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殿内, 穆云间坐立难安。

　　萧不容把他们喊过来之后，便一直晾着他们，穆云间心中清楚这应当是在打心理战, 可还是有些坐不住。

　　萧钦时倒是从进来开始，就稳如泰山, 偶尔看他一眼, 带着点安抚, 轻轻拢着他的手。

　　萧不容与楚阳一同在内室，透过木墙上的琉璃片看着他们。

　　楚阳道：“臣瞧着这小公主虽说稚嫩怯懦, 但倒也算温婉有礼，当配得上殿下。”

　　“美是极美的……”萧不容将眼睛从长筒上收回, 道：“可到底是穆凛的女儿。”

　　“恰恰因为她是穆凛的女儿，才能显示出陛下的宅心仁厚。”

　　“若是做个侧妃也便罢了, 这般柔弱娇媚之姿，未来如何做得国母……”

　　萧不容叹了口气。固然他已经穿越多年，可依旧无法习惯杀戮，若能以文策得到人心，他自然是不肯大动干戈的。

　　穆云间终于等来了萧不容的身影, 他人高马大, 笑吟吟地一路走来, 全然没有任何要怪罪的样子。

　　萧不容可不是萧钦时，他生气的时候, 并不会刻意伪装。

　　穆云间随萧钦时起身见礼, 听萧不容道：“都免礼吧。”

　　他坐在主位，目光扫过前朝公主娇艳的脸蛋, 后者下意识垂下头去, 雪白的颈子让他显得格外脆弱, 惹人爱怜。

　　“父皇宣儿臣来，可是因儿臣自作主张，命府中改口太子妃之事。”

萧钦时开门见山，移步挡住他的视线，道：“此事皆是儿臣之过，与云间并无干系。”

　　萧不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知你素来行事稳妥，岂会责怪，都坐着吧。”

　　萧钦时拉着穆云间的手坐下，穆云间只低着头，安静又畏怯地在旁边坐着。

　　萧不容是个惯会怜香惜玉的人，只要没有重大意外转移注意力，在他面前，柔弱可怜便是最大的杀器。

　　他果真没有拿给萧钦时灌迷魂汤之类的说法怪罪穆云间。

　　“今日唤你二人过来，是想再问一次，你当真要娶她为正妃？”

　　萧钦时毫不犹豫：“儿臣此生非她不娶。”

　　萧不容颌首，道：“穆云间，你怎么看。”

　　穆云间不确定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想必都爱听对儿子好的话。穆云间便站起来行礼，回到：“奴婢位卑人轻，能得殿下照拂，实是幸事。”

　　萧不容却没允许他的婉约：“朕只问你，你可愿嫁给钦儿？”

　　是敲打？总归不愿是不行的，毕竟萧不容万一要翻脸，他还得靠萧钦时。

　　穆云间道：“奴婢，奴婢……”

　　他有点说不出口。

　　什么鬼啊，嫁给萧钦时。萧不容到底为什么这么问，他真的没有生气……他想做什么？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萧钦时鼓励一般捏了一下他的掌心，低声道：“你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不要怕。”

　　穆云间便一闭眼，道：“奴婢愿意。”

　　话一出口，他明显便感觉到萧钦时握着他的手紧了一些，两人离的极近，他甚至可以听到了萧钦时一瞬间微微紊乱的呼吸。

　　好在他还记得这是在萧不容面前，克制着没有失态。

　　“既如此。”

萧不容道：“来人，拿笔墨来。”

　　穆云间悄悄挪脚，朝萧钦时身边贴了贴，略显茫然地看着快步小跑过来的宫人。

　　萧不容直接走到了窗侧的书案前，扶袖握笔，写了一道圣旨。

　　不会吧。

　　他记得萧不容这个时候还远远没有到那种不近人情的地步，他的转变是从最疼爱的儿子中了心魔盏开始，后来萧钦时身死，他才彻底抛却了现代赋予的三观，彻底变成了古时那种杀伐果断，冷厉无情的帝王。

　　就因为这么个破事，他就要当场下旨，废了萧钦时吗？

　　穆云间心中升起内疚，抬眼去看萧钦时。

　　萧钦时还是那副平静淡漠的样子，发觉他的眼神，甚至对他弯了弯嘴角。

　　傻不傻啊……为萧不容当了那么多年的打手，如今说被放弃就被放弃，竟还能如此从容。

　　萧钦时五指张开又合拢，与他十指相扣，举在唇边，轻轻亲了一口。

　　穆云间扭开了脸。

　　却没有收回手。

　　萧不容放下笔，提起那张纸，转身道：“既如此，朕今日便下一道赐婚的圣旨，你二人便就近择一个好日子，尽早完婚吧。”

　　穆云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宣旨的给使一路跟着他们回了太子府，当着全府人的面儿把圣旨交到了萧钦时的手里。

　　笑吟吟地对他们道了恭喜。

　　萧钦时的眉眼熠熠生辉，礼貌地送走了给使之后，走回来握住穆云间的手，尽管他努力克制，但咧开的嘴角还是止不住地往耳朵方向靠。

　　终是没忍住，大笑着将穆云间抱了起来。

　　穆云间本就晕眩的脑袋，给他抱起来转的更晕了。

　　他觉得这事儿跟做梦一样不真实。

　　萧不容不光没有责怪萧钦时先斩后奏，私定终身之事，居然，还亲自给他赐婚了？

　　他是不是忘了，穆云间是个前朝公主？楚阳呢，楚阳那家伙那么聪明，不可能想不到一个前朝公主做了太子正妃会是多么危险的事吧？

　　他怎么会允许萧不容下这种荒唐的圣旨！

　　萧不容爱子如命，一时糊涂也就罢了，楚阳当时不就在旁边站着吗？

　　他甚至开始怀疑，从虞昭说出让他给萧不容生孩子开始，他就掉进了局里。尽管这看上去毫无联系，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也过于玄幻了吧。

　　“别，别转了。”

穆云间晕乎乎地发着脾气：“放我下来。”

　　悬空的脚尖擦过空气，翻飞的裙摆落了下来，萧钦时牢牢搂住他的腰，动作轻柔地将他放在了地上。

　　他依旧难掩笑意：“父皇既然已经赐婚，你便是名副其实的太子妃，穆云间……”他的声音低缓下来：“我此生定不负你。”

　　谁管你负不负啊。

　　穆云间这会儿迷惑的紧。

　　“为什么。”

他忍不住道：“萧钦时，你父皇为何突然赐婚。”

　　萧钦时仿佛刚刚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想了一阵，道：“不知最近有什么好日子，何时能够举行婚礼。”

　　穆云间皱着眉：“我问你你父皇为什么突然赐婚。”

　　萧钦时点头，又想了一阵，道：“不知穆氏族谱有没有记录你的生辰，想必要拿去钦天监合个八字。”

　　“……”穆云间想起他说不会伤自己得事情，伸手拍他一下，道：“不要想结婚的事，你想想赐婚，为什么赐婚啊。”

　　萧钦时听话地开始想，但他的脑子明显不受控制：“听说天外人婚后都要去度蜜月，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穆云间的拳头握起来，忽然眼珠一转，道：“蜜月？那是什么东西？”

　　萧钦时终于与他接上，道：“就是新婚夫妇一起出门，去别处赏景。”

　　穆云间假装不懂：“去郊外么？”

　　“哪里都可以去。”

萧钦时牵着他，慢慢地走着，道：“只要车马能到的地方，都可以去。”

　　穆云间嗯了一声，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要去靖海接外祖母，如今可还去了？”

　　“这两日父皇正在忙着与前朝老臣磨合……”他一顿，道：“原来如此。”

　　穆云间也猛地反应过来：“前朝老臣？”

　　原著里的确有这么个情节，萧不容初入西京之时，前朝的老臣都不太服他。萧不容又受现代教育影响，做不来杀一儆百的事情，于是这件事就拖到了登基大典之后。

　　但因为大典前一夜，萧钦时中了心魔盏的原因，萧不容心情极差，一怒之下杀了几个声望较大的老臣，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前朝臣子纷纷被吓服。

　　萧钦时中箭，本该是萧不容心性成长的转折点。但因为穆云间的加入，他没有完成心性上的蜕变，此刻老臣给他下马威，他便是气得再狠，也不会轻易下杀手。

　　若不能动武力让他们害怕，那就只能用仁政让他们敬服。

　　真是时运不济。

　　居然正好撞到这个剧情点。

　　也怪萧钦时，今天突然抽风，让全府改口喊他太子妃。

　　难怪萧不容说萧钦时办事稳妥，他估计是觉得萧钦时是有心在给他解围呢。

　　他当即道：“原来你父皇打的是这主意。”

　　萧钦时略显意外，没想到他还没开始解释，穆云间就已经想得这般清楚明白。

　　他望着心上人蹙起的眉尖，道：“怎么，你不高兴？”

　　穆云间当然不高兴，他自打来到这陌生的时代之后，就没顺心过，本以为这次终于可以跑了，居然又遇到这种事，有种被命运摆了一道的感觉。

　　“没有。”

穆云间重振旗鼓，道：“你之前答应我，要带我去看海，可还去得？”

　　“自然去得，你我大婚之后，我们便去。”

　　“如此说来，你外祖母岂不是看不到你成婚的样子了？”

　　“父皇虽入了西京，可手中却没有那么多可用之人，朝中诸多职位还需要仰仗前朝臣子，你我成婚事关重大，暂时顾不得这许多了。”

　　看来这婚是必须得结。穆云间思索，忽然将手从他掌心抽回，道：“总归我的命运就握在你父子二人手中，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说罢便走，一路回到通房之中，反手想要关门之时，又看了看那垂挂的门帘。

　　移步来到床前，闷闷地趴了下去。

　　“穆云间。”

耳边传来声音，萧钦时来到了门口：“我能进来么。”

　　穆云间没出声，萧钦时道：“我进来了。”

　　穆云间还是没出声，但却从床上坐了起来，眉眼低垂，怏怏不乐。

　　萧钦时看了他一阵，缓缓在床边坐下，道：“你为何不欢喜。”

　　“我可以随随便便被指给你做通房，也能因为上位者的筹谋成为太子妃，那等到几年科举之后，陛下有了人手，将前朝臣子逐一换掉的时候呢？我又会变成什么？”

　　“你仍是我的妻。”

萧钦时的语气很轻，但很认真：“穆云间，你要信我，我喜欢你，便会守护你一辈子。”

　　“你拿什么让我相信？”

穆云间道：“若有一天前朝臣子均不在，你父皇只需要随便使一个计策，就能让我因为任何一个意外死亡，届时他只需要做点表面功夫，依然是那个不计前嫌宽宏大量的帝王。”

　　“我不会让他这么做。”

　　“若他这么做了呢。”

　　萧钦时眼角似有泛红，他道：“他若杀你，我便杀他。”

　　穆云间张了张嘴，习惯性地道：“萧钦时……我便是为了你们，我不愿让你们因我反目，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你真伟大。”

萧钦时笑了，他语气温柔地道：“我瞧着话本里总有你这样的人，一厢情愿地为了别人好，以为可以感动天下，实则委屈自己，又害苦了别人。”

　　他单手撑在床榻，微微欺近。

　　穆云间下意识往后缩。

　　萧钦时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穆云间，对我来说，日日见你是好，与你成婚是好，你以真心待我是好，便是时不时踢我一脚，骂我一句，也是好。”

　　“你若真为我好，就只管遵从本心，好好留在我身边，我自会以命相护，不会让你死在我前头。”

　　穆云间扁了扁嘴，避开视线。

　　半晌，他小小声道：“若我本心，便是想要离开呢。”

　　萧钦时的睫毛一动不动：“哦？”

　　穆云间大着胆子，道：“若我本心，便是不想与你成婚呢？”

　　“为什么呢。”

　　“你就没有想过……我不许你碰我，不许你抱我，也不愿，与你行房，其实是因为……我，我不喜欢你。”

　　萧钦时偏了偏头，眼眸浮上一抹迷蒙。

　　“可是，你把太子府当家，你冒雨等我回府，你背叛穆氏，送我护心牌，我们交换过信物，你还说过，你是因为身体之故……”

　　“也许我对你只是感激，只是哄你，骗你，讨好你，也许是因为，我害怕我说不喜欢你，你会生气呢……”

　　穆云间小心翼翼观察他的反应，他想知道萧钦时在亭子里说的是不是真的，哪怕他对他凶，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对方也不会伤他。

　　他暗暗做好准备，如果萧钦时露出杀意，就立马跪下磕头痛哭，说刚才都是骗他的，说自己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心里比刀扎的还疼，请求他不要跟自己生气……

　　“那。”

萧钦时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你既然感激我，又为什么会害怕我。”

　　“我感激你对我好，但你终归是敌人，我怕你一怒之下，会杀了我……”

　　萧钦时睫毛微颤，他又想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你现在不喜欢我，你觉得我不好看，等我变好看了，你就会喜欢我的。”

　　“不是这个原因。”

穆云间确定了他真的没有生气，忍不住开始掏心窝子：“我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那些都只是拒绝你的借口，你怎么傻乎乎的，连这种话都……

　　穆云间的嗓子陡然被什么堵住了。

　　萧钦时静静坐在他身边，乌眸幽深。

　　苍白的脸庞却倏地滑下两行清泪。

　　他怔怔看着穆云间，神情有几分孩童般的茫然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