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妄躺在休息舱内，看着窗外的环形山。好高啊，那有珠穆拉玛峰高吗？

月球上的山，应该更好爬才对。他其实并不喜欢爬山，儿时的一次爬山劳累到呕吐的经历，让他恨透了爬山；现在的他无比向往能够攀登高峰，无论有多高他都会去的，再次累到晕厥十次都无所谓，哪怕仅仅是穿上登山靴走一步也好。

“灼妄，感觉怎么样了？”

月球基地的医生跨着轻飘飘的步子来到他的身边，看着他因为骨折而显得坑坑巴巴的脸颊，鼻梁骨和眉骨都塌裂了，那里的皮肤皱巴巴的。这是不久前发生的，只要保持足够缓慢的移动或动作，他就没什么事，但疼得要命；包括吸食流体食物，都会疼得龇牙咧嘴，但龇牙咧嘴也疼。

医生知道这样的情况是没有办法维持下去的，迟早有一天，他的头骨会完全塌裂，像是一个摔在地下的花盆那样四分五裂，甚至更糟，他的大脑到时候就保不住了。或许是一个月后，或许是一个星期后，更或许就是明天。他内出血的情况根本遏制不住，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马上进入冬眠，但是冬眠技术才刚刚取得进展，还未进行过人体实验，冒然进行实验的话，冬眠者试验者的生命也会受到威胁，死亡是大概率会发生的事。

“我……同意……”灼妄很难张口了，只是动动舌头和嗓子，哼哼出来的几个字：“我就这个命……就拿我做实验吧……”

月球基地医疗团队与地球的生物医学科学研究组织进行了一次视频会议，讨论灼妄身体恢复的可能性，以及冬眠成功的概率。结果一个是0.12%，另一个是41.24%，将要进行什么样的选择显而易见，目前的人类生物医学水平无能为力。

会后，一家资助冬眠研究的庞大私人企业，利用火箭将冬眠实验的所有设备送往了月球，从发射到着陆，用时4天20个小时。在组装和检查冬眠装置的时候，医生正在为灼妄做最后的身体检查，之后还要服用冬眠流体药物。

“还有什么心愿吗？冬眠……你可能就……不过，还是有很大的希望的，大家都给你写了贺卡和嘱咐或祝福的小卡片，这些东西不多，被允许带进冬眠舱陪着你，就问问你最后还有什么心愿？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们一定。”

灼妄看着逐渐暗下来的环形山，看着太阳最后的光芒从山尖划过，暗空中，那束光将会飞去亿万万公里的远方，或许会撞上某刻星球，也许会撞上一颗陨石，又或者在无限久远的未来，刺破宇宙的边界。这束光曾经见过一个病危的人，也见过一个被医学专家称为未来疾病的病毒，还见过地球，也见过人类。

人类！他想到自己最后的愿望了。

“何医生……我确实有个难以启齿的愿望，最后的愿望……”

“说吧。”

“我这辈子还没看过女人的身体呢，想看一看，就是这个愿望……”

何医生无奈笑了，“这……我倒是能实现你这个愿望，但这个医务室的休息区是配备了监控的，网络也是基地专用的。嗯……这样吧，我给你看照片，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力所能及的了。”

“您怎么不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呢？”

何医生微笑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怜悯和敬意，“我从不对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开玩笑。你开玩笑的也好，认真的也罢，你的状况越来越不好了，越拖到后面，反而会降低冬眠的成功率，明天凌晨五点，我们就开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或是想写下来的，比如实验成功或者实验失败，或者两者都准备。”

他摇摇头，“没什么想说的，一点都没有，我想，我没有霍金那样的意志力，他为人类理论科学的进步和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现在这是我最后能为人类冬眠技术的进步，做出最后的贡献了……”

这是世界首例冬眠实验，成败都关乎着生物科学技术的进步。一台摄影设备架在高处，来回转动镜头看着周围的工作人员，电波信号通过月球基地的信号塔向着空间站发去，空间站的接收装置又发给了几个通讯卫星，全球的人都能看到这个丑陋而又可怜的小东西，他就像一个皱巴巴的纸团那样展开躺在冬眠舱之中。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球，她是个月牙呢，他想如果能做成挂坠，戴在身上就好了。

何医生向他告别：“永别了，照顾你着半年多，你是个不错的人，到了未来，写几本书吧，顺便多跟别人提提我。我有一些东西放在你的私人物品箱里了，如果成功，你醒了再打开。”

他很平静，没有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什么表情，肌肉萎缩，脸上的皮像是哪个雕刻艺术家胡乱粘上去的。他感激地望着何医生。电视台的主持人希望灼妄能够说一些话，想说什么都行，甚至是骂人也可以。

灼妄挪了挪嘴皮子，想了好久，觉得还是说些什么吧。他慢慢吞吞地说：“我感觉我像木乃伊那样躺在神秘而具有力量的黄金棺材里，我不仅长得更像，而且也要受到现代科技的诅咒前往未来的世界了，当年的法老和他的臣子被做成木乃伊，那是那时候他们的冬眠方法，神的力量会使他们再次醒来；我感觉我正在被做成木乃伊，一个伟大文明留给后世一份大礼，如果我能选择，请在3000年后将我唤醒，或许他们能将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拍成充满神秘色彩的电影呢。但如果失败了……那就，我丢雷楼某吧！请把我葬在月球。”

导播将直播画面的左下角插入了一组木乃伊的视频图像，随着木乃伊棺椁的出土，冬眠舱的盖子合上，透明的舱盖露出灼妄枯枝一般的身体，他依旧没什么表情，闭上了眼睛。

“冬眠系统加载中……”

“冬眠系统预启动！十、九、八、七……”

灼妄回想起了空间站事故的那一天，他一见钟情的女子在舱外作业返回气压仓的时候出了事故，她永远飘荡在了寒冷的外太空，没人能把她捞回来，她已经飞去很远了。他的眼角流下了泪水，逐渐感觉到寒气的进入，浑身的疼痛终于有了舒爽的时刻，酥酥麻麻的，像是被那个女孩按摩着身体，灵巧有力的手在全身拍打，缓解他的疼痛。是的，就是拍打！

“电力系统正常！体征正常！维生系统正常！系统自检完毕！……三、二、一！冬眠系统启动。”

一阵让人脚底发麻的震动过后，灼妄的脸颊上已是一层又一层的冰霜，看上去他像是冰做的。他感觉自己终于被所爱的人拥抱住了，一个大大的、有力的拥抱、将全身都拥抱在一起，肌肤贴着肌肤，舒服极了。渐渐的，这种感觉让他的感官全部消失，只剩下了意识。他仿佛又回到了妈妈的肚子里，一切毫无察觉的，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一个小小的、健康的胎儿，一个受精卵。他甚至能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分子和原子，然后又变得更小，那仅存的意识一头扎进了原子核中，钻进了中子和质子间的缝隙之中，在那里找到了栖息之地。

……

不知道，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似乎有一个非常长的梦，好像确实有3000年，出现过很多人，记不清了。一个个黄色、红色、蓝色……各种颜色的小点和光球一下闪过他梦境的总长度，最后化为了一阵唤醒他的电信号，使他的手指和脚踝动了动。一阵温暖的风，吹去他身上所有前世的痛苦。

他只是觉得睡够了，非常舒服的一个好觉，必须要睁开眼睛了。他恍然之间，用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有光！现在的他甚至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在哪，之前又干了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双手摸着松软带点温暖的沙土，这种感觉太久违了，儿时在工地边的沙子堆和伙伴们偷偷地玩，沙子滑落指间的感觉就是这个！他们还被一个工人叔叔拿着扳手追了很远。他猛然睁开了眼睛，花了几秒钟学会控制四肢，然后踉踉跄跄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现在是黑夜，天上不见星斗，哦？旁边有树，是黑色的，跟海边的棕榈树相似，但是叶子不分叉，是整整一大片。沙土的颜色和月球上的相似，他用手脚抓了抓这香喷喷的沙土。他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身体是健壮饱满的，这充满力量的呼吸真是让他陶醉，血液流动的律动让他快速掌握了身体的行动。

这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高兴，只是高兴！一边展示着自己的肱二头肌，一边抚摸自己的腹肌，胸前着两大块胸肌，真是太漂亮了！哦，下面还有一个更漂亮的，原来他赤身裸体。

他爱死现在的自己了。

下一刻，他想起了自己在月球，他立刻惊得跳了起来，月球上没有大气，而且寒冷……

几秒之后，他冷静了下来，这里不是月球，但这里的地面和月面很相似，是灰色的，有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

冬眠？

“我是木乃伊？法老？……灼妄？”

他渐渐想起了一切，着急了起来。这个感觉，显然这里是地球，但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但回到地球的感觉真好！

天空黑压压的，但是能看清地面，细看之下，还有一些会发光的小石头，能看到的地方不远，但可以看清这个范围内的地面。

“何医生！”

这个陌生的地方让他慌乱地喊了一声，声音传出去很远，他才想到何医生可能早就离世了，如果她选择土葬，这么长的时间，可能连骨头都没了。他对何医生生出一种依赖感，他想她了。

他害怕起来，朝着风吹来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快速跑着。这里是一片不怎么密的树林，脚丫踩在沙土上面的感觉真的太美妙了，相比他被束缚在病床上的十年，他宁愿一辈子也不穿鞋就在这土地上跳来跳去。他突然羡慕起那些跳沙坑的跳远运动员们了。

这么想着，他踩到了一块硬石头，疼痛让他一瘸一拐地跌坐在地上。幸亏这个石头圆鼓鼓的，他找了两片大叶子包在脚上做鞋，继续向着吹来的方向摸索着。

远远的，他看到了一道发光的蓝线，那应该是地平线。他小跑着过去，感受着身体运动的快感。到了近前才知道那是道路旁放着的一个个小灯，他小心碰了下石头，不像灯泡那样烫手，这才放心地拿起一个来看，没有电线！

很显然，未来的医疗技术治愈了折磨自己的疾病，并且还将身体培养克隆了一个完美的；能达到这样的水平，一定是10个世纪之外的事情，但就是不清楚今年是几几年。就连路边这样的小灯看上去就跟会发光的石头一样，从质感到重量简直无懈可击。他想，或许这是太阳能的，整个道路两旁都有，向两边延伸到黑暗之中，在黑夜里指明方向，飞机降落时，机场跑到的灯也这样。

难道现在已经发明出了私人用的小型飞行器？他抬头看，静静地听，空中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没有，刚才并不是茂密的树叶挡住了星空，可能今天晚上是个阴天。他猜不到有没有那样小巧的飞行器，只好抱着这样的希望继续琢磨。

月球基地发生了什么呢？为什么现在我又在地球上呢？一切的问题让他满头雾水，全然忘了他除了脚上包着大树叶，根本一丝不挂，可能屁股上还粘着几粒沙土。

我为什么会被丢在这里呢？这附近没有一点人或车子行过的痕迹。难道是一次测试吗？测试我这个“木乃伊”的智力？看来现在的人类脑力的开发已经到了不得了的地步了！那样的话，我可真就成被放在博物馆展柜里的宠物了。

他抬头四望，整条道路干干净净，路牌和标记全然无踪。人类的未来可能是回归田园，大道至简，这里一定藏着人工AI，或许在道边的某棵树之中，也或许埋在地下，就像21世纪公园里伪装的一个个石头，其实是接收器和播放器。

“我迷路了，我需要帮助……Siri？Allen！Ada！”

没有任何AI回应，寂静无声，风轻轻拍打着树叶，发出深重的沙沙声。

“路牌，方向？救命！目的地，派出所。”

这里可能真的是田间的一条小道吧，他这么想。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其他人，然后他要告诉这个世界：我是从古代过来的，我是全人类文明中首个冬眠者，我带着过去人类诚挚的问候向现在的人类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他真的很想见见这个世界，这个未来的世界到底发展到了什么样的地步，真是像美人一样，让人垂涎欲滴，想入非非。过去那些美好的憧憬和设想都实现了吗？火星大大气被改造了吗？人类在木卫上建立基地了吗？他盼着能够早日天明，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张开自己的怀抱，拥抱第一束晨光！如果附近有一条小河的话，他会毫不犹豫一个猛子扎进去。

远处传来一阵铃铛声响，清清脆脆而有节奏，随后道路的一边隐约出现了两个黄色的小点。那是猛兽的眼睛！它正在一点点靠近！按照那两个黄色光点距离地面的高度，以及瞳距，它起码有一头大象的高度！它在不断得靠近。

现在狮子老虎已经进化到这个身形体积了吗？

灼妄呆住了，第二时间才想起来要躲到路旁的树下，他特意找了一个歪七扭八的树，这样的树爬起来更省力。

铃铛声很轻快，有铃铛！那就应该是被驯化过的猛兽。灼妄渐渐放下心中的恐惧，露出半个身子去看。

那是一辆马车，猛兽的眼睛，只是车上的两个大灯笼。当车子走进，周围变得亮堂堂的，阴影只留在车后和树后，林子里一下变得恐怖起来，黑暗相比之下就更猛烈了。

这匹马真是太高大了，跟一头未成年的大象差不多个头；两个大耳朵像兔子，立在脑袋上跟个小雷达相似，经常扭来扭去、转来转去的；马蹄铁如同一个小脸盆，走起路来倒是轻快。车夫是一个女孩，外面穿着一件皮衣坎肩，胳膊上套着臂袖拿绳子扎紧实了，护腕上别着刀子，肩膀应该是露着的，披着一件毛茸茸的披肩围脖挡住了。

“出来吧！它都听见你紧张的呼吸声了！”

女孩的声音很凶很沉，灼妄一听，大概猜到她不太是大家闺秀的模样，或许现在的女性主流风尚就是这样的呢？凶巴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