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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202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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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仪式结束后天已经黑了,教堂对面的圣诞集市已是人山人海,很多人坐在教堂阶梯上看着下面的人海发呆,王可当然不是天主教徒,不过索菲是。平安夜的教堂活动会比较多,相比平时增加了很多圣经故事表演,那天她们看的是耶稣降生故事的话剧,结束后吃了教堂提供的免费事物,王可就是冲着那顿饭去的。索菲是一位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她和这里的很多人都很熟,每周都会参加教会活动。王可当时正处于和索菲“打关系”的阶段,跟着来过一两次。有一次还赶上给一位老人洗礼的活动,那位老人年近七旬,主礼者念了几分钟礼文后手指蘸水洒在老人的额头上,老人脱了衣服被大家扶着走上一个放在高台上的浴盆,身体全部浸在水里进行了浸水礼。索菲说这个过程表示赦免入教者的原罪和本罪,并赋予恩宠,成为教徒。有时候索菲会去参加一些本地人举行的圣经读书会,她们每人都会拿着一本圣经,轮番诵读,然后分享感悟,之后会聚在一起喝下午茶,分享各自带的食物。王可不信仰任何宗教,但是她尊重所有信仰。信仰对于每个人都是一件非常盛大而又稀松平常的事情,之所以盛大是因为这可能会贯穿你的一生,你所有的思想和三观都会被它影响,稀松平常是因为信仰是生活的一部分。她和索菲走下教堂外高高的楼梯。从下往上看,这所教堂巍峨气派,在夜幕中恍惚可以看到高耸入云的哥特式尖顶,像身在仙境。这所教堂是天主教巴塞罗那总教区的主教堂,和仍在修建的圣家堂比起来修建历史比较短,之后也不断进行加工,因此该教堂不只有一种建筑风格。白天的时候可以乘坐电梯上到顶端,饱览这座千年老城的风韵,不过她们那天到的比较晚,没有这个荣幸。那年的圣诞节巴塞罗那罕见地下了第一场雪,气温极低,他们在主教桥附近的咖啡馆喝了一杯热可可,试图驱赶浸入骨头的冷空气。这座有上千年历史的老城区经历了无数的战争与和平,衰落与繁盛,时至今日,早已看不出任何米拉和毕加索生活过的痕迹,而节日的老城也抛却了平日里的肃穆庄重,变得尤其可爱,铺满鹅卵石的狭窄巷子里处处都是热闹,她们停停走走,途径一个个街头艺人精彩的表演,她们驻足喝彩,随后进入圣诞集市。全欧洲的圣诞节都不缺圣诞集市,就像加泰的所有圣诞集市都不缺Caganer,人们站在Caganer展区外看着展台顶部的拉屎玩偶喜笑颜开,很多第一次见的人都不自觉拿出手机拍照。展台顶部的Canager差不多有一米高,是一个头戴红色加泰罗尼亚帽子的农民,蹲在地上正在拉粑粑。加泰罗尼亚人有个习惯,会在圣诞节把这种玩偶藏起来,然后让朋友们寻找。这个玩偶的寓意是“丰收”,他们认为拉粑粑的农民是在给土地施肥。王可站在展区前看着前面陈列的各种各样排大便小人,思考买哪一个。销售最火的是一个梅西玩偶,除了足球明星还有很多其他娱乐明星。她挑选半天后抬头看着身侧的索菲,想让她帮忙出点主意,这时余光却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身边站着一个女孩,他把自己脖子里的围巾拿下来给女孩戴上,拿过女生胳膊上的背包提在自己手里,像是说了什么笑话,逗得女生哈哈大笑,随后女生两只手掌放在他脸颊上,他覆盖上她的手微笑着抚摸,低头把额头靠近女生的,女生抬头,温柔地看着他。或许那副画面在任何一个第三者看来都十分养眼,仿佛在看西班牙偶像剧,但对她来说有一种莫名的刺眼,仿佛在看《午夜惊魂》。王可穿了一件没有口袋的呢子大衣,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冻得快没知觉的双手,索性把手放到旁边索菲的羽绒服口袋里。索菲最后挑选了一个C罗的排便玩偶,拿了旁边的另一个递给她。她接过玩偶后付款,转头看到那个女生正看向她这边,金发碧眼。雨果真是好福气。几乎是同时,雨果转头也看向她们这边,她火速移开眼睛,非常认真地盯着索菲不断触碰的上下嘴唇。她正讲解有关加泰罗尼亚的一些典故,之前说了什么王可完全不知道。“另外,你知道他们还喜欢吃烤大葱吗?真是不可思议。他们还有一个烤大葱节日,在每年一月,好像是在巴尔斯,我忘了那个地方的名字,听说他们在那个节日会吃掉10万棵烤大葱,十万!”

索菲伸出双手张开十个手指头,惊讶地说。“天啊!”

她附和。“没错,真是难以想象,那么长那么粗的大葱,直接放在嘴里吃,难道不会口臭吗?”

索菲露出嫌弃的神情。“是啊,那东西难吃死了。”

她从来没吃过烤大葱,也不知道那东西到底什么味道。雨果正在拉着那个女生朝这边走来,她手上一使劲儿,拉着索菲的口袋快步离开展台,向出口走去。索菲挣扎:“走这边,方向错了。”

她拉着她边走边说:“没错,我想起来附近有一家中国面馆,非常好吃。”

“什么中国面馆?你饿了吗?不是吃Tapas吗?我们还没有逛完集市呢!”

索菲边走边问。她没回答她,拉着她径直走出圣诞集市。她说的那家中国面馆在凯旋门附近,那里有很多中国餐厅。巴塞本身没有“唐人街”,欧洲的中国人数量远不及美国和澳洲,西班牙也不是移民国家。即使如此,中国人还是会自发地聚集在一些地方,比如凯旋门。上世纪初人们以为兰布拉大道和平行大道附近有个区域是中国区,也就是今天的EI Raval,那里曾经聚集了所有黑暗肮脏的交易,毒品、卖淫、难民、犯罪无处不在,事实上那个地区是南亚和中东人聚集的地方,只是因为那时候西班牙人对中国一无所知,因此才胡乱猜测那里是中国区,就像今天很多老外会把所有黑发黄皮肤的亚洲人统一称作“Chinese”。那家餐厅还在营业,只不过为了疫情防控设置了用餐安全距离,老板早已认识她,她说了几句中文简单寒暄后便开始点菜。“这个大盘鸡是什么东西。”

索菲看着菜单问她。“就是鸡肉。”

“那羊肉泡馍呢?”

“就是羊肉汤加薄饼。”

她言简意赅地介绍。“那云吞呢?”

“就是饺子。”

“那——”“索菲,我给你推荐这个牛肉炒刀削面,是最具有中国特色的。”

为了避免她持续发问,她直接和她说。她没有看菜单,直接叫了一个牛肉炒拉面,脑子里一片混乱,思绪乱飞。-----上一次见他是12月初,当时统计学成绩刚刚出来。她那天睡到十一点才起床,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冷空气打在她身上一个激灵,她连忙关上窗子。在此之前,王可已经连轴工作一周了,在考试和工作的轮番压榨下,她已经成了一个运作机器,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看书工作,已经完全忘记睡觉的感觉,甚至很多次作业讨论她都没时间去,只是把自己的答案给小组成员发过去,统计学这门课对她来说非常简单。“统计学成绩出来了。”

安托尼给她发消息。“哪里可以看到。”

“你考了8.5。太厉害了。”

“是吗?她有点得意。”

“我们组的小组作业是满分。”

“哈哈哈,太好了。”

“其他人考的怎么样?”

“雨果考了满分,他简直不是人,我8分,不过我很满意了。”

“都挺好的。”

“我们要一起吃饭庆祝一下,你来吗?”

“在哪里?”

“雨果家。你知道地址吗?”

“忘了,你给我发一下吧。”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事实上她对他家的地址倒背如流。虽然她方向感很差,对地理位置的记忆有先天缺陷,不过可以清楚记得雨果家的位置,这可真奇怪。走到“米拉之家”的时候她停在路口等红绿灯,旁边一家杂货店大门口放了一棵很高的圣诞树,树上是五颜六色的点缀。橱窗上放着一个圣诞老人,圣诞老人白色胡子下面的嘴唇在灿烂的微笑,他一只手拿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物盒,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铁艺烛台,烛台门上是个空心的圣诞麋鹿,暖黄色灯光透过麋鹿照出来,烛台随着圣诞老人自动摇晃的手发出悦耳的圣诞歌声,圣诞老人的头随着歌声的节奏轻轻晃动,仿佛圣诞节已经来了。时间真奇妙,去年的圣诞节她还在澳洲,当时正值维州盛夏,气温45度,白天需要跳到游泳池才能活下去,晚上和世界各地的背包客们在Motel里唱歌跳舞,谈天说地。那时候怎么都不会想到,她的下一个圣诞节属于南欧。这些年圣诞节代替春节,成为她的时间节点,曾经热爱流浪的自由感,如今却渐渐厌恶,对家的想念像癌细胞一般飞速蔓延,这流浪漂泊的日子差不多该结束了。巴塞街上处处都是圣诞节的气息,家家户户的阳台外墙上早已提前挂上背着麻袋攀爬的圣诞老人,各种圣诞节活动已经开始筹备。事实上从感恩节开始人们就已经无心工作了,学生无心上课,讲授无心讲课,大家都在数着日子等待圣诞假期的到来。她开了20分钟后终于到了,是索菲给她开的门,那是她们第一次正式打招呼。“哈喽,王可。”

“你好,见到你很开心。”

“见到你也很开心。”

索菲是德国人,是伊拉姆斯项目的学生,在柏林洪堡读研究生,11月跟着项目来到巴大。她会说法语,德语,西班牙语,英语也非常好,话很多,一直逗大家笑,看得出来她和安托尼他们都挺熟的。王可本来就慢热,和不熟的人一起,浑身不自在。她离开桌子,去了厨房。“哈喽,需要帮忙吗?”

她问。雨果听到声音,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身看了她一眼,他又回头看着一片狼藉的灶台思索片刻,最后递给她一堆香菜。“你可以帮我把这个洗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介意。”

她打开水管,洗着本来就一尘不染的香菜。雨果正在切鸡腿,看起来非常费劲。“最近好吗?”

他边切鸡腿边问。她愣了一下,“很好。你呢?”

“一般。”

她没有回复,因为雨果大多数时间都不会回“很好,”这是他的习惯,而不是故意想让你问“为什么一般”。她看着手里一尘不染的香菜,又洗了几次,心想如果这是人,应该已经只剩下骨头了。“雨果。”

她忽然叫他的名字。“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们不会考得这么好,虽然我不想承认你很厉害,但你真的很厉害。”

她十分真诚地说。“这样的夸奖的确很受用。”

雨果开心的笑了。“不过我真是没想到你会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

“因为——”他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直的脖子继续说:“我不觉得你是会说这种场面话的人。”

她继续说道:“我觉得你最厉害的是讲题目的方式,你比教授讲得好,真的。”

雨果不一定是个温暖的朋友,但一定是一个耐心的老师,他总是可以一眼看出题目的本质,然后给出标准的回答。每次听他讲,她都会觉得那些面目可憎的题目变得渐渐和蔼可亲,就像《西游记》里菩萨超度那些走错路的妖怪,毛须轻轻一甩,凶神恶煞的妖怪瞬间变成清秀可人的神仙。很多问题和概念经过他的点化后变得非常接地气,时间长了她发现,这门课也并不是那么难。她非常确定只要抓住雨果这棵智慧树,这门主修课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她暗暗想,雨果这颗救命稻草绝对不能丢,至少在毕业之前是这样的。“你不仅会说场面话,还会拍马屁了,真是没想到啊。”

雨果又开始酸她。“我觉得香菜已经很干净了,甚至可以去参加吉尼斯记录了。”

雨果拿她手里的香菜。她尴尬地笑了笑,挥舞双手甩掉手上的水珠。“我喜欢你的新头像。”

“什么?”

“你不是换了新头像。”

王可来了西班牙才开始用whatsapp,她的头像也是随便找了张之前的照片。她一向都不是热衷于形象管理的人,尤其是在国外,她更懒得在意形象,很少化妆,也几乎不会思考穿什么。她来这儿只拿了一个行李箱,一半的空间都用来装口罩。但她最近突然觉得自己的头像实在是丑,于是专门买了几件新衣服,拍了些照片当头像。“原来你喜欢那种啊。”

“哪种?”

王可把香菜放在空碟子里,擦干手,双手撑在洗水台上,垫着脚,用力挺了挺胸,笑着看着他说,“性感。”

一只鸡腿从案板上滚下来,王可没接住,他捡起来给了她。她打开水冲洗。水流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流到水池里,她手心翻转向上,水在她手掌形成的小小区域里汇集,清澈见底,能看到横七竖八的手掌纹。算命的怎么说来着?对,他说她的感情线长的不好。“其实我们还拍了很多,你想看其他的吗?”

“当然。”

王可把洗干净的鸡腿放在切菜板上,在身上胡乱抹了把手,拿出手机。雨果停了手里的活儿,看她手里的照片。她很会拍照,像个封面模特,对着镜头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表情也是全都不一样,可爱的,娇俏的,清纯的,性感的……“你觉得哪个最好呢?”

王可看着他问。他们离的很近,王可和他说话时呼出的空气扑到他脸上,弄得他右脸颊很痒。“这个吧。”

他随便指了一个,转身继续手里的动作。“为什么这个?”

王可又凑了上去,说话间呼出的气飘在雨果脖颈间,他用手背挠了挠。“我觉得这个比较自然。”

“其他不自然?”

“也自然,但是这个最自然。”

“那这个和头像比呢?”

“差不多,都挺好看。”

王可翻着手里的照片,把他喜欢的那张换成头像。安托尼他们正在讨论多元分析作业的事儿,那门课的教授非常变态,第一次作业挂了一堆人。“所以索菲和你们一个组吗?”

她问雨果。“对,她正好刚刚来,我们缺人,她缺组,最后——。”

“你真是个好人,总是收留各种流浪人群。”

她语气有点酸。雨果看着手里的鸡腿,他试图找一个正确的方向,一刀下去,骨肉分离,他不停摆放着鸡腿的位置。他听出了王可的画外音,觉得有点可笑。“所以我该怎么做呢?我不应该收留?然后等教授找我们谈话,问我为什么你们组少了一个人?或者直接让他把我们挂掉?”

他切肉的力道不自觉加大,鸡都已经死了还要承受他的愤怒,可真够冤的。不过她没心情同情鸡了,她要是那只鸡,雨果肯定更加用力。王可这时感觉自己无地自容,脸红心窘。“对不起,我当时不知道是这样的情况,你知道,我那段时间每次问你问题你都不想理我,我以为是你讨厌我,不想和我——。”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看着雨果,他脸色铁青,眉头紧皱,她有点怕他。“不想什么?”

他追问。“不想和我一个组,毕竟我好像,好像的确很差劲。”

她说话声音越来越低,这下完全是做错事的样子了。“耶稣,我从没这么想过,如果我真的态度很差,我向你道歉。”

雨果停了手里的活儿看着她,他眼神不像在说谎,他也从来不屑于说谎。“没有,你没做错什么。我只是不想你觉得我很差,不对,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自己很差,但是不想让你知道。”

“完全没有的事。”

他顿了一下又说:“有的话也是偶尔。”

------“你觉得呢?”

索菲敲了敲桌子。“啊,什么?不好意思。她感到很抱歉。”

“王可你不舒服吗?”

“没有。对了索菲,你最近在干什么呢?”

她问。“这个月就是参加教堂活动,然后前段时间和安托尼去了酒吧,还有准备考试。”

“安托尼?除了他还有其他人吗?”

“还有米勒,雨果。。。。”

“雨果也去了?”

“对。”

“你觉得他是不是难相处?总是一副,你知道,很骄傲的样子。”

她用叉子一下一下地扎着盘子里的面。“我觉得他大多数时间都挺有礼貌,他只是不爱说话。不过他女朋友非常漂亮。”

王可用力把叉子叉在面里,做出非常惊讶的表情:“真是不可思议,就像加泰人喜欢吃烤大葱一样不可思议。他有女朋友?我的意思是他应该很难交到女朋友。”

她可以猜到自己的表情,浮夸又刻薄。“有,那次他们一起去了酒吧,他女朋友好像是萨拉曼卡人,光彩照人,很美丽。”

“萨拉曼卡在哪里?西班牙?”

“对。”

王可低头用叉子搅拌着面,机械地送到嘴里,脑子里反复咀嚼萨拉曼卡这四个字,突然想起有一所大学在那里,非常古老,但是那所学校质量不怎么样。西班牙好学校本来就不多,又都集中在马德里和巴塞罗那,那个城市好像在西部,她想起来了,西班牙的西部城市都又穷又破。虽然她从来没去过,但她很确定那里一定不好。“你觉得这个牛肉怎么样。”

“嗯,不错。”

她吸溜了一大口面。“王可,你这个是鸡蛋面。”

索菲翻了个白眼,无语地看着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盘子,还真是鸡蛋炒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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