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春桃神色微敛：“那道士不是说治好了吗？”

说起来，裴书怕水就是当时落下的病根。八岁时，她不慎跌落水中，被救上来时已经人事不省了。在连续发热一天后，裴书在众多大夫的治疗下总算醒了，可是醒来的小姐…却变了一个人。她凶狠又疯狂，一向温和的人把丫鬟打的奄奄一息，而原因，仅仅是因为丫鬟选的衣服让她不喜……诸如这样的事越来越多后，裴母意识到了不对，她狠狠教育过裴书，甚至有时候气的动手打她，最严重的一次，是小姐竟亲手把裴父推进了湖中……也因为这件事，裴母彻底怒了，她竟要打死小姐！好在裴父及时赶到救下了小姐，但当时小姐的眼神很可怕，那目光，就是现在的春桃想起来也觉得可怕。此事后，裴母把裴书关了禁闭，对外广求名医。那个道士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被带到小姐关禁闭的地方，只看了一眼他便有了解决方法。只不过那堆奇奇怪怪的话春桃不懂，她唯一记得的，就是裴书被迫溺水了十次。只要裴书醒来那个道士就无情的把她丢入水中，中间连裴父都忍不住了，他哀求裴母不要再折磨裴书了，可面对虚弱的女儿，她并没有动容，甚至在裴书咬伤道士的手腕后，自己亲手把裴书按在了水中。春桃知道，那个可怕的小姐应当在前几天已经不在了，裴母亲手摁在水里挣扎的小姐，是真的小姐，裴父都看出来了，可偏偏只有她，她在怕，她在怕自己的女儿……那个道士及时捞出了快没了呼吸的裴书，这一次，裴书足足晕了两天，可距离那道士说的十次，还有一次……这一次，还是裴母下的手，裴书刚醒来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周围的水流在她无力的挣扎下根本泛不起半点水花，她就这样看着自己的母亲，亲手把自己送到了黑暗里。那道士后来在裴书后背划了一些符号，最后留下一些东西就走了。自此小姐又变了回来，但却也落下了体弱的毛病。在这件事之前，裴书是会武的，但自此之后的裴书却再也没机会习武了，她大多时间都是在吃药，后来即便身体好了些，她也没再去找习武的师傅。也是因为这件事，裴书和裴母之间的关系开始逐渐变冷，裴母因为家中事业繁忙也很少在家，等想起自己的女儿时，小姐已经长大的，面对裴母，她也很恭敬，但却再没了小时候的亲近和信赖。对于裴书来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一醒来便被人拖入水中，其中有两次，还是自己的母亲。虽然后来这件事裴父和府中的丫鬟都给裴书说过原委，但两人的关系，却没有丝毫的改善。如今这么多年过去，裴书逐渐克服了对水的恐惧，但和裴母的关系却没有丝毫改变。现在，那个让小姐遭受痛苦的东西又回来了吗……裴书再次清醒的时候是半夜，彼时的春桃和春迎都守在房间中没有出去，人鱼身上的匕首两人不敢轻易拔出，再加上人鱼现在的状态不好让外人看到，以至于到现在还没有处理。“怎么回事？为何会伤的这么重！”

裴书皱着眉扶着额角，脑海胀痛的感觉让她有些想不起来清醒之前的事了。“是有人追来了吗？”

“没有，小姐，您还记得您八岁那年发生的事吗？”

八岁那年…裴书身体微顿，她怎么可能会忘记。等等！“你说什么！”

裴书握了握拳：“他的伤，是因为我……”这一刻的裴书总算想明白了，她一开始便觉得那个女人熟悉，以及她的面容，那明明就是小时候她落水时见到的怪物！小时候她无意间落入水中，却在水中见到了一个疯女人。疯女人不断叫嚣着要让她死，但在疯女人碰到她后裴书便没有了意识，在醒来时就是在不断的被一个道士按入水中，她又惊又怕，却在咬了那道士后被裴母亲手摁在了水中。她想让自己死，那是裴书当时唯一的想法……胀痛的大脑突然又多了一些记忆，裴书垂眸，手心的痛意都掩盖不住内心的愤意，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黑色的眼眸带着冰冷的寒意，裴书勾了勾唇，她想，她有了一个满足那女人心愿的‘好办法’了。“春桃，现在能请到大夫吗？”

她起身从床上下来，赤脚走到了人鱼身旁蹲下。不知是受伤太重还是为何，人鱼的手掌和面色隐隐发灰，裴书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时，忽然瞥见了他的胸口。把人鱼放在床榻上，裴书轻轻掀开他的衣服心中顿时沉了下去。人鱼的锁骨处竟长出了黑灰色的鳞片，她虽不知是何原因，却直觉这是不好的症状。“时玉？时玉？”

轻声唤了两声，裴书看着他胸口的匕首和毫无血色的面容，心中微痛：“……对不起。”

那个匕首扎的很深，她拉起人鱼的手，看着他手腕处包扎的地方，指腹轻轻摩擦了几下。一定要…活下来。大夫来的时候，裴书用薄被盖住了人鱼的尾巴。那大夫也不耽搁，她一看床榻上病人的面容赶忙快步上前。“失血过多…”而且那个匕首：“可否把伤口处露出来让我看一下？”

裴书点了点头，递给大夫一把剪刀。她刚才只掀开人鱼一点衣角，要是看伤口，恐怕只能剪开才不会扯到受伤的地方。大夫把伤口处的衣服剪开后稍稍观察了一下，忍不住叹了口气：“与心脏太近了，怕是拔出来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他的脉象也极其不稳，再加上似有郁结，怕是匕首一拔连这口气也不一定吊得住。“我开点药，他如今心有死志，若是今夜能醒，也算他的造化，只是那匕首实在太过致命，怕是撑不了几天。”

裴书没想到会这样，她怔怔的看着那匕首，心中绷着的一根弦突然就断了。是她，害死了他。他明明，他明明那么信任自己……“春桃，随大夫回去拿药。”

一开口，裴书只觉得嗓子又干又涩。“是。”

欲言又止的看了裴书一眼，春桃出门前拍了拍春迎的肩膀。一直站在一旁的春迎眼圈都红了，她不会说安慰的话，现在听到大夫的诊断结果，心中愧疚极了。如果她早点制止小姐，如果她率先反应过来……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人鱼最后悲痛绝望的面容似乎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猛地跪到了地上：“小姐，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你先出去吧。”

裴书握了握人鱼的手，却再也不会被回握了……“等一下。”

裴书叫住要出去的春迎：“你在这里照顾他，我出去。”

那个疯女人不知道在哪里正看着现在的场景，她不想随了她的愿，更怕她再冒出来……明天一早，时玉，你一定要撑住，我会为你报仇。天微亮，裴书有些恍然的站在客栈后院，她看着不远处跃出海面的太阳，那橙黄色的光线一点点驱散黑夜的雾，在圆日完全悬于空中时，所有的雾都消失在了眼前。天亮了。“小姐！”

春迎从楼上一路跑下来，她上前一步，喘着气，对着站了一夜的裴书惊喜道：“小姐，人鱼醒了！”

“好。”

醒了，就能看到了。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房中，正在被春桃喂着吃药的人鱼听到脚步声，下意识望了过去。“……阿书。”

他掀开被子想下床，却忘了双腿已变成了鱼尾，整个人朝着床下栽了下去。手里端着药的春桃赶忙去接人鱼，那碗药不小心全洒在了他身上，可他没有丝毫反应，只是看着裴书，里面的胆怯和期望看的裴书心口微窒。“我来。”

上前从春桃怀里接过人鱼，裴书避开他的伤口让他躺下：“再去重新煎一碗吧。”

“是。”

春桃和春迎互相看了一眼后一块儿出去了。“阿书…”人鱼拉住裴书收回的手，他的眼中湿漉漉的，有不舍，有难过，还有…痛。“对不起。”

裴书握住他的手，俯身在人鱼额头落下一吻：“昨天，对不起。”

温热的触感是人鱼渴望已久的，他呜咽着双手握住裴书的手掌：“我以为，我以为你真不要我了，我好难过，好难过……”“对不起，不会不要你的。”

裴书的指腹轻轻替人鱼拭去眼尾的小珍珠，她再次靠近，亲了亲他的眼睛：“不哭了，好不好。”

“好。”

随答应了裴书，可他的眼泪还是忍不住要掉：“阿书……好疼。”

心里疼，身上也好疼。他要变成泡沫了吗……“对不起……”裴书不敢看人鱼那里的伤，她垂下眼睫，眼前有些模糊：“对不起，都怪我……”“不怪阿书。”

人鱼突然松开裴书的手，他有些慌乱的捧住裴书的面颊让她不得不对着自己。“对不起。”

裴书偏过头躲开人鱼的手，一滴泪落在了人鱼锁骨上。烫。人鱼的皮肤仿佛被灼烧了一般。他重新捧住裴书的面颊，果然，裴书在哭。人鱼彻底慌神了，他不安的想要坐起来，手掌松开撑着床就要起来。“做什么，别乱动。”

裴书怕他碰到受伤的地方，赶忙托着他的腰方便他坐起来：“是渴了吗，还是饿了？”

“阿书。”

人鱼摇了摇头，他重新捧着裴书的脸：“春桃大人告诉我了，阿书不要哭，不是阿书的错。”

人鱼其实醒来时就知道伤他的不是裴书了，只是当时那人顶着裴书的脸说那般话，再加上他本来就因为要离开裴书惶恐不已，这才如此难过。他一点都没有怪裴书，相反，人鱼能感受到裴书对他的变化，可惜……已经晚了。他等不到裴书爱他的时候了。“阿书没有错。”

他抚了抚裴书眼角的湿润，猛然撞入了那双眼眸中都是他的黑色眼睛中，呼吸微窒，他抑制不住的微微靠近，温热的呼吸落在皮肤上，他却突然顿住。正要退缩之际，裴书的手却放在他脖颈后阻止了他的动作……呼吸间，满是温热。“阿书？”

苍白的唇上多了几分水润的血色，人鱼无力的靠在裴书怀里微微喘息，他仰起头，蔚蓝的眼眸中带着薄雾。“怎么了？”

裴书扶住他的肩膀注意着他的伤，同样带着几分水意的红唇轻启：“不喜欢吗？”

裴书想了一夜，如果她救不活人鱼，但至少不能让他那么绝望的死去。一想起来昨日的场景，裴书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被迫溺水的绝望和无力。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无论在什么时候，她都只能像个废物一样任人摆布。溺水的恐惧，被安排的人生，逃不脱的规矩……裴书以前是恨她的母亲的，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无情，而是因为她的虚荣心和野心。她在她眼中，从来都不是女儿，而是一个工具，一个让裴家更上一层楼的工具！人人都说她说因为八岁的事怨恨她母亲所以才逐渐变得纨绔，变得叛逆，变得人人生厌，但她知道从来不是因为八岁的事。她只是被裴母亲手摁在水中无力挣扎的时候才醒悟，她不爱她，她永远不会爱自己，她想要的，只是一个乖巧、听话、有能力的女儿。她知道她再怎么努力也不会得到裴母的爱，以前的她为了一句夸奖都能高兴的睡不着觉，但后来的她却甘愿听她的打骂。她说她不争气，她骂她逆子，明明被棍棒打到吐血，她却觉得高兴。永远等不来的爱，太煎熬了。她太懂这种感受了，昨夜她站在院子里，眼前一直都是人鱼倒下时的眼神。那个疯女人故意把记忆给了她，她是故意的，故意让她看清她是如何亲手把时玉的希望摧毁的。裴书低头对上那双还带着雾气的蓝色眼眸，那双眼睛里，没有怨恨没有愤怒，有的只是小心翼翼的渴望和望而不得难过，她闭上眼睛，再次覆了上去。真是头笨鱼，她遇到的.....最笨最笨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