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厉鬼 第一章

“哈哈哈，楚一那个小呆子又在发疯了。”

“就是就是，打他！”

几个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小童，手里捏着黄泥块将一个穿着白衣道袍的小童团团围住，嬉闹着将手里的泥块用力扔到白衣小童身上。不出片刻，几人就将崭新的白色道袍变成了泥袍。

被围住的小童头戴道帽，颈间坠有一把极小的碧玉剑，腰间挂着一把铜钱锏。他肤色如玉，面色如水，在泥块的围攻下既不伸手去挡，也不高声喝止。而是静静盘坐在一根早已枯死的树干之上，左手捏法印，右手持桃木钉。如炬的双眼，正紧紧盯着身前一栋土屋的大门。

“吱”

就在小童的道袍完完全全被染成黄黑色时，大门被一双粗糙干黑的手推开了，自里行出一对穿着粗布土衣的老夫妻。头上裹着一条破烂汗巾的老汉，眼见小童被围攻欺凌，大喝一声冲上来，双手作蒲扇状就要赶走那些嬉闹的童子。

“父亲...”

白衣小童明知眼前所见不为真，仍不由自主的低声呢喃了一句。眼前这老汉，正是他去世多时的老农父亲，楚道文。

“别打了别打了，那都是一群还未长大的孩童，所言作不得数的。”

跟在楚道文身后的大娘身着灰布衣裙，一双年轻时还能称得上葱葱玉指的手，早已变得粗大干裂。她此时正拉着楚道文不断挥赶的手，焦急的劝解道。

“母亲...”

白袍小童又低声念了一句，握着桃木钉的手不由得加深了力度。这腿脚不便的老妪，正是他那和老父一起去世的娘亲，楚傅氏。

老父亲奋力赶走了那群调皮嬉闹的小童，又蹒跚着过来查看白袍小童的情况。他抖着一双手，激动的在混杂不堪的道袍上抚摸了几下，哽咽道：“楚一，我的好儿子。爹见你有道长照顾，有生之年也就放心了。”

楚傅氏也跟着在袍子上摸了几下，老泪纵横。她没念过几天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甚至连龙王村都没出去过几次。但她隐约能明白，自己的儿子拜了师以后，从此不用再愁吃喝住行。

夫妻两人爱子心切，所言句句感人肺腑，若不是被他们拉住的楚一面色如常，也不开口说话 ，恐怕就真成了一副舐犊情深的感人场面。

“唰！”

就在楚氏夫妻感慨之时，许久未动的楚一凭空斜刺出桃木钉，正中二人头顶的空气之中。

然而桃木钉就似刺进了某个野兽的血肉一般，被顿在半空动弹不得。一阵阵鲜红的血丝如蜘蛛网一样，以桃木钉为中心散发出来，还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女人叫声。

楚一见状，又取下腰间的铜钱锏，往楚氏夫妻身上一人抽了一锏。上一刻还拉着他叙旧的二人，随着锏声迅速的化为了两道红烟。

土屋、树根、泥块等场景也随之扭曲起来，不出两口气的功夫，周围就变成了一片荒无人烟的旷野。

“在下可不是儿时那个白袍小童。好歹也算是个厉鬼，就拿这点把戏糊弄我？”

一个长身玉立声音清朗的男子，自红烟中走出，伸手将半空中的桃木钉取了下来，而这正是长大后的楚一。

他的头发半散半髻，髻上戴着一根不起眼的木簪。形如春山的眉下，是一双生得极好的眼。眼形细长外翘，颇具神韵，看人之时目光如清水流转，让他多了一分距离之感。而在他高挺的鼻梁之上，嵌了一颗深紫色的痣。道法一动，这痣便散发出些许紫光。

因此单单只看眉眼，每一处都精致得似画中飞仙，极美又神秘，让人不敢亵渎。

但他偏偏又生了一张似笑非笑的唇，即使不说话，唇角也微微上扬，无端又给人一些亲切之感。

十分嫉妒他这副卖相的大黑驴曾如此评价：潇洒如云，风姿秀挺，清峻飘逸，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一副让人瞩目的好皮囊。

他此时立于凄凉的荒野之中，身形单薄面容苍白，细看还有点病态之姿，仿佛厉鬼随意一击就能将他给打碎。

但他浑身上下却散发出一股极强的气势，眼神明亮有力，肩挺背直得即使天塌下来，也能屹立不倒一般。

一身怪异的黑色长袍上，绣着火焰仙塔，脚蹬一双道士们时常穿的云履靴。长袍随风而动，更给他添上了些潇洒恣意之感。

他颈间的碧玉剑此时已到了右手间，铜钱锏则取代了碧玉剑的位置，缩小了数倍坠在了链子上。他的腰间还挂着一个麒麟状的坠子，坠子上有两条红穗在随风摆动。

但被桃木钉刺中的厉鬼，可不觉得面前这人有多外表出众，也没闲工夫去欣赏楚一在这荒凉场景中的出尘气质。她被桃木钉刺中要害，此刻阴气流失了大半，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被楚一给收走。

“不管...你是谁...他们必须得死！”

厉鬼声色厉荏的尖叫着留下一句话，随后化为一道黑烟，速度极快的遁向远处。而拿着碧玉剑的楚一望着厉鬼逃跑的方向，并没有拔腿去追。

“小楚，你就这么让她跑了？”

楚一身上的麒麟挂坠突然泛起一阵金光，随着金光闪过，一只个头和猫差不多大的麒麟兽跳到了楚一肩上。

它生有狼蹄，身挂彩羽。身形似麋鹿，长尾似龙尾。只是本该属于麒麟兽该有的羊头，却成了一颗虎头，头顶极圆，且生有龙鳞和独角。

楚一伸手拍了下麒麟兽的圆头，没好气道：“说了很多遍，叫师父。那厉鬼浑身的怨气，但是身上又有些佛家弟子才有的金光气息，怪异得很。铜钱锏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大黑驴在前头等着她呢，等查清楚到底是何情况再收也不迟。”

“你确定让大黑驴去不会有问题？”

麒麟兽一边说一边抓起楚一的头发嗅了嗅，而后又很快放了下去，“邱铁那个家伙仗着自己是个黑驴精，妖魔鬼怪都怕它的血，平时无风作浪惯了。我怕他这次一不小心玩过头，会坏了你的事。”

“无妨，阿铁平时的确有些贪玩，但关键时刻还是顶用的。”

楚一见麒麟兽并没从头发上嗅出精气来，又双指并拢，将自己的手腕划开了一条口子伸了过去，“喝吧，但是只能喝三口。”

“哦...”

眼见带着点点紫气的血到了自己嘴前，大喜的麒麟兽正张大了嘴准备多喝几口时，却听见楚一给她下了禁令，只好乖乖的喝了三口后，伸出爪子将楚一手腕上的伤口给抹掉。

就这样，一人一兽一边说着话，一边朝荒野中的某一条山路走去。在他们的身后，还有几个若有似无的猫爪印。

楚一不喜欢苦修，他一向信奉人生在世及时行乐的道理。眼见山路离方县令府上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便带着麒麟兽掐了个寸地诀，一步百米的到了竹溪县内的大街之上。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一轮残阳无精打采的挂在天际，慵懒的看着正在角落里叮嘱麒麟兽的楚一。

“我观你面相，龙鳞与独角都已生出，离化羊首不远了。”

楚一蹲在墙角里，认真的将麒麟兽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方县令一家都是胆小的主，我看你还是化为人形吧。万一你突然开口说话将这一家不小心给吓死，咱们还得额外再收几个新魂。”

麒麟兽不满的将爪子从楚一的手里抽出来，狐疑的看了他几眼，总觉得化形这个主意是出自楚一的恶趣味，而不是好心的为那方大人着想。

它在原地转了几圈，再三考虑了楚一的话后，还是决定给他这个面子，将自己化为人形。

“砰！”

“你这...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紫光闪过，麒麟兽的化形已完成，但楚一在仔细瞧清楚之后，毫无顾忌的嘲笑了它半天。

“你平时总在我面前自称是天地间唯一祥瑞，辈分高得吓人，谁知原来是个扎着双髻的可爱小女娃。”

楚一伸手揪了揪眼前这个可爱小女娃的发髻，又摸了摸她的脸蛋，只觉得入手软乎乎软绵绵，根本不似麒麟兽身上龙鳞应有的坚硬。

“我就知道！”

小麒麟心知是因为自己的麒麟之身还未完全进化，在神兽中只能算是幼崽的缘故，所以才化形成了一个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人类女娃。而楚一这个混蛋，明显就是故意看她笑话的！

“我跟你拼了！”

小麒麟捏着拳头，一头冲过来，准备以蛮力撞翻这个正在坏笑的混账。结果却被楚一轻松的按住了头，随后强行拎着走向了另一条街。

位于昌国堰城的竹溪县，是一个人口密集、与周围县镇往来贸易频繁、且风景秀美的小城。虽说只是个县城，但城区面积倒也和一般的小镇面积没有什么太大差异。

街道上有各种小摊贩在叫卖，并且坐落了茶楼、酒馆等大店铺。由于竹溪县身处于皇城不远处，凡是去都城的人都要在县里落脚，因此街道上的店铺生意极好，不时的有人在小摊前停步问价。

楚一拉着鹿其刚行至一条小街的酒楼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喧闹之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身后不远处的一户人家突然跑出一个满脸痛苦的男子，这男子大白天的只穿了里衣，头发散乱，神色凄苦，形状疯癫。

而在他身后跟着的，是一个满脸老泪颤颤巍巍迈着步子的老太。这老太头戴一条镶玉的抹额，正大声呼喊着：“儿啊，你别跑了，娘跟不上了，快回来吧。”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长了老年斑的手向前伸着，听得周围的人纷纷面露不忍，不少人开始帮她抓住那只穿着里衣的男子。

可谁知这男子看着瘦弱，却力气奇大，上去两三个人竟一时间也制不住他。

“小楚，我们不上去帮忙？”

鹿其在一旁问他，并没有贸然出手。这穿着里衣的男子，一看就浑身黑气，显然是被邪祟给缠住了。

但她是知道楚一的。这家伙虽然修道天赋要高出同龄人一大截，却没什么救治天下匡扶正义的志向。如若不是家中变故，他根本不会来竹溪县。

被鹿其猜中了心思的楚一，垂眼瞥了一下那无人抓得住的男子，沉默不语。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奇怪。自儿时开始就不爱与人说话，也不爱插手别的事。在他的内心深处，总是对修道一事抗拒至深。如若不是因为父母，他根本不会上观里拜师学道。

而在他的骨血里，也好像被刻上了“莫管闲事”四个大字，每次只要一动悲天悯人的心思，胸口就会剧痛无比。

“你想去的话，就去吧。”

楚一说完这句话，便站在原地不动了。

与他相处多年的鹿其明白，这是楚一自己想要出手，但由于体质缘故又不好太过明显，因此只能放任她去。

这小子，还是心善。来竹溪县的这一路，虽然并没主动出手管那些闲事，但楚一每次总会寻个适当的时机，在那些受苦之人身上放一个他亲手画的平安符。这些平安符可是楚一下山之前，花了很多功夫才做好的。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有驱邪避凶，护佑周身之功效了。

虽然他每次都冷着一张脸，说自己胸口痛是因为修道时出了问题。但她可不傻，知道这不愿意做小道士的小子心软着呢。

鹿其一边想着，一边往人群中走去。几个围观的百姓见她是个长相可爱的小姑娘，彼此也并不注意她的动向，只当她是谁家爱看热闹的小女娃。

那个神志不清的男子，一边扯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往外呕吐。只是吐出来的，并不是胃中之物，而是几口清水。细看之下，他的双手，脖颈，还有脸部的皮肤，都有被水泡过的褶皱。鞋底湿答答，还沾着几条黑色水草。

这人痛苦的站在原地嚎叫了几声，突然双眼向上翻，露出了大部分眼白。他的嘴唇开始变得乌黑，说话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只是语气却很是阴森恐怖。

“你们...为何要害我...”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完全不似男子般低沉有力。

围观看热闹的老百姓一愣，纷纷退开了几步，彼此议论纷纷，总觉得这人像是中了邪。

鹿其躲在一个大人身后，手中飞出一道紫色血光，正中那男子的眉心。只见他枯黄的皮肤之上，突然黑光一闪，随后便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不动了。

这就是她身为紫血麒麟的妙处。麒麟之血，可避百邪。只要不是修为高深的妖怪鬼魔，都能驱逐一二。

一直跟在男子身后的老妪见儿子倒了下来，连忙吩咐随身的家丁将人给抬了回去。而随着这户人家大门紧闭，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也渐渐散了。

只有楚一若有所思的站在原地，盯着这户奇怪的人家。

他在进入竹溪县城区时曾观过此地风水，这里藏风聚气，积翠如山，水流平缓，见底游鱼。虽不算上乘的大好风水之地，但对于这些不用修道的百姓来说，也可算是上佳的居住之所。

在这种好地方，不该出现白日之下就撞邪的诡异事件。

“小楚？”

鹿其此时已退回到他身边，叫了他一声，“紫血进入到那人体内之后，居然很快就消散了，只怕不出一日，这人还得再受苦。”

她到底还只是幼年麒麟，道行不高，也只能做到如此。

“与你无关，此邪怪异，莫要再管了。”

楚一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只是他的右手在袖袍里暗自掐了个法印，这法印带着金光飘飘扬扬的越过围墙，飞向了那男子的住处。

走在一边的鹿其也自然当作没看到。

她就知道楚一会出手，虽然他现在偷偷顺着自己胸口，一脸“不该管闲事”的样子，但是她知道小楚就是个嘴硬心软的活菩萨。

不然当时才八岁的楚一，也不会毫不犹豫的耗了大半心头血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