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只记得那次淋雨受了凉，回家之后就大病了一场。那些天我一直在自责，为什么没有早点注意到哥哥的反常，那样或许可以阻止悲剧的发生。但后来我明白了，乾哥哥有他自己的使命，我也有我的使命——一定不能忘记自己的使命，这也许就是那句话的含义。

“病愈之后，我并没有忘记哥哥的话，迅速投入了刻苦的训练，不久就出师了。第一次正式除妖，我是作为母亲的助手工作的，作为奖赏，母亲给了我这枚硬币。我将它投进井中，许下了最后一个愿望——再见哥哥一面。

“然而我自己也清楚，这种骗小孩的把戏，根本不可能实现。那是我最后一次来看这口井。不久，战争开始了，全家都搬到了别处。为了不让重要的资料流传出去，他们毁了这栋房子。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我听从母亲的话，嫁给了另一个除妖名门的公子，但我是周家的独女，为了不让周家绝后，家族与男方约定，长男要随周家的姓氏。婚后不久，抗x战争爆发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让这个曾经繁荣的家庭支离破碎。几乎未曾谋面的父亲不知所踪，母亲和阿妈很快就相继离开人世，我与丈夫只得一路逃亡。周家几次差点被灭门，幸运的是，我们最终逃过了一劫。

“但是现在，周家只剩下一个后人，就是我的孙子。这孩子是最让我担心的了。他总爱意气用事，自高自大……这也有我的错，这孩子父母走得早，是我太过溺爱导致了这个后果。但是我已经太老了，不能再看着他长大了……”

似乎是因为说了太多的话，老奶奶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想上前帮帮她，却被苡筝——上次的美女姐姐——拦住了。我有点羞愧。她是对的。因为我们的身份特殊，不管和谁接近都不能放下戒心。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如果一开始老奶奶另有企图，我不仅不能自保，也许还会连累了苡筝。

“我明白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老奶奶继续道，“所以在这之前，至少让我再回来看一看他，即使我们永远不可能再见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那种气息是来源于井底的妖物。”

苡筝道，“经历了这么多年，封印渐渐失去了作用，井里的东西又要出来了。”

“是吗……”老奶奶看起来很平静，声音却是不住地颤抖，“哥哥用生命结成的封印，还是没能保住……”

“情况不妙啊。”

苡筝有些担忧，“井底的东西那么强大，一旦出来了后果不堪设想。必须有人把它重新封印起来……”

“这种小事太简单了，根本不值一提！”

突然响起的男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在不远处的树林边缘，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手持步弓的长发中年男人。

“奶奶，您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能和妖怪混在一起！”

他的语气充满了蔑视。

我心中一惊。奶奶？也就是说，他是老奶奶的孙子？！这下糟了，他是除妖大族正统继承人，如果和他起了正面冲突，我们恐怕都难以脱身……

“你谁啊！那么拽干嘛，真让人不爽！”

这小鬼！偏偏在这种关头捣乱！

“呀啊，这不是昶家的小少爷吗？”

他饶有兴趣地回道，“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吃奶的小不点儿呢，看来你师父没好好教你怎么跟长辈说话呀！”

他们……居然认识？！

“我师父怎么样用不着你管！”

“真可怜，曾经盛极一时的昶家竟然就剩下一个没用的小鬼了。真应该让你爸妈……”

“熙儿，住口！”

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喝令，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你以为你的父母是怎么去世的？你以为不是有我在，你能达到现在的水平？！你可别得了名气就忘了本！”

那个男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更可怕的是，井中的气息越来越强烈了。一丝黑色的烟雾悄悄冒了出来。

事态向着无法控制的方向滑去。

“好啊，那我们就看看谁能把这井底的妖怪重新封印，免得奶奶又说我欺负弱小！”

男人突然对着黑烟甩出了四张符咒！

刹那间，蓝色的光芒伴随着尖利的惨叫笼罩了整个草原。

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挡。等到光芒散去，井口已经被符咒牢牢封住，黑烟也消失了。

真不愧是名门出身！这速度也太可怕了……

“好了，麻烦的家伙消失了，咱们应该谈谈正事了。”

男人笑得很是得意，“奶奶，让我先把你身边的妖怪除掉吧。”

他说着，手中步弓上挂着一张符咒的箭头慢慢向上抬起，最后对准了——

我。

“等等！”

挡在我面前的，依然是苡筝。

“哦？你想替她？”

男人挑了挑眉毛，“不过没关系，你们今天都会死在这里！”

“我有件事想问你。”

苡筝的口气没有丝毫胆怯，“外面路上的陷阱——是不是你设的？”

“陷阱？”

他愣了一下，随即不屑地笑起来，“没错，就是我。我还奇怪呢，纸符明明有反应，为什么什么都没抓到——原来是你们？能逃过去真算你们命大。”

仿佛滚烫的岩浆在心口翻滚，我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怒火。这个人，早就没有了人性！

那一瞬间，所有的谨慎和担忧都被我抛在脑后。

“你知不知道，你的陷阱差点害了这个孩子！为了除妖，你真的连别人的性命都无所谓吗——唔……”

灼痛。

左眼一阵剧烈的灼痛，让我差点摔倒在地。幸好苡筝注意到我的不对劲，及时扶了一把。

“他可是名门之后啊，自己连这点判断能力都没有，怪不得昶家要灭门。这可怨不得我，没本事的人本来就没这个资格！”

“熙儿！你忘了我怎么教育你的吗？！”

老奶奶突然厉声喝道，“不伤害同伴是作为除妖师最起码的职业道德！”

“道德？奶奶，您可真是老了！您的那一套道德早就过时了！现在还有谁跟您讲道德？他们要是讲道德，那时候您也不会……”

一团黑影突然从井中冲天而起！

封印……被打破了！

男人一惊，无意中一偏手，触动了步弓的机关——锋利的箭矢猛地射向那个小鬼！

“快躲开——！”

他已经完全吓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来不及了——

一个白色的身影，几乎是瞬间出现在手足无措的小鬼面前——

箭头，直直地插进了苡筝的胸膛！

像一朵飘落枝头的梨花，她缓缓倒在了我的怀里……

“苡筝——？！”

“别管我……”苡筝虚弱地笑了笑，“我没事……快看那个井里的东西……出来了……”

我在震惊中抬起头，一个模糊的黑影正悬在古井上方，而那个黑影竟然是——

人形？！

“老奶奶！你不是说这个妖怪是龙——啊！”

仿佛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我猛然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没错，它不是当初的妖怪。”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是乾——我的哥哥。”

老奶奶的声音沉静如同来自最深的湖底。

“恶灵太过强大，即使哥哥耗尽了一生的法力，也只能暂时抑制它。几十年来，哥哥一直拼命维持着封印，削弱恶灵的力量，但这样做的代价，是渐渐被恶灵同化。现在，井里已经没有恶灵了——只有因灵魂被腐蚀而失去自我意识的哥哥……”

我的声音不住地颤抖：“难道你……早就知道？！”

老奶奶无奈地说道：“不，我可没有预言未来的能力，这只是我的猜想。即使哥哥没有被同化，封印也该失效了。我只是来看一看情况，没想到猜想成了现实……”

恶灵发出一声刺耳的吼叫——刚才的封印，彻底激怒了他！

“嘁！”

那个男人不甘心地从怀里掏出两张符，刚打算念咒，符已经被一阵带着强大妖力的狂风撕得粉碎。

不行，对方太强了！这里最强的苡筝受了重伤，老奶奶年纪又太大……就算我们所有人联手，都未必能将他制服，更别说重新封印……

老奶奶看起来十分平静，但左手紧紧握着，指甲已经深深嵌入掌心。大滴的血珠从苍老的手掌上渗入了指缝间……

“熙儿，你记着，所谓术，并非越华丽越好。华而不实的术，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你需要的，是更有效的法术，而不是更华丽的……”

“奶奶！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些！”

“……你好好看着，什么才是真正的术……”

她紧握的左手慢慢展开，掌心中是一个用细细的红线画成的阵。阵的中央，是那枚几乎被鲜血染红的银币。

就在众人的注视下，老奶奶慢慢地，慢慢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不——不对！站起来的不是她本人！

站起来的，是一个半透明的影子。而真正的她还静静地躺在轮椅上，安详地闭着眼睛。

硬币，依然握在那个影子的手中。

这是禁术！

她是在以自己的血为引激活阵法，将自己的灵魂化为强力的封印！

我的心脏仿佛停跳了一拍。

一切都清楚了。她要用自己的灵魂封印哥哥——用九十年前，哥哥封印恶灵时的法术。

这种法术如果用在人身上，会将人的灵魂强行剥离。没有了灵魂，也就意味着死亡。

她要完成使命，用自己的生命。

慢慢地，慢慢地，影子飘了起来……

恶灵——不，应该说是变成了恶灵的乾哥哥，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突然怒吼着冲向了她的灵魂！

那千钧一发的瞬间，她的灵魂，紧紧抱住了她的哥哥……

世界安静下来。时间仿佛停止了。

柔和的光芒笼罩了所有人。世界变成了一片安静的纯白，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一阵低语，仿佛就在耳畔响起：

“阿莲，我就知道你会来。”

“是心的声音指引阿莲来的！”

那是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声音，“阿莲知道神明大人一定会实现阿莲的愿望！阿莲可是许过愿的，永远和乾哥哥在一起……”

柔光渐渐消散，相拥的两人已经消失了。只剩一枚小小的银币在阳光下闪烁着，高悬在井口上方，一转，两转，最后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撑，直直地坠入井底……

这一定是阿莲许下的最后一个心愿。

她的遗体，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嘴角挂着一抹恬静的微笑，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

沉默许久，我才开口。

“请你带她回吧，如果不想把事情闹大的话……”舌头僵硬得不受控制，我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那个男人显然也没有从震撼中缓过来。许久，他忿忿地“切”了一声，推着轮椅离开了。

世界好像就剩下我们三个了。

我清楚地感觉到，怀中的苡筝在慢慢变轻。她的身体正在变成细小的光点，慢慢消失……

她被带着符咒的箭射中又没有及时补救，死亡的进程已经无法逆转……

“姐姐——！”

小鬼大喊着扑倒在她身旁，“别死……你别死啊！”

苡筝慢慢抬起手来，冰凉的指尖触到了我的脸庞，用虚弱如耳语一般的声音说道：

“啊，姐姐的梦，真的好美……”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的重量在迅速变轻，我的脸上冰凉的触感开始消失，大片的光点让视线变得迷离……

最后，我的怀中只剩下一支插着符咒的箭。

一片寂静。寂静得连心跳都消失了。

就好像幽谷中怒吼的潮水忽然退去，只留下亡灵般的回声在寂静中游荡……

所有的潮水，都浓缩成了一滴冰冷的眼泪，慢慢滑过左颊。

小鬼的身体不断的颤抖，大滴大滴的泪水拍打在他面前的草地上。

一声悲痛的哭喊撕裂了天空。

我抬起头。眼中的天空好像突然被泪水打碎成了千百片，如同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