着耍奸使坏,会遭报应的。”

他们就按着他们想的信条为人做事,所以,乡亲们都是忠厚善良的。

高志远看林大叔说起来就没头,歇时候不小了,便说:“大叔,咱们抹房吧,天不早了。”

林大叔笑着说:“大叔就和你对脾气,有说不完的话。好吧,抹房吧,抹完再说。”

他们便出来开始抹房,林明海在地上搅泥和往泥兜里装泥,林大叔和高志远上房顶抹泥,高志远还负责往房顶上拽泥兜和送泥。

房顶有三、四十度的斜坡,虽不很陡,离地面却很高。高志远怕林大叔摔着,不让他上房,他不干,说:“你别看我老了,干活二五眼年轻人还不行呢!房顶这点儿斜坡,没问题。都让你一人抹也太累了,我也不忍心啊!”

林明海只在地上搅搅泥,装装泥兜,是最轻快的。

林大叔打着抹子,朝林明海道:“你把那泥好好搅搅,里面竟疙瘩,抹子都打不开。”

林明海很听话,索性光着脚,高高地挽起裤腿,进泥里踹起来,像小孩玩“踹稀踹糨,踹老娘一炕”一样,饶有趣味地在泥里踹。可是,他一踹着玩,却供不上用泥。

林大叔高声道:“你别在那踹着玩了,紧装泥,供不上了。”

林明海看了看房顶,大概觉得他爹在房顶上管不到他,来了精神,说道:“我不搅好了,你嫌有疙瘩;我踹吧,你又嗔踹,怎么干也没好!”

林大叔一听,火了,眼一瞪怒叱道:“你不好好干活,还不行说!一说你还满有理,我让你有理!”

说着便把泥抹子照着林明海砸下去,随即骂道,“你是爹,还是我是爹!”

林明海看泥抹子照他砸下来,赶忙一躲,才没砸着。

高志远忙劝林大叔:“大叔,你生什么气,慢点儿也能抹完了。这老高房,泥抹子要打着,打伤了咋办呢!”

林大叔怒气未消:“真是气死爹的犟种!饶着不好好干,还满有理!”

高志远不禁想到他有一次去木匠铺,看林大叔正修理一个磙框子,怎么修理,两股磙框也不对称,一高一低。他不由来了气,照着磙框就是两斧子,把磙框砸稀碎,嘴里还骂着:“真他妈难缠!我就不信你难缠!看到底谁治了谁!”

旁边的人不由得都笑了,说道:“凭人跟家俱生气!”

“没见过这么难缠的东西,怎么修理也修理不好!”

有和他闹着玩的便说道:“和你一样难缠就到劲了呗!”

林大叔哪样都好,就是脾气太暴躁,一不如意,就发脾气,火大得吓人。

林明海看他父亲真动气了,再也不敢磨洋工了,乖乖地搅泥装泥。接下来干得很顺利,上午抹了一半,下午干了一气活就抹完了。

抹完房,高志远就要回去,林大叔不让:“干一天活了,怎么也得吃了饭再回去。你大婶都炒好菜了,咱爷俩怎么也得好好喝两盅。”

他知道林大叔的实诚,强走他会生气的,只得留下来。

林大婶炒了四样菜:红烧鱼块、鸡肉炒青椒、酸菜土豆丝、猪肉炖粉条,热了一壶老烧。 林大叔满上两盅酒,对高志远道:“你今天最累,和泥时你搅泥,抹房时你连拔泥兜子带送泥还抹了一坡,大叔谢谢你。”

说着,一扬脖喝了一盅酒。

高志远忙道:“大叔,我喝不了酒,我随便吧。”

“那不行!你不喝我喝,你大婶又说我馋酒了,借着陪你的名义给自己解馋呢。”

林大婶也在一旁说道:“就是嘛,说你馋酒还说错了?志远,你能喝就喝,不能喝就别听你大叔的,随便。你多吃点儿菜,尝尝大婶炒的菜好不好吃?”

高志远道:“还是大婶理解我,大婶放话了,大叔你就喝吧。”

林大叔笑着道:“那我喝酒,你吃菜。”

“我吃菜。”

高志远夹一口菜放进嘴里,立即觉得有一股异样的清香味钻进嗓子,这味道只有到饭馆才能吃到,没想到大婶炒得菜赶上厨师了。又一想,自己回家半年多了,整天是糠炒面就着咸菜条,很少吃菜,即便是偶尔做顿菜,也是清水煮,连点油腥都没有,能好吃了。而大婶炖炒的鸡鸭鱼肉,就是过年也吃不上这么丰盛的菜啊,能不香吗?再加上大婶心灵手巧,做得菜不更清香无比了。

林大叔三杯酒下肚,便又打开了话匣子:“志远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媳妇了。大叔早就想,有合适的给你介绍一个,咱们村里刘兴良那两个闺女不错,可就是那‘弯弯绕’太难缠。刘秀珍和张文清多般配的一对,到底让‘弯弯绕’给拆散了。那‘弯弯绕’就是打乌麦的眼——看上不看下,看上有钱有势力的了,他那二闺女也说不上要挑个什么样的呢!要不是那样的家庭,她那二闺女倒不错,干活麻利,心灵手巧,是个好姑娘,明天我去问问,可就那妈,什么人也绕不过她。”

他看了看林大婶道,“我说老伴,你娘家有没有合适的,给志远介绍一个。”

林大婶道:“我们村老雷家那二闺女不错,长得又俊,干活又好,我以后回去透露透露,要是能行,我给志远介绍介绍。”

高志远听着林大叔老两口的真心实意的话,心里无限感激。虽和他们无亲无故,他们却为自己的事这么上心,怎能不让他感动呢!可是,他又一想,就自己家这成分,四十里地闻不得,人家一听也不会干的。现在农村,地主富农的儿子说媳妇是非常困难的,贫下中农家的女儿谁也不愿意嫁到地主富农家受歧视去,就是地主富农家的女儿也想嫁到贫下中农家去脱离苦海。他看林大叔老两口对他的事这么关心,也只得感激地说:“大叔大婶,你们就别费心了,就我家这成分,谁也不愿意嫁,打光棍我也认了。”

林大叔大手一挥,瞪着眼叫道:“搞对象嫁闺女看的是人品,没听说不管女婿什么样,只要有钱有势就行。这样的势利眼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家还是通情达理的,志远你也别说那泄气话,世上还是好人多。你的媳妇包在大叔身上,大叔保证给你介绍个好媳妇。……”他说到兴奋处,便数家珍一样,把他去外村干活,遇上的各种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一直喝到眼饧耳热,言语不清才算拉倒。

高志远要走,他还嘴里含混不清地道:“我送你……”

结果是高志远把他扶到炕上,躺下,迷迷糊糊睡着为止。

林大婶向高志远道:“你大叔就是对酒亲,见酒就醉,不喝醉了不撂盅,出去喝酒没少出了洋像!”

高志远道:“我大叔实诚,没人笑话。”

他又忽然问道,“大婶,我大叔喝多了,耍脾气吗?”

“怎么不耍,上来他那驴脾气,像疯了似的。”

“那你不生气吗?”

“百人百脾气,和他生气有什么用,一点儿也解决不了问题,还会火上浇油。忍一忍,过了那阵儿,就好了。”

高志远看着慈祥善良的林大婶,不禁又想到林大叔吹嘘他搞破鞋大婶卷衣服放在被里胡弄她婆婆的事,大婶的心该多善良啊,又多大度啊,对于那种事,有几人能容得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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