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两个站点，有不少乘客陆续上来，将对面、下铺的位置都坐满。人们吵吵闹闹地说话。嗑瓜子、吃泡面、啃鸡爪、喝白酒、抽烟、嚼槟榔、视频软件开得大声，你一言我一语。听了好一会儿，凌霄才慢慢睁开了眼。他随俗，拿了一桶泡面拆开，把料包扔掉，下去接热水。回来时，将塑料袋里剩下的那些牛肉干鸡爪，分给他周围的乘客。染着蓝灰色头发的年轻男人坐在凌霄对面，一直就很好奇地看着他，见凌霄吃面，他便唤了他一声小师父：“你的头发养地真好看，怎么养的，那么长，是不是都不剪的？你头上的木簪子也蛮别致的。”

凌霄将面都吞下，笑着说：“头发是用自己做的肥皂洗的，也会定期修剪。”

卧铺里就他一个小道士，小道士年轻，愿意说话。周围人都禁不住与他搭起话来：“你一定很小就出家了吧？你几岁了。”

“我没有出家，今年十七了。”

他们问起他在道观里的生活，问他观中有几人，收入怎么样。凌霄能说的就说，不好说的便模糊回答。说话的那些年轻人都觉得在社会上混，压力很大，免不了羡慕起小道士。山中幽静，而且总觉得道观这种地方远离世俗纷扰，充满了神秘感。山里那些人一直留在山中就算了，可若是下了山，还是会显得与众不同，格格不入。按部就班地上学，上班，结婚，生子，才符合世俗规律。年纪比较大的人忍不住开口，说：“现在是新时代，科技发达，城市化，小孩子太早接触那些东西，也不好的。”

凌霄笑了笑，随口应和：“各人有各人的路。”

凌霄年幼时想过，自己有正常的家庭生活，上学，升学，考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像很多人一样。可想过一次，他就不再想了。什么标准、目标，都是人定的。在山中的生活的确清苦，但凌霄不觉得有什么。况且与师父在一起，他也学到了很多东西。人的一生，就是生老病死。大家都是这样的。他也一样。火车上大部分人都是纯唠嗑，随口问小道士这趟出门，是要去哪里。凌霄说：“先回家一趟，看看。”

听众们吃惊，又觉得心疼。原先还以为小道士是孤儿，现在看来并不是，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会将小小年纪的孩子扔到道观里。家里一定很穷吧。凌霄自己也摸了摸头，笑着说：“不清楚呢。”

从小道士这里满足了一波好奇心，大家转战另外一个人，继续唠嗑起来。凌霄边听边吃泡面，吃完休息一下，然后找着空隙睡觉。火车穿过隧道、山洞、山林、奇石、平原……一路向南。白天黑夜，又是一个白天。上车下车，卧铺里的人换了又换。买票次日的上午十点多，火车终于停在了终点站。无量市。一出车站，门口就能看到海，海面宽阔无边，抬眼便是蓝天白云。出来的风一半炙热，一半有凉凉的海腥味。转身，凌霄去往高处的天桥，站在那里，整个无量岛几乎都在眼中。高楼大厦林立，小区密闭，道路四通八达。熟悉，又陌生。整座岛的能量场也确实跟别处不同，异常活跃。一如十年前。凌霄站在这里，往东南方向的居民区看去。那里有一个旧小区，有很显眼的标志物，也是凌家的家徽。他在那个家一直养到七岁，每天妈妈都会来看他，跟他说话。每次说话，到最后她的眼角总是含着泪。原来，凌家家谱记载，从五百多年前搬迁上岛，算上凌霄，凌氏这一脉男男女女总共出了17个异能人。对平常人家来说，有异能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凌氏前面那16个异能人无一例外，皆死于非命。他们中没一个能活过10岁，有两个还对无量市的建筑安全造成重大破坏。凌霄在一岁多的时候就被检测出是异能人，是异能局重点监测的对象。凌氏的人对异能很恐惧，而且没有人知道凌霄会在何时，以何种形式死去。前人们都死地太过惨烈，家里人始终为凌霄担惊受怕，最终决定，让人将小凌霄带离无量市，去他们再也见不到他的地方。所以小叔叔才会将他弃在偏僻遥远的岐山。当年，小叔叔给他留过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串联系号码。凌霄还记得那串数字，他站在天桥处，先打了个电话。电话可以接通，人也还是那个人。他的小叔叔凌辰。他下天桥后，搭公交车，穿过城市，在凌家附近的站点下车。在最近的旅馆开了间房，凌霄放下行李，从头到脚洗漱一遍，换了身衣服。凌辰给小区的门卫们都打过招呼，所以看到小道士靠近，门卫们也没有拦凌霄，让他一路通行。今天其实还是凌老爷子八十大寿。从一早上开始，在无量市的家人们就凑齐整了，商量着要去哪个酒店吃午饭。凌辰接了个陌生电话，转头就告知老爷子，说凌霄回来了。凌老爷子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后来惊愕不已，坐在正厅里也不挪位了，专门等凌霄。凌霄还没有走到家门前，就看到小叔叔凌辰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左顾右盼。叔侄对视的那一瞬，凌辰愣了下，接着快步过来。顿住脚步时，凌辰还在细细地打量他：“凌霄，真的是你！”

不管隔了多少年，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凌辰一眼就认出他那熟悉的眉眼。凌辰郑重又郑重，拍凌霄的肩膀：“你这孩子！你这孩子！这么多年了，我们还以为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当初家族做下抛弃凌霄的决定，但具体的实施者，却是凌辰。那时他刚毕业，听着长辈们的警告，满怀着迷茫怀疑忐忑歉疚，将一个小孩子孤零零地扔在山上，自责至今。“爷爷也在等你，我们快进去吧。”

这些年，凌辰一直在无量市，没有出岛，也没有更换过联系方式。他有微弱的希望，希望那个被他丢弃的孩子，还能够再联系他。家门是开着的，凌霄缓步往前走。在他的记忆中，小时候被关在笼子里，长辈还有那些同辈的小孩们，都会来探望他。所以屋子里很大一部分人，他还依稀能认得。座上最中间，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是凌老爷子。上前的凌霄弯腰行礼：“爷爷，我回来了。”

然后，他一一见过其他人，称呼伯伯伯娘堂姐姐哥哥，还有那些堂弟弟妹妹。凌老爷子是家中威严的长辈，他打量着凌霄，雪白的须发微颤：“小霄，这些年你都在世，怎么不联系家里？”

凌辰已经够愧疚了，闻言摇头：“错了爸爸，当年我们都做错了。”

客厅围了不少人，老人家情绪激动，凌辰也一样。被众人围观，好奇地注视，凌霄还算镇定：“那天我在岐山，被一个老道长收养后，就一直在山上没怎么下来，便没法与你们取得联系……”山间的生活，凌霄在火车上已经说了数遍，不过是再说一遍。他略过老道长的独特之处，只说山里清静，与无量岛的环境大不相同。他身处其中，静气凝神，修习道法符篆，后来竟也能控制身上的异能，可以做到不伤己不害人。道观只有老道长一个人，凌霄与他作伴，他也会教凌霄读书念字，凌霄最后给他送终收殓。总之，将凌霄放在岐山中，他也算是因祸得福，逃脱了凌氏前边那十几个异能人短寿夭折且不得好死的宿命。同辈中对凌霄有印象的，小时候只觉得他跟自己很不同，是有什么怪病。后来他不见了，他们都以为他是故去了，只有几个年长的才是知情人。现在他突然回来了，还长大成人，能控制自己。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件好事。只是凌老爷子眼角发红，叹息着说：“凌辰带走你后，你的家也散喽。你爸妈一个再嫁，一个也离家出走，不再来往喽。”

原本夫妻恩爱，又育有一子，事业也是蒸蒸日上，多好的一家子，实在是可惜了……这一房家庭令人唏嘘，但凌霄回来，就还算是有希望。“我会联系他们的。”

凌霄想起妈妈常年的泪水，爸爸渐弯的腰背，心中一窒。他原以为，他被弃养之后，家中背负已久的沉重包袱也会消失。爸妈那么年轻，肯定还会再生育，养一个正常健康的弟弟或者妹妹，很快就会忘记他，家里会充满他们的欢声笑语。没想到，他们早就分开了。凌老爷子点头，又细细打量着凌霄，说：“你虽然回来了，但以防万一，还是要跟异能局报备一下，让他们做下检测。”

前人血淋淋的记载画面一直有备案，纵然凌霄是其中的例外，凌家的人也不敢大意。“可以。”

凌霄没有意见。异能局的人效率很快，在凌霄踏入凌家小区不足十分钟，便有专车严阵以待，停在凌家门口。工作人员拿着专业仪器，时刻探测附近能量反应，一边等着凌霄出来，接他去局里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