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小镇除了几盏大户人家的门灯，几乎没什么光亮。白月恒撑着伞，送赵雁南回去，两个人默默走在小雨里。“白先生怎么长得这么高……”赵雁南用余光偷偷的观察白月恒。那轮廓分明的侧脸可真好看，那颗眼角的泪痣点缀得他的容颜如同一位俊秀的佳人。“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小心脚下。”

白月恒提醒道。赵雁南赶紧收回目光，低头专心看路。“白先生，为什么晚上刘先生说了好多奇奇怪怪的话？还说我和你有着奇妙的缘分？”

赵雁南小心的说出自己刚刚的疑惑。“他就是这个样子，有时候像小孩子一样没头没脑的，不用在意。”

“我看不像，刘先生挺认真的样子。”

赵雁南嘟着嘴表示不信。白月恒知道赵大小姐有时候小女孩儿性子上来总喜欢刨根问底，便说道，“他今天跟我说，你和我的名字是一种特别的缘分，都出自《文心雕龙》，横吹曲辞四：长城飞雪下，边关地籁吟。濛濛九天暗，霏霏千里深。树冷月恒少，山雾日偏沉。况听南归雁，切思朝笳音。”

听完这话，赵雁南眼睛亮起来，心里喜滋滋的，但嘴上却俏笑着说，“还有这事儿，那应该是我父亲和你父亲有着特殊的缘分吧。”

“哈哈哈，我看是。”

白月恒笑起来不知不觉到了赵家的宅子前，典型的深宅阔院，高耸的马头墙错落有致，高高低低叠至五层，那唤做“五岳朝天”，寓意宗族兴旺发达，蒸蒸日上。“我到了，谢谢白先生。我就不邀你进去闲坐了，要不我俩还得来回送。”

赵雁南笑呵呵的说着，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不必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见。”

赵雁南看着白月恒转身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每次都不能多说点儿什么吗？你那么着急回去有什么事呀？”

“哦，你说什么？”

尚未走远的白月恒忽然转过身来，看着女孩儿问道。“没，没什么，我说白先生再见，再见……那个路上滑，您别摔着呵……再见。”

赵雁南慌乱的说了一通胡话，然后叩开门跑了进去。留下负着手的白月恒在原地看着她发笑。“我的大小姐啊，你怎么才回来啊，家里来客人了，老爷都等你半天了。”

老管家一边跟着赵雁南，一边赶紧捡紧要的说。“谁来了呀？父亲的客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是新州督军卢永祥的二公子卢正昂，正和老爷聊着呢。”

赵雁南一皱眉，才记起来刚才在门口确实看到停着一辆军车。“他怎么又来了？”

本想着偷偷溜进去，却不想路过前厅时，正好遇到她父亲赵叶农送一个高大的军人出来。那人一身戎装，制服笔挺，章带齐全，还是礼服而不是常服，乌黑的马靴擦得锃光瓦亮。眼如丹凤，眉若剑星，眉宇间的英气中却带着一丝乖张。这正是在当地声势烜赫的新梁二州巡阅使，陆军一级上将卢永祥的宝贝儿子——新军特别混成旅少将旅长——卢正昂。“站住，你要往哪儿去呀？”

赵叶农正色叫住了赵雁南，“一个女孩子家的成了天的往外边跑，找都找不见人影儿。”

低眉顺眼的赵雁南站在当地，心想又因为这个卢正昂挨骂，每次都是因为这个灾星。卢正昂见到赵雁南的样子就想笑，但碍于有长辈在场，只好打圆场说道，“雁南妹妹自小就是活泼开朗，好结交，这也是天性使然。您就别生气了。”

“你一个反动军阀，谁是你妹妹。”

赵雁南在心里默默的想，手上不耐烦的来回扯着衣角。“她就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赵叶农生气的说道，该装的样子还是要有，不至于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人家卢公子特意来看你，等了你一晚上……”“我又没让他来，他来干嘛，谁用他看。”

赵雁南心里默念，烦闷得很，这种毫无意义的社交能不能以后都免了。卢正昂看得明白，只得说道，“赵伯伯，时间也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家父最近每每忆起你们共同留洋的经历，颇为感怀。还请赵伯伯有时间带着雁南妹妹到府上一聚。”

说罢，对随行的副官一招手，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呈上。“这是家父和我的一点儿心意，还望赵伯伯笑纳，”递过扎在一起的两个礼盒，卢正昂又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递到赵雁南面前说道，“这是我在沪上特意为雁南妹妹挑选的礼物，希望你喜欢。”

递过礼物，卢正昂一本正经又满怀期待的看着赵雁南。“还不快谢谢人家卢公子。”

赵叶农喝道。“谢谢你，下次不必了。”

赵雁南接过小盒子，心想赶紧把这个灾星打发走得了。卢正昂也不挂意，笑呵呵的和众人礼貌道别，转身出门。回到屋里，赵叶农恨不得抓住赵雁南好好的教训一顿，但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又舍不得，只能没好气的看着赵雁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把刚收的小礼盒扔在桌子上。看都没看那些送的礼物，赵叶农就让下人收了，坐在椅子里的他调整了下心绪说道，“你和卢正昂的事情，为父又没有让你们现在就成婚，你们先接触接触试试，从小一起玩过，都相识，为何非要让人家难堪。”

“不就是相亲吗？哎呀父亲，亏你还自诩是新派开明人士，包办婚姻这种封建流毒怎么还往自己女儿身上用啊。”

赵雁南不满的说道。“这怎么能是包办婚姻，我只是让你们认识认识，接触接触。人家卢正昂来了好几次了，你都不给面子，上次在舞会上还当着面叫人家反动军阀，真是太不像话了。”

“哈哈哈，那确实……”赵雁南一想起上次时卢正昂的窘样就想笑。“辛亏卢家看着我们老一辈的交情，不跟你一般见识，要不然就凭他咳嗽一声，北平天津都要下雨的活阎罗卢永祥，会轻饶了你。”

“诶，还有父亲你害怕的人呐，我以为你共和元老，国府新贵，实业大亨，会是天不怕地不怕呢。”

赵雁南打趣起来，这也是她和父亲交流的日常。她对父亲赵叶农很敬重，也很亲。这也是因为赵叶农和其他富豪乡绅很不一样。他早年就投身改良，参加共和，是政治上的活跃分子，但后来目睹时局荒诞，倍感心灰意冷。赵雁南的母亲过世后，赵叶农追思发妻，不能自已，十多年始终没有续弦，这让赵雁南对父亲极为敬重，也对父母的爱情极为羡慕。此后的日子里，赵叶农投身实业，成为当地最大的实业家，尽管贵胄盈门，卢永祥等人多次邀他出山，但他始终不愿再碰政治。而他也把全部的爱都放在了对女儿赵雁南身上，在感情上，父女俩颇有些相依为命的意味。“我已经一把年纪，早就无所谓了，但我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在乱世中有个依靠，有权有势的转眼倒台，有钱有粮的顷刻败光，只有有枪有兵的才能立足。所以……”赵叶农认真的诉说着自己的想法，他希望女儿能理解自己的苦衷。赵雁南一把搂住父亲的脖子，撒娇似的说道，“我知道父亲最疼我了！但是我有我自己的人生和命运呀。”

“少没大没小的，我为你的事操碎了心，你就是怎么孝敬我的？我看我就是太惯着你了。”

“哎呀父亲大人，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我并不喜欢。我从小就不喜欢那个公子哥小昂子，现在他变成那人模人样的，我还是喜欢不起来，您也不能勉强我们吧。”

赵雁南说道。“我看那个卢正昂可喜欢你了，来了好几趟，特别上心。”

赵叶农笑呵呵的盯着自己的女儿，他对自己的闺女还是极为自信的，出身名门，知书达理，聪慧过人，那俊俏的模样谁不心动。“您可算了吧，他喜欢的人多了，将来不和他父亲似的娶好几房姨太太，我们凑两桌麻将可是热闹。”

“诶，你这一说我倒是有画面了。”

“哎呀，父亲，你讨不讨厌，拿自己女儿戏谑。”

看着赵雁南这会心情大好，赵叶农忽然严肃起来的说道，“我劝了你好几回了，少和那个白月恒来往，政治上的东西少碰。你今天是不是又去他那儿了？”

赵雁南点点头，“我就是去送了些秋补的餐食，您不也让我尊师重道嘛。”

赵叶农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起，那个看似温和儒雅的白先生是个极为危险的人物。也许年幼的赵雁南不知道，时代的风暴在裹挟每个人之时，他们都躲不过那飘落的雨滴。细雨终会汇成洪流，点滴可荡平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