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娘一语惊人，举座寂静无声，连白狼都忘了吃手中的鸡腿，寻求经世之举对一个弱女子来说是一件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事，虽说如今朝野大定，但开朝诸多大案多多少少与文人有关，开国功勋慕容青颜被抄家灭门，洪武朝的“郭磺案”近万名官吏被杀，以及影响深远的“南北榜案”，虽时过百余年，但相关文献所述和朝野传说依然让人阅之听之毛骨悚然，故涉及朝政大事无人愿畅所欲言。雪娘见众人沉默不语，眉头未蹙，环视众人一圈，最后定睛看着陆无涯，微微笑着。陆无涯心中叹了一声，只得缓缓说道：“经世之举，在下一介武夫，只知保境安民、拒虏缉盗，其余的事情，倒是不知从何说起。”

雪娘闻言眼神一黯，思索片刻说道：“经世之道并非是雪娘所需，而是天下人所需。经世之策有的承自经史，有的因时因地而制……”梁维东性子急，草莽出身的他对雪娘容颜的青睐多于才名的仰慕，他拱拱手，突然打断了雪娘的话：“雪娘姑娘，恕在下直言，经世之策是官老爷的事，咱们今儿个都是仰慕姑娘的才艺，还是请姑娘一展歌喉，抚琴动人。不知可否？”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雪娘突然举袖掩嘴浅笑，对众人说道：“在座诸位公子想必以为小女子只是一个风尘女子，对奴家询问经世之举心怀疑虑，是小女子考虑不周了。”

雪娘忽然起身道：“诸位稍待片刻，奴家去去就来。”

这几番话下来，让众人一头雾水，不知雪娘究竟意欲何为。唐潇好奇地用一双大眼睛左瞧瞧、右瞧瞧，突然一跃而起，小跑到白狼身边蹲下，直愣愣地看着他。“你真是姐夫？”

唐潇一脸不信的问道。“我身上被娘子下了麒麟蛊，你要不要验验？”

白狼没好气地说道。“哇！”

唐潇忍不住惊呼起来，引起周围众人的好奇眼光。陆无涯心里幸灾乐祸，脸上却不动声色，用眼角余光偷偷看着好戏。“麒麟蛊？我从来没用过嘢！”

唐潇低声说道。“我姐还做了啥？说来听听？”

唐潇又问。“你叫唐潇？”

白狼看了两侧，悄声说道：“是小小吧？你姐一直叫你笑笑？你说平时你叫你姐啥？”

“坏姑姑！连这个都跟你说？”

唐潇没好气的说。白狼突然伸手握住唐潇的左手，瞧见左腕那熟悉的墨兰，心中大定，果然是墨蛊人。据他所知，墨蛊人身上皆有特殊的刺青，各寨各支的刺纹都不一样，唐潇所在的寨子是墨蛊的核心古寨，外人根本进不去。墨兰是该寨重要身份女子才能纹刺，纹理特异，暗含蛊毒，别的寨子根本模仿不来。唐潇方才听得白狼说起“小小”“笑笑”这等闺房密语，知晓必是叶无双的夫婿无疑，也就由着白狼握住自己的手。“你姐说，以后碰见你，就让你赶紧到京城去找她，别到处乱跑。”

白狼用桌子上的手帕擦擦手，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形小牌子，只见上面烙着一个“鲤”字，字体古朴，透着一股森严。“这牌子你拿着，在京城除了皇宫，处处可去。千万别借给别人，到了京城找到你姐，就把这牌子交还你姐。”

白狼低声嘱咐道。唐潇接过手，好奇地翻看，只听白狼又说：“藏好了，别到处招惹！回住地慢慢看去，一定要随身带着，洗澡也别落下。”

唐潇小嘴一嘟，本想还给白狼，但眼睛眨了眨，仿佛想起些有趣的事，于是就依言把小牌子放在怀中衣兜里。只听得众人忽然一阵惊呼，两人转头去看，也忍不住惊呼一声。只见雪娘和春潮的妆容衣履皆换，两人皆是一身士子服装，乍一眼看去，如同两个翩翩公子。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只见雪娘向众人行了儒家的作揖之礼，众人光顾着看，没人记得还礼。春潮不禁气鼓鼓道：“陆公子、齐将爷，你们怎么也都不还礼的？小姐会伤心的。”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急忙站起身来作揖还礼。梁卓东、唐潇等人虽是草莽出身，但还礼也还得像模像样。只是白狼手持鸡腿，满嘴油腻，怎么看怎么好笑。雪娘重新入座，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小心挂在了腰带右边。赵霖眼尖，觉得那玉佩极为眼熟，不禁问道：“敢问雪娘，这枚玉佩的规制是？”

雪娘莞尔一笑，答道：“白鹤回首。”

众人一听，便有三人不禁接声问道：“可闻鹤鸣之声？”

问者一是陆无涯，一是赵霖，另一人却是唐潇。其余众人皆是一头雾水。“声鸣九天。小女子年初已被山崖书院聘为学长，负责讲授礼乐。书院山长为湛若水。”

雪娘一席话缓缓道来娓娓动听，但在众人听来无异于石破天惊。书院？讲习教师？文坛巨擘湛若水？这可是多少读书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众人先前多少皆有想对雪娘亲近之心，听闻此言后早已将风花雪月之事忘之脑后，只觉得这女子的身形不再是弱不禁风，倒像是看着那九天神女下凡一般。那刻着白鹤的玉佩，是书院讲师的信物之一，难怪赵霖等人会看着眼熟。鹤鸣九天，那是极高的学长职位，进宫担当东宫侍读都足够分量了。“诸位公子，小女子今日是向大家请教的。山崖书院对士子举业，认为应是‘随处体认天理’。比如兵农、钱谷、水利、马政等，皆是性分内事，处处皆是格物功夫。”

雪娘依然把方才的问题用另一种方式抛出，只是这次，众人再也不会觉得她问及“经世之举”有何不可了。赵霖双目炯炯有神，脸上神情极为兴奋，他朗声说道：“小可认为，德业与举业不可割裂开来，就如同知与行、才与德、文与武、兵与农一样，皆是一段工夫。割裂知行便非真知，割裂才德便非全人，割裂文武便无全才，割裂兵农便无善法。”

众人有的点头称事，有的皱眉沉思，有的不懂装懂随声应和，雪娘笑着一一看过众人，并无言语。陆无涯沉思片刻后，问雪娘：“不知雪娘是否可以相告，询问经世之学的初衷是？”

雪娘正颜说道：“如今山崖书院正拟制定新的训规。此次游历前，山主请我多听听有识之士的意见建议，将心学思想融入书院具体教习中。”

“此言当浮一大白。”

齐威具备道：“我朝士子人才辈出，书院之功尤为重要。今听闻雪娘竟是难得的女子教师，让我这等粗莽之人相形见绌。谨以此酒敬雪娘，敬与姑娘一样勤于治学、声闻九天的书院讲师。”

众人纷纷应和，白狼也随之灌了一大杯酒。白狼转头看见唐潇依然蹲在自己桌边，忍不住低声问：“你还不回位？在这孵蛋啊？”

唐潇白了一眼，嘴嘟嘟起身转头就走。只听雪娘继续说道：“如今北虏窥窃我朝文化，一些文人士子被其暗拘、引诱、捆绑等。雪娘感怀于此，希望更多仁人志士主动在草野中针对于此，为国、为民出一份力。”

众人闻言大多动容，没想到雪娘心胸如此博大。这时，春潮起身回侧房，捧出一把带鞘长剑。众人听雪娘说道：“诸位公子，请看雪娘舞剑一番。”

只见雪娘身形晃动，长剑“呛啷啷”出鞘，只见剑光闪寒，剑随身转，时而旋转或随身形翻滚，众人观之不禁有豪气激扬之感。雪娘俏脸满含笑意，手脚矫健，众人中不乏精于武艺之人，见到剑招妙处忍不住喝彩。只见剑舞中，雪娘时而翩翩轻举，腾空飞翔；时而如凤凰翔舞，满堂旋转。忽而如雷霆收怒，江海凝光，却已是一舞已罢，满室肃静，如同风平浪静、水光澄澈。众人一时都回不过神来。“好一场《剑器舞》！”

白狼忍不住惊叹道。“雪娘文武双全，我是自叹不如。只望雪娘不要看低了我，从今以后，梁维东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牵马坠镫。”

梁维东立身抱拳，大声说道。众人都惊讶地望着他，只听雪娘轻声说道：“梁公子真是性情中人，雪娘受宠若惊。在此恭敬梁公子一杯。”

只见雪娘回座自斟，举杯向梁维东一饮而尽。梁维东亦是举杯一饮而尽，只是他满脸通红，欲语还休。雪娘知他心意，突然施以儒家揖手之礼。梁维东心中轻叹一声，赶紧回礼。只是内心苦涩，明白如此佳人，自己自惭形秽，此生是无福共结连理了。梁维东猛地感到一阵眩晕，眼前逐渐模糊，于是惊呼一声：“不好！我中毒了！”

只听得周围一阵惊呼声，他勉力睁眼望去，只见众人已是七倒八歪，似乎都中毒倒地。只有一人依然端坐如初，却是赵金枫。只见赵金枫笑声连连，说道：“如此佳人，百年难得一见。姑娘大才，区区书院的学长太屈才了，当帝王之师都不足为过。小可觉得姑娘不妨北行，当可享无尽的荣华富贵!”赵金枫这一席话无头无尾，只是众人都想不出这厮到底意欲何为，这用毒的手段是何时施展的，为何众人竟无一察觉。齐威想勉强撑起身子，却发现浑身无力，竟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这毒真是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