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人嘶吼，死者哀嚎，炼狱众狂啸。是有人在挣扎，死者在翻滚，炼狱众在涌动。是我在叫，同痛苦一起。是我在挣扎，同绝望一起。郑沉睁开双眼，却不见现世，眼前一片血火，不见陆地，他在其中翻腾，如临人间地狱。“是我啊，”郑沉听见自己的声音，细若游丝的在耳边回荡，“我要死了。”

这一刀几乎砍断了郑沉脊椎，若不是他向前扑倒，或许将惨遭腰斩。濒死降临，往事走马灯般环绕在郑沉身旁。无数的黑线从四面八方而来，穿进郑沉的灵魂，上面爬满了蜘蛛，蛛背上痛苦的人面扭曲闪烁。…………“巫，你听到了吗？”

一个猥琐粗粝的声音窃笑着。矮小的侏儒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竟然登到郑沉等人所在大厦的顶端。被称为巫的那个男人，此刻依然保持着洒脱的坐姿，坐在这栋高楼的边缘，半边身子腾空，摇摇欲坠。他左右摇晃着椅子，看也不看侏儒，幽幽一叹。转过身，一脚将椅子踹了出去。“椅子的粉身碎骨谁又会在乎呢？”

他似有所指，侏儒骚骚脖子，收敛了脸上狂放的表情。“这孩子我倒是知道，郑家人啊。”

男子满头灰发，五官除了过分年轻外，其余平平无奇。他伸出手扣了扣大拇指，上面斑驳的伤痕如蚯蚓般扭曲。“没想到今天，还能见到那家人，一个姓郑的小年轻……是好奇还是自诩正义呢？有意思……要知道以前，比起郑家的那几位，我可算得上是个大好人。”

他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扺掌大笑。楼上的对话，除了天地再无人可知。楼上的人的飘然离去，更是谁也阻止不了。淮花崩溃的一遍遍刷新讯号，波波满脸冷汗，他脱下上衣，极力帮助郑沉止血，可是血晕还是一步步扩大。“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啊——”淮花歇斯底里的哀哭着。…………一个人的家里？郑沉意识飘飞，再次被动进入死前回溯的画面。普普通通的八十平屋子，空荡不堪，月光盈满地板。郑沉缓缓接近屋内唯一的活物。对方此刻在床铺上睡的正香，一个接一个的小蜘蛛，在常人看不到的层面，顺着满墙黑线往他身上钻，一层层将他包裹。郑沉看到他皮下几乎被蜘蛛填满了，皮肤不时裂开一个小口。“鬼城区，这是大火还未发生的时候？”

郑沉想伸手捏住一只蜘蛛，身体却径直穿了过去，但强烈的怨气却如惊涛骇浪打来。是人怨。“房贷要还到哪一年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为什么工资这么少，活不下去了。”

“便宜的东西，真他娘难吃到要死。”

“求求你们收留我吧，我就快老死了。”

“救救我”“不如去死啊。”

“下九流的东西死吧。”

“活着苦太苦了。”

“让我……解脱啊……”郑沉惊动了人怨蜘蛛，无数或怒或哀或杀意腾腾的怨气，顺着黑线而来的话语将他万箭穿心。突然，他看到床上熟睡的人惊醒，似乎侧耳倾听什么，紧接着表情慢慢惊恐。他跌跌撞撞的朝门口跑去，跑到一半却双脚一软，昏倒在地。无数的人怨蜘蛛在他皮下将他包裹，很快在黑乎乎的蠕动中，便只剩下空洞的眼睛。郑沉知道眼前这个人，理论上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已被怨气掏空。从科学上来讲，就是脑死亡了。所以火来了，所以几乎没人逃出去。因为有人已经张开了渔网，除了几个漏网之鱼，大部分都是救无可救。“所以才会有炼狱众吗？躯体里三魂七魄散去八九，只留本该轮回的一魄，在腐朽的身躯里，永远沉沦。”

太晚了，太晚了，郑沉视线有些朦胧，他感觉生命力正从心口流逝。或许我熬不到真相了。不知何时，被扯入幻觉中的郑沉再也无力脱离梦境，他抬起手，却见自己皮下也有蜘蛛挪动，它们即将抵达大脑。火从远方来了，热量膨胀吞吐。郑沉终于明白了那个男人为何惋惜。过热的灵魂，只能释放不再纯净的能量。临死前绝望和痛苦像是一堆垃圾，而垃圾燃烧，只有恶臭和黑烟。当火焰从郑沉脚下爬起时，当他即将认命俯首之时。虚空似有响动，耳边有大门轰然打开的轻响。他循声望去，甚至惊骇到忘记痛苦。一栋金色大门正缓慢张开，郑沉看到这熟悉的一幕，情不自禁伸出手。在倒入大门的刹那，耳边万马齐喑。然后一道道无比清晰的遗言，从怨气中剥落，朝他吼叫着，传达最后的讯息。…………“心跳骤停，主任！”

“按压！持续按压！”

“开始除颤！”

“意识丧失，呼吸停止，瞳孔散大。进入临床死亡状态……”死亡来了，但有人还在抵抗，因为真相还未得知，因为还有人在等着。因为那些死者曾经快乐过，甚至期许过美好未来。因为他们本有机会消除怨气，有机会翻身再起。因为原本还有无数的话未和亲友叙说，因为原本一切皆有可能。如今只剩下徒劳，只是徒劳。“脑电波！主任！”

“加强，继续！病人还在求生！”

识之门，那座金色的意识大门打开，暂且庇护了郑沉，将他升入高我层次，保存意识。意识朦胧间，郑沉恍惚的想到，人的本能有多强大啊，哪怕身体崩溃，意识还在拼尽一切挽回，哪怕只是一秒。以前电视上那些故事，他是不信的，在灾难中爆发无尽潜力得以幸存，甚至超脱人类极限。托举孩子，又或是抬起车辆，再或是顶住倒塌的废墟。看到那些，郑沉曾泛泛感慨，这些人是钢筋铁骨吗？便过去了。只有经历过，他才知道，别小觑自己。“也别小觑任何人。”

郑沉睁开眼，坚毅和冷意在他脸上汇聚。在大火中惨死是因，死者的不甘让他终于摸到了那个神秘男人的小尾巴。所有的亡魂在最后一刻，拼劲全力的告知他，记住，那个男人有双疤痕斑斓的手，和一双虚伪温和的眼睛。所有的线索串起来了，付毛于大火发生的前一天参加了在桂城区举办的沙龙，一个关于人类学和宗教信仰的沙龙。原本，他邀请了干娘的女儿同去，对方是这个专业的大学生，非常热衷参与这些活动。他计划在沙龙结束后，同她求婚。可是因为一些急事绊住脚，对方没能如期而至。郑沉回忆起一道怨魂给出的画面，一个男人犹如众星捧月般站在所有人中心，他温和的微笑着，高谈阔论。见识之广，思想之深刻，引得所有人钦佩不已。在几次讨论后，那个男人提出举办一个沙龙，聚集志同道合的有学之士，互相交流。众人轰然应声，他们眼中满是期待，这样一个大型活动的举办，对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很有益。只可惜，郑沉木然的眨眨眼，剩下的他在付毛视角已经看过了，却又被迫从别的死者视角那里反复回放惨剧。那人一手策划一切，只为实验他的理念，这是一个纯粹的实验，人的灵魂是否隐含巨大的能量？在历史中，有一职业曾备受尊敬，那就是古巫，他们既是一个族落的领导者和医生，又是一个部族的祭祀。他们用水浴化凶纳吉，用火祭以报天神。可是，总有败类……“别想了，那家伙根本不配称为古巫。他早就走入邪路，不再想着庇护他人，而只想着精进自我。”

波波一边削着苹果，一边恨恨的骂着。视角回溯到那天，原本绝望不已的二人，突然发现手机有了讯号。求救后，特警和救护车来的极快，先是把雨刀和郑沉给抬走。询问过淮花二人后，开始拉线在废墟里搜寻零散的游客。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除了郑沉和雨刀，其他的游客都伤残严重。大案惊动了整个延店市，听说甚至直达上面，上面派遣了一大批人来，准备彻查此案。“最后定论了‘纵火案’。”

波波说道着吐出一口气，“总算是有点好消息。还有淮花和雨刀都没大碍，但还是被一路飞过来的家人，逮了回去。他们说以后，朋友几个先电话联系着。”

他见郑沉像捧骨头一样躺在病床上，听到好消息最后也只是微微一笑，即使心痛，又知对方绝不甘心。“兄弟，郑老大……别的不说，你这在生死两界淌着走的水平，波波我钦佩不已。临床死亡了半个小时，又挣扎着回来了。你牛逼”波波啧啧称奇的摇着大拇指。“你是不知道，你苏醒之前，整个二院的医生都来参观了一边，说是要亲眼看看奇迹。”

“我也知道事情没结束，你肯定不会罢休。当初，你为啥冒险加入我们，不就是因为你有必须要做的事吗？现在我也不问，你也别提。”

“假若你有需要，我绝不推辞。算是我为那些……死者……尽力了。”

波波一口气巴拉巴拉下来，噎的翻白眼。他见郑沉锐不可当的双眼似露出点点笑意，便快意的拍着腿大笑起来，笑的是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的痛快，还抽空胡诌：“你现在笑不成，我就把你那份也给笑了。志同道合，生死之交，实在爽快！哈哈哈哈哈——”郑沉把氧气罩呼出一片白雾。他想，此事先暂且告一段落吧。有了官方的进驻，你再是高傲自大，也不能顶风作案。此次行动，就是抓不住你，也要脱你层皮。阴阳中走个来回，托你的福，我落下许多隐患。更何况，接下死者遗言，我便是接下所有因果仇怨。下一次，下一次，狭路相逢，必要同你做过一场，你死我活，誓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