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说谎的时候，会有哪些表现？

眼神飘忽，表情僵硬，说话结巴，手不自觉地拽衣服的某些部分。这些表现，眼前的猫妖全占了。

即使如此，她似乎还是相信我相信了她的说辞。天真得可怕。

最初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她像普通人类一样坐在图书馆里看书，这就违背了妖怪的常态。从旁人的态度可以看出人们都能看得到她，却没有人惊奇于她不同常人的外貌，由此判断她拥有人类的身体，兽耳和尾巴的部分却是妖怪。这样的情况分为两种，一种是妖怪附身在人类身上，另一种是极为罕见的半妖。半妖连古籍里的记载过的都很少，我不认为自己随便就能碰到，可能性最大的就是附身。

无论是何种情况的附身，都会对被附身者的身体造成伤害。原本我是为了解决书籍被篡改一事而来，刚查清是老人的幽灵所为，却意外发现了这个被妖怪附身的人。既然已经看到了，顺带解决也没什么，只不过当务之急是解决幽灵问题，猫妖可以等闭馆后再说。

我原先的计划是这样，没想到在消灭幽灵的时候被猫妖拦下。

这是她第二次让我惊讶。从发现她到现在，短短一个多小时，我已经在她身上看到了很多无法解释的情况，以至于无法判断她到底属于哪一种类型的附身。如果是猫妖完全占据了这个女孩的身体，按理说妖怪根本不会和人类一样生活甚至读书，而女孩看起来完全融入了人类社会。如果像她所说的一样，现在控制她的是人类的意识，我却从她身上感受不到其他任何独立意识的存在。猫耳和尾巴，似乎都是她本人在控制。

最无法解释的是，妖怪没什么集体意识，不会关心和自己无关的同类，而人类更不可能关心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幽灵。无论是哪种情况，她都不应该阻止我。毫无疑问她说了谎，可结合现在的情况，她的话反而是最合理的解释。

无论哪种情况我都不会坐视不理，若是猫妖占据人类身体，就将其驱散。如果是签订了契约，妖怪不会无缘无故与人类订立附身契约，它一定对对方有所图谋。签订契约后的人类就算没有付出多余的代价，也没有被妖怪占据身体，身体也会受到一定伤害。趁着她还有自己的意识，我会把妖怪驱除消灭，并且警告她不能再把自己的健康当儿戏。

干涉人类世界的妖怪，必须被清除。

不过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既然总要等到闭馆，现在陪她玩玩也没什么。

“抱歉，那个幽灵我必须除掉。”

“诶？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委托内容。”

我并不想解释太多，说得越多越容易给自己惹麻烦。然而显然眼前的女孩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谁会下这种委托啊……那个幽灵做了什么？”

她一点也不在意什么是委托，这引起了我的注意。这说明她至少对除妖师职业有所了解，却不像圈内人。谜题又多了一个。

先让她知难而退吧，调查的事之后再说。

“委托人我不能透露。那个幽灵在篡改书籍，已经造成影响，必须除掉。”

她明显愣住，神色惊讶，随后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抱歉！你能再等一等吗？就一会儿！我想亲自去验证一下……如果，如果他真的在篡改书籍，你就当我没说！”

即使你阻止我也没有用，我心说。

其实这事严格意义上说并不是真的委托。委托人是图书馆的馆长，母亲生前和他有老交情。他是圈外人，但大概知道我的职业，听说我回国，他叫我来叙旧。谈话时他想起图书馆书籍被篡改的怪事，就顺便提了一下。刚好为了调查复活法阵的事，我也需要查阅一些古籍，就打算顺手查清这件事。所以这单“委托”纯粹是人情，并无报酬。

事情起因是有人投诉图书馆书籍是盗版，有些书籍内容与正版并不相同，甚至错得离谱。图书馆查看之后发现确有其事，更换了错误书籍，却没想到很多书籍都出现这种情况。明明正规渠道获得的书籍，放在这里却成了“盗版”，让图书馆管理者非常头疼。虽说被篡改的书籍不多，但长此以往对图书馆声誉可能产生很大不良影响。

罪魁祸首并不难查。只在这里转了两天，我就发现有一位老人闭馆后并不离开，其他人也无法看到，显然是幽灵。核对被他看过的书籍，发现部分书籍前后不一致，的确有篡改痕迹。

既然查清事实，只要出手解决就可以。至于调查幽灵为何会篡改书籍，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她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查出真相？不会是想趁着调查逃离我的视线？反正还有时间，既然想到这一层可能性，不如跟着她一起调查，看看是否真的能查出什么来。

她决定先试着去接触幽灵。见我跟在她身后，她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因为自己的目的暴露了，感到尴尬？

“那个……等会儿我和老人说话的时候，你能站在他旁边吗？不然周围人看到我和空气说话，总觉得有点……”

……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了？

此时幽灵已经走到阅览室另一边，对于我们的接近完全没有反应，依然在一边阅读一边走动，口中念念有词。女孩抬起手好像想拍他的肩膀引起他注意，又意识到无法触碰他，悻悻地放下手，开口道：

“老爷爷，请问……您在看什么书？”

出乎意料，幽灵立刻抬头，热切而激动地看着她道：

“小姑娘，你知道什么是贸易保护主义吗？”

“……哈？”

不光是她，就连我也愣住了。

“对了，在此之前，你得弄清楚市场经济的概念。市场经济，是一种通过市场配置资源的方式……”

他自顾自讲起来，我才注意到他手里捧着的厚厚的书是经济学相关。我站旁边听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得很，就这样离开又怕女孩趁机逃跑。我若无其事走到书架前拿出一本书，随便翻了两下又放回去，在两本书之间夹了一个纸人，露出一点。它可以帮我监视这里的情况。

见我要离开阅览室，那个女孩对我投来求助的目光。于情于理我都没理由帮她，所以回给她一个眼神：

自己惹的麻烦，自己承担后果。

幽灵的事我原本想解决以后再去汇报馆长，所以没有告知他幽灵是罪魁祸首。要查清幽灵来历，可以去找馆长问问有没有线索。

馆长办公室在整个图书馆最上层。这里没有阅览室，所以没有读者到这一层，现在空荡荡的走廊只有我一个人。忽然，走廊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引起我的注意——其中的人物分明就是刚才滔滔不绝的老人幽灵。

没想到还没见到馆长就有了意外收获。画像挂在走廊上，说明老人生前不是一般人，至少是对图书馆非常重要的人物。

在被女孩拦下之前，我从来没观察过老人的外貌，所以之前路过这里也没有注意到老人和画像上的人一样。她这一拦，竟然真让我发现了重要信息。

我走到画像前，旁边墙上有一片刻着他生平信息的小金属牌。画像上的人叫高锦山，下面三行字的简介说明他生前是图书馆创立之初的建设者之一，是一位潜心研究学问的学者，看生卒年份去世于五年前，享年八十岁。

接下来就很简单了，馆长必定知道老人生前的信息。

我敲敲门，得到应允后进入馆长办公室。馆长热情地让我入座，他现在五十多岁，和母亲是老朋友，所以一直把我当晚辈照顾。得知篡改书籍的竟是老人的亡灵，他非常惊讶。

从馆长口中我得知，他二十年前来到这里工作的时候认识了高锦山老人。图书馆创立于建国初期，那时的老人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怀着对书籍和学问的热爱和热忱的爱国之心，和其他一些有识之士共同创建了图书馆。此后他一直潜心钻研学问，醉心于读书，涉及领域极广，在知名大学做教授。退休以后，又回到了图书馆，成为图书管理员，依然日日沉迷读书。因为学识丰富，和蔼可亲，图书馆所有工作人员，甚至一些经常光顾图书馆的读者都非常敬重他。

我似乎明白老人的幽灵为何一直留在图书馆里，迟迟不肯离开。对书籍的渴望让他不愿离开，人们对他的敬重又让他的魂魄无法消散。

院长轻叹一口气，说道：“我还年轻的时候，也得到过高锦山老人的指导，受益匪浅，他算是我的半个老师。但是如果真的如你所说，篡改书籍的人是他……”

院长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话，都在这一声叹息里。

的确，事情变得难办起来。从感情上说，谁都不愿让如此德高望重的老人就此消失。但是从理性的角度讲，已逝之人干扰了还活着的人的世界，就不能再任他继续存在。

此时，一个疑问却出现在我心中：生前如此热爱书籍的老人，真的会去篡改书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