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杨寨，是坐落在淮北侯山上的一座小山寨。

寨子建立不过五年，寨中人全是那一带出现的流民，都是从偏远地带流亡至京畿，以为离皇帝近点便能使自己的困境得到改善，却依旧是连温饱都无法解决。

没有容身之地，生活也没有着落，人性便逐渐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他们偷盗抢劫，他们杀人吃肉，他们丧尽天良。

白流霜至今仍无法忘记，当时的她在亲眼目睹了那番景象后，世界观仿佛崩塌了的感受。

那里饿殍遍野，活生生的人骤然间变成了食人血肉的魔鬼，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狱里，强壮的人在撕咬着弱者的皮肉，而弱者却只是双目空洞，麻木地看着远方。

她义愤填膺，她痛彻心扉，她像是也着了魔似地击杀着那些失去人性，残食同类的人。

她心中不断懊悔自己来晚了，同时也在怨恨着地方官员竟对此情此景视而不见，尤其还是在天子脚下！

在白流霜快要杀疯魔时，终是有一人阻止了她。

“霜，停下！”

那人横刀于白流霜身前，阻止了她刺向一高猛凶残的男子的步伐，并将那男子手中的孩子抱过护在胸前。

那男子刚刚一直在殴打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子，那女子毫无还手之力，她的衣服早已在拉扯之中撕裂，露出的肌肤血肉模糊。

她仿佛不知道痛一般，没有哭喊着救命，亦没有求饶的念头，只是双目呆滞，泪水糊满了全面，辨不清面容。

她大抵是已经感到绝望了，只能死死地护住身下的孩童，不让他受到一丝伤害。

那男孩面色发黄，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却不至于骨瘦如柴。

他被母亲死死地护在身下，却又挣扎着想要离开母亲的桎梏，似乎是不忍心看着母亲受到伤害，想要像母亲护住他一样去保护母亲。

但到底一个发育不良的小孩，力气如何能抵过一个成年妇女。

他哭喊着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身体倒下，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冷，重重地，压在他快喘不过气，再也哭不出声。

白流霜向那男子刺去时，正是那男子见女子已死，正将那孩童从女子怀里扯出。

女子即便身已死，可以双臂依旧紧紧地抱住孩子，那男子费了好大劲才将孩子从女子怀中扯出。

那男子见手中到手的猎物半路被人截胡，发了疯似的要扑向抢夺了他猎物的人。

陆云悠轻轻一点地，借着力往一旁侧去，闪身避开男子的冲击，而后一转身往他脖子上来一记手刀，那男子便晕过去了。

此间发生不过瞬息，白流霜被阻挡了下来，却似乎仍未见清醒。

陆云悠走到白流霜跟前，盯着她看了半晌，抬手便往她的脑壳仁弹了一下。

“你呀，好歹也是在江湖摸爬滚打闯荡了五年，怎的还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似的，毛毛躁躁。”

白流霜似乎是被这一记给弹清醒了，揉了揉被弹疼的额头，似埋怨般抬眼瞪了陆云悠一眼。

“这五年，见过小偷小抢，见过杀人放火，可几时见过这般人间炼狱的景象……在这里，人不再是人，而是只为饱腹的野兽。”

陆云悠见白流霜确实受了很大的心理创伤，叹了口气，将怀中小孩放下，双手环住白流霜拥她入怀，轻轻拍抚着她的背，给予着她无声的安慰。

此刻，他们仿佛与周遭的人间炼狱隔绝开了。

失去人性的“野兽”一心只顾及着眼前的猎物，丝毫没发现还有格格不入的人闯入了他们的领地。而二人此时也无心再顾及他们。

“好了，我好多了。我确实不该冲动，差点就走火入魔，成为眼前这些野兽之中的一员了。”

白流霜终于缓过劲来。她拍了拍陆云悠的肩，示意他可以放开自己了，陆云悠这才将白流霜放开，而后与她并肩看着这人间炼狱。

“能对这里的一切都面不改色，不受影响，好似习惯了一般。你以前是经历了什么？”

白流霜既心疼又好奇，终究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日后再说，现在要如何处置他们？”

陆云悠似乎不愿回答，眼神躲避地转移话题，白流霜便识趣地顺着陆云悠的话说：“……既然朝廷不管，那便我们来管。就在此山间筑栅栏，建山寨，收留尚存有一丝人性的可怜人。”

“好。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全力支持。寨名可有想法？”

陆云悠没有一丝犹豫地，在白流霜说出这个想法后就脱口而出，似乎丝毫不担心这个想法的可行性。

“想好了，就叫北杨寨。”

荒野上横尸遍野，丧尽天良的，惨遭杀害的，死于饥寒的……尚且存活还留有几分清明的人少之又少。

白流霜试着开口喊道：“我们或许可以带大家找到生机，不知是否有人愿意一同尝试？”

一遍，无人理会。

白流霜以为是她的声音太小了，提高了音量又复述了一遍，依旧无人回应。

陆云悠见状，便替她喊道，结果似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陆云悠。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一个女辈之流说能给大家带来生机，即便她本身再强，也难得信任。但若是一个男子提出，却多少能信个七八成。

况且人心里总有些骄傲在的，老弱病残暂且不论，单是那些个恃强凌弱的混账，要他们听从一介女流的话，属实是难为了。

陆云悠有点尴尬地挠挠头，低头看向白流霜，白流霜也正看着他，用鼓励的眼神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于是陆云悠也不再拘谨，开始和那些流民说起他们刚刚的想法。

这时，之前救下的小不点扯了扯白流霜的裤脚，引起了白流霜的注意。

白流霜蹲下与那小不点平视着，问：“小弟弟，怎么了呀，是哪里不舒服吗？”

那小不点摇了摇头，就这么看着白流霜，似乎是在确认些什么。

白流霜又问：“那小弟弟，可以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吗？”

那小不点总算开口了：“姐姐，你可以给我取一个吗？我想开始新的生活……”

“你爹呢？”

那小不点指着不远处的地上，那个前不久被陆云悠一记手刀劈晕的人。

白流霜不禁脊背发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猛虎尚且不食犬子啊……人若没了人性，竟连禽兽都不如。

白流霜抱着小不点，声音有些许颤抖：“乐君……可以吗？”

“可以的，乐君乐君，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万寿无疆……谢谢姐姐，我很喜欢！”

乐君被白流霜抱着，嘴里喃喃自语，而后声音逐渐变大，掺杂着叫人捉摸不透的语气喊道:“以后我就叫刘乐君了！”

“刘是？”

“阿娘的姓。”

白流霜抬起身子正视着刘乐君，泪水蓄满了眼窝，将要溢出。

“姐姐别哭，阿娘说女子哭起来就不好看了。”

刘乐君想要抬起小手为白流霜抹去眼泪，手抬至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太脏了，正欲收回，却被白流霜一把抓住温暖柔软的手掌包裹着刘乐君冰冷瘦削的小手，似乎把他的心也暖化了。

“姐姐不哭，姐姐只是心疼你。你不哭姐姐就更不能哭了。”

越是这么说着，白流霜的眼泪就越是止不住地往外溢，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阿娘原来也有说得不对的地方，姐姐哭起来也很好看噢！”

刘乐君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白流霜，咧开小虎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像阳光一样耀眼。

白流霜被感染到，狠狠揉了一把刘乐君的头发。

“你呀，也是够乐观的！”

刘乐君闻言，收敛了笑容，眉眼低垂，道：“乐君知道阿娘是因为乐君而死的，阿爹也……但是乐君不能哭，因为乐君是男子汉，阿娘不喜欢看到乐君哭，她一定是希望我能够开心地活下去，我不能辜负她的期望……”

白流霜看到刘乐君说出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不一定明白的道理，只觉得他懂事得叫人心疼，泪水又是收不住闸般“哗哗”地往外流。

此时陆云悠早已讲完，见大家都愿意跟着他们一起建立山寨，便清点好人数，正欲向白流霜报备，却见她蹲在地上，满脸泪痕，不由得心慌起来。

“霜儿，你哪里不舒服吗？可是方才受了伤？”

陆云悠单膝跪地，凑近白流霜身前，焦急地询问。

“无碍。怎么样了？”

白流霜吸了吸鼻子，胡乱抹了把脸，情绪还没有收住，带着鼻音问陆云悠。

陆云悠见白流霜不愿细说，也无不适之态，明白此时正事要紧，便不再多问，回道：“可劳动的男丁三十三人，刚刚打晕的那个……大抵熬不过，也去了。老弱病残十四人，其中尚且还活着的妇女四人，身上都有重伤，小孩……也只剩下他了。”

陆云悠指了指刘乐君，便也不再开口，只等着白流霜的答复。

周遭一时陷入一片静默。

刘乐君抱着膝弯，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良久，终究是他先开口打破了沉寂，语气显得有些颓丧：“我命大，比我小的在流亡的路上便已夭折，比我大的到了这里又成了那些恶人的饱腹之食。”

“小君，都过去了……人总是要向前走的。”

白流霜率先站起身，用略微干净的手背擦了擦已经干掉的泪痕，对着跟着她一起起身的陆云悠道：“阿云，我想通了。虽然那些男丁里面有不少人都是犯下过无法饶恕的罪孽，但若是没有他们，单靠我们和剩下的人，很难在一时之间建立起一个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寨子，如果其他人愿意给他们一次机会的话，就让他们将功补过吧。”

夹杂着铁锈味的风吹过满地尸体，呼啸风声在耳边响起，像是死去冤魂的哀鸣。白流霜一身红衣，衣袂飘飘，似乎也沾染上了些许血腥味。立于荒野之上，似红衣女侠，又似阴曹使者。

只见她朱唇轻启，腥风携着细雨吹拂到每一个人耳中。

“逝者已矣，来者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