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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谁说一日就不是一生一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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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柜中。君泽身底子不错,但可能承继我,有些阴寒,记得冬日多给他喝些枣汤。还有……”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君泽忍不住问道:“你会去很久吗?什么时候回来呢?”

霜兰儿喉头哽咽,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蹲下身,她亲了亲他的小脸,“我也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很久。”

说罢,她飞快转身,“我走了。着墨,君泽就拜托你了。”

大步朝门外走去,她一刻都不能再停留,若是再待,只怕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君泽,她的亲子,至今不肯喊她一声娘亲。他还小,天长日久,总能接受自己。可惜,她没有时间等,也等不到了……走至门口时。身后传来君泽稚嫩的声音,“那你要早点哦,我等你回来。”

她一怔,停一停,没有转身,快步离去。心中,酸涩的感觉层层翻涌,却还夹杂着一丝欣慰。下山的路,很长很长。秋风吹红了满山遍野。层层枫林,有的像一串串正在燃烧的爆竹,有的枝头像缀满着密集的蓓蕾,红瓣黄蕊交辉,色彩丰富。从前她并没觉得枫叶美,大约只有龙霄霆一同看枫叶时,她觉得枫叶特别美。此刻,她的身周,火红的枫叶在她看来却是漫天燃起一团团熊熊烈焰,直欲将她彻底燃烧。她越走越快,几乎不能控制脚下的步子,直至飞奔起来。一切,终将结束。那就让她亲手来结束!……祥龙国天凌一年,又逢中秋。今年的中秋,较往年要早些,倒是与四年前同样。繁盛的祥龙国,上阳城中,人们都做好了团圆的准备。街上车水马龙,往来繁忙。本来,这将又是一个美好绚丽的节日,可到了下午却无端端下起了雨。天边,阴沉从头顶泼洒而下,冷冷雨丝滑落,处处青墙底下有青苔带着潮气四处蔓延,连带人的心,也渐渐成了荒芜如死的冰凉。下雨的中秋,该如何点花灯,放烟火?所以,这注定是一个凄切的中秋。昔日的瑞王府,如今空无一人。并不是萧凉,只是无人居住罢了。这里的景色依旧是极美的,白日里阳光空濛,树木青黛含翠。到了夜间,重重叠叠的飞檐翘角,其上数不清的铜铃,会在夜风中发出婉转清越的铃音衬着冷湖夜色,宛如人间仙境。龙霄霆独自走在府中的鹅卵石子小路上。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他自己的脚步声,重叠回响。四周,幽静的黑暗与淡蒙的光影交替,让他如踩在云端,悠悠荡荡中有着无尽的怅然。仿佛是习惯一般,每年的中秋之夜,他都会在醉园中独自度过。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年复一复,不同的是,今年的瑞王府空无一人,只因他已登上帝位。相同的是,醉园之中,从来都是冷冷清清。走进醉园,天已暗黑。倏地,醉园之中有一点亮光,骤然点起,在风雨中飘摇晃动。他愣了愣,修长冰凉的手指,将自己额前垂落的长发拨至耳后。他这才看清楚了,这是一盏莲花灯笼,幽幽亮着,悬在屋檐下。几许细雨打上灯笼,那火焰颤颤跳动,忽隐忽灭,竟有一丝濒临死亡的美。黑暗背光里,似有一人正立在屋檐下。那人手中正挑着长长黑色的杆子,将灯笼挂上屋檐。“呲”地一声,又是一盏莲花灯笼点燃,挂上屋檐。一盏,又一盏。整整七盏,依次挂上。光线,愈来愈亮。挂灯笼之人正背着身,烛光悠然照上,那身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光。雨,越下越大。龙霄霆微微抬起手中纯白的伞柄,露出佩戴着黑玉额环的额头,眸中清澈明净依旧。烛火那样亮,他瞧清了,面前之人穿着天一般蓝色的华美长衫,透明若鲛纱的七彩披肩长长拖曳在地上,似为夜晚带来了两道绚丽彩虹。他屏住呼吸,只觉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比雨点更急切。终,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未挽起的长发,齐齐垂在腰间,像是烟雨中泼墨写意的一方瀑布,一丝装饰也无。雨水沿着殿檐的琉璃瓦潺潺而下,好似在她面前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水帘。“兰儿……”他低唤一声,声音已然沙哑颤抖。这一刻,他只觉身前之人虽在咫尺之间,却仿如隔着万水千山般遥远。隔着雨帘,霜兰儿淡淡望着他,他的样子,依稀还是他们相遇时。一身的白,连同手中的伞,也是白色。夜是漆黑的,他额头一点黑玉,也是黑色的。平时和谐温然的黑与白,在今夜显得格外忧伤。风起,将灯笼吹得直晃。时至深秋,有大片大片的落叶,在风雨中簌簌飘落,墨黑的,就像是天边洒下大把大把的阴沉,将他们远远隔绝。这样的她,如此疏离。他心中一恸,握着伞柄的手禁不止轻轻颤抖着。她略略偏过身,长长的秀发与肩上七彩的披风在风中轻甩,如同轻盈翩飞的粉蝶。声音清凌凌的,带着一分迷人的磁性,“皇上,你瞧,这个样子像不像我娘?”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油纸伞掉落,被风雨吹开很远很远。“你知道了?”

他问,“是若伊,她都告诉你了?”

“呵呵,只要是真相,总有一日会被世人所知的。这有何奇怪?皇上,原来秋佩吟就是我娘,难怪我这个替身扮得很像。”

她轻轻一晒。眼角挤出一抹戏谑,她继续道:“你说是不是冥冥中有天意?我们第一次在雨中相遇,哦,还有我身上这身天一般蓝色的衣裳,是不是像极你和她的初遇?”

“你身上总是有着百合花的清香,听说这种香我娘最是喜爱。”

“还有,你寻雪雁玲珑花时,着素衣,焚香沐浴,食素食,忌言慎行,广施善行,听闻都是为了我娘,真是令人感动。说起来,我真要好好谢谢你呢,若不是你三番两次救我,如今我怎有机会站在你面前?”

“对了,你邀我看皮影戏,我都没有机会好好谢你。”

“不过,我想说的是,民间的皮影戏,那可真是没有皇上您自己演得好呢?”

此时天上,无根雨飘飘落下,打湿了他的额发,晶莹的水珠顺着发梢点点落下。他身躯战栗,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你看到了?你看到了我一个独自演皮影戏……那……”她冷冷一笑,抬头望了望七盏明媚的灯笼,“是啊,我看到了,也听到了。”

突然走上前一步,她无谓笑了笑,“本来,我受尽委屈,被你的母妃、你的王妃威胁,我想将这一切都告诉你的。”

顿一顿,她似想起了那夜,轻轻皱了皱眉,“真感谢你及时让我看到了这一幕,让我这个一直蒙在鼓里的人终于认清现实。”

“是呀,我怎么会这么傻呢?你早说过了,你对我,只是同情罢了。我怎么就不明白呢?至始至终,你的心中只有我娘。”

“你对我的好,是从我被毒哑开始。看过你独自演的皮影戏后,我才终于懂,原来我娘也曾被人毒哑,你不过是念及往事,怜惜我罢了。哎,四年前的枫叶可真美,不知你当年是否有缘同我娘一起观赏呢?”

她一字一字,陈述着往事。这些话,她从没有机会说,也不屑说。他一字一字听着,如今他终于懂得,缘何她不告诉他自己所承受的苦,所承受的威胁,只因她瞧见了他独自演皮影戏的那一幕。只是,他想,也许她并没有看完。她只看到了皮影戏的一半,至于剩下的,她一定没有瞧见……可他与她,这一生,便是这样生生错过的。从那以后,她选择答应母妃的条件,离开他;而他选择了不信任她。他们两人,就这般愈走愈远,直至永远无法回头。雨越下越大,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生生的疼。他身上衣衫全都湿透了,瑟瑟地冷。可纵是冷,又如何寒过他的心冷?她深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稍显激动的情绪。今晚,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怎能轻易激动。想着,她又是猛吸了一口气。雨中的空气,带着一丝草木清新,顿时净化着她纷乱的心绪。静静凝望着他,她努力绽出一朵纯净的笑容,“你还没告诉我,我这样子像不像她?”

他清润的眸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怆,“其实你们并不像。也许你长得颇像你的父亲。只是你站在那,无端端会让人觉得是她。”

她低首,拨弄着袖子上一枚南海珍珠,那样圆,几乎捉不住手。再抬起头时,已是微笑,“是么——”顿一顿,她又道:“皇上何必站在雨中?不如到屋檐下避避雨,若是不慎伤及龙体,民女可是担当不起的。”

他轻轻蹙眉,徐徐步至屋檐下。与她,不过一尺距离,可他却感受不到她身上分毫气息,只有冰冷。夜色更浓,哗哗雨声击打在屋顶上,仿佛奏响一曲缠绵。他缓缓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她并没有拒绝。他的掌心是温暖的,却无法传递给她,她的手依旧是那样冷。心中一恸,迷蒙的眼中折射出无穷的悔痛,他突然道:“兰儿,每逢下雪时你都会痛不欲生……那雪貂之毒,是我对不起你。”

她微愣。他补充道:“我找到小夕了,过去的事我已然知晓。兰儿我……”“呵呵。”

她还是那样的微笑,“都过去的事,提它作甚。雪貂之毒,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相反挺好,正好年年都能提醒我。提醒我,当年是多么的……无知!”

他不想她这样回答,俊颜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其实……”她微微一晒,“这段日子我仔细回想,我们之间,何曾有过真正的甜蜜?”

一步一步靠近他,直至两人间毫无间隙。他依旧握着她的手,只是那十指似僵住的石雕,一动也不敢动。天知道,她还愿意靠近他,是多么令他震动。她缓缓抬头,无比宁静。彼此相望,同样的往事在面前翻涌。四年时光,并不长,可对他们来说,却比这一生还要漫长。她的心,一时在烈火中熊熊燃烧,一时在寒冰里苦苦挣扎。她爱过他么?无疑是的。曾经无数个深夜,她无法入眠,想着他念着他,期望他对自己有情,哪怕只是一分一毫。他曾那样误会她、伤害她,她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若知晓真相,他会是忏悔还是冷漠?又会是何种场景。她曾无数次想过,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真的这天来临时,她已然心死,真相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而她满心惦念的,已是另一个人。命运是多么可笑。他满心惦念的人,原是她的娘亲。她竟不知自己是该感慨,还是该怨恨他。剪不断、理还乱。今夜,就让她将一切结束。她酝酿了许久,唇边轻轻一勾,露出一抹最迷人的笑容。似朝阳,又是暗夜突然盛开的幽昙。眼前的他,还是从前那般吸引人。烛光落下,一缕余光将他俊美的侧面轻轻勾勒。曾经,她无法抗拒。再上前一步。她轻轻道:“霄霆,一夜夫妻百日恩,能不能……看在我曾经为你生下孩子的份上,吻我一次……”一双美眸,柔光逐渐涣散,有的只是即将消逝的芳华。他微微动容,俯身,如薄刃般冷情的唇轻轻覆上了她。辗转一吻,他只觉心神都随之飘飘欲飞,意识……模糊起来……她骤然将他推开,唇边划过一丝冷笑,他不知,她的唇上沾染了剧毒,足够令他们两人都丧命。龙腾葬身火海,是龙霄霆逼宫夺位……而她今夜终于将这一切都结束。想起少筠……她的心,真的好痛好痛……她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像是突然无力承受这一切,她说不出话来,只得拼命咬着自己的唇,仿佛只有藉身体的痛楚,才能压抑心里的痛楚。突然,她大笑起来,笑得不可遏制,“龙霄霆,你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将毒药染在唇上!”

止了笑,轻轻凑近他耳畔,她字字如锋芒刺出,“去死罢……我会在,地狱最底一层……等着你!”

他狠狠一怔。猛地,他将她纳入怀中,再次吻上她。他的吻,毫不迟疑,却很轻柔,落在她的唇上,反反复复,像是吮吻,却更像是吻去她唇上所有的毒液。所有的罪孽,原不过是他一人的罪孽。怀中的她,不停地挣扎着,他双臂越收越紧,直至她再无法动弹,只栖在他怀中。他的吻,良久绵落,不愿放开。他不知道她究竟自己吞下多少毒药,他只想将她唇上剩下的毒液尽数吞下。如果,真有地狱,只需他一人去……良久又良久,他不舍放开她。四下里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很安静,静得连风声都能听到。他自己的一颗心砰砰跳着,又快又急,每一次收缩,都是一次深至骨髓的痛,仿佛堵着什么东西一样难过。每一次心跳,就能牵起蚀骨的痛。他不想放开她。如果可以,此生他都不想放开她。可是……他与她已经走得那样远,就让她恨他,就让他一人下地狱,他只要她好好的。他深深吻着,望着她睁圆美眸瞪着他,那浓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的一双翅,在烛火下投下微影。她的几缕乱发垂在脸畔,神情间却更添几分倔强。每一样,都叫他深深着迷。他的短暂凝望,令他稍稍松动。她一得空隙,踢着,打着,用尽所有的方式挣脱他,唇齿间满是他的气息,那陌生的气息,令她的心亦是跟着颤抖。他的目的,她隐隐知道,却不愿去那样想。他终于放开了她。他们两人的呼吸都是紊乱的,她本是抗拒地抵着他的胸口,眼下却是紧紧揪着他衣襟。他竟是不敢动,只怕自己最细微的动作,也会令她突然放手。他竟然害怕起来,隐隐知道,她若是放开他,那就是永远,就是永生永世……灯笼的火光映出来是淡淡的黄色,她的脸色本是苍白的,在这样的灯光下,更加没有血色……她像是突然哆嗦了下,松开了他。而他的心,在这一刻,终沉至谷底,彻底绝望。像是受了惊,她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他微微一动,终究是不躲不避,只听“啪”清脆一声,他的脸颊上缓缓浮起指痕。她这一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龙霄霆,这一掌我早就想打你了。只恨不能早些令你清醒。霜连成养育我,等同我亲爹,弟弟妹妹尚年幼,何其无辜。受秋家受太子逼迫多年,他走的时候,毫无眷恋,只想解脱。他的血,浸透了我的衣裳……你混蛋!”

汹涌的眼泪涌出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发泄过,她的喉咙里像是有刀在割着,声音近乎沙哑,“你不是一直想为我娘报仇么?好,如今我们所有人都死了,总该一了百了。”

他不语,默默看着她,她的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她胡乱用手去拭,他试图替她去擦,她身子往后一缩:“走开。”

与此同时,她身子抽搐一痛,痛得钻心。她先涂抹毒药,算算时间也该毒发了。“兰儿……”他见她如此,焦切唤着。却突然,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来。不想这时,“啪啪”几声连连击掌,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霜兰儿忍着胸口疼痛,转首,疑惑望去。屋檐上灯笼漏出一点光,照耀着眼前纷纷落下的雨滴,而更远之处,则是无尽幽深的黑暗。终于,那人自幽暗中走出。清俊的容貌,不苟的衣装。竟是太医沈沐雨。他并没有撑伞,全身淋湿却丝毫不显狼狈。望了望龙霄霆唇边蜿蜒而下的血迹,他突然仰头大笑,片刻后才停下,“看来,今日我来的很是时候,看了一出好戏。”

顿一顿,“不过呢,这处戏还差了点什么,自然由我给你补上。瑞王?哦,不,应该是皇上才对。”

伸手,他自衣襟中取出两枚黑色的药丸。轻轻走上前,他将药丸分别塞入他们的口中,幽幽叹道:“我不知你们会服毒,很可惜这不是解毒之药。这只是‘一夜忘’的解药。有些事,皇上你也该想起来了。”

药丸入喉。只一刻便化入唇齿之间。头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竟像是一生那么漫长,又像是十分短暂,她只觉眼前似有走马灯,不停地转来转去,那亮光刺得她眼睛生疼。记忆中有明灭的光,闪烁着,像是浓雾深处渐渐散开,露出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她忽然,看见了自己。看见了那一夜。他缓缓揭开自己的衣袍,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室内,似有香雾缭绕,他的心跳得那样快,愈来愈快,伸手,他拉开自己的腰带。雪白的床帐,似一大片飘飘飞雪,幽幽垂下,遮去一天一地的明光。她面色凄然,只静静等待着。可良久,他竟再无动作。身子被他沉沉压住,她艰难转首,却见他长长的睫毛扇动着,已然昏睡过去。她很想起身,可惜自己亦是头脑深重,沉沉的眼皮即将合上。光影闭合的最后一线间,她瞧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是沈沐雨与着墨。这时,天与地似被夜幕重重笼罩起来,连最后一分光亮,也瞧不见了。此后,她再无知觉,醒来后已是第二天早上。虽然她不知沈沐雨与着墨这般做是何目的,但有一点她能肯定。就是——那一夜她与龙霄霆什么都没发生。那君泽岂不是……她洁身自好,若说曾经……只有一次,那就是皇帝寿宴她与龙腾被设计捉奸在床的那一夜。天!记忆恢复。她的身子狠狠一震,就是一个晴天霹雳,近在耳畔,轰然击下。她全身都颤抖起来,脸上迷惘得像是不知所措,明净的眼里起初只有惊诧,渐渐浮起欣喜、爱怜、哀伤、懊恼……复杂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刹那到底在想什么。身上没有半分力气,她的眼泪再度涌出。若君泽是……可她却不能再见到他了……她抬头,目光对入龙霄霆平静无波澜的双眸,那样平静,好似山风吹过冰封的湖面,激不起半点涟漪。她半是惊异,“你一点都不觉得震惊,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他并不否认,只寂寂望向宫灯,“那一箭后,我以为你死了。我想……所以,我早就寻到了‘一夜忘’的解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不在了,他怎舍得遗忘他们之间每一点,每一滴。沈沐雨微惊,“那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龙霄霆淡淡一笑,“十几年前,秋景华与母妃欲令霜连成毒害太子。无奈东窗事发,霜连成被贬被责罚,不过是做了垫背,终究还是保住了一条命。真正因此受牵连的,是当年的太医院统领,沈老太医。”

“呵呵……”沈沐雨面上闪过一丝狠厉,“你别假惺惺。当年我爹死的何其冤枉,秋端茗保住霜连成一条命,却让我爹担下一切。我爹一生效力朝廷,最后却落得个五马分尸,满门抄斩的下场!想我沈家,世代名医,朝朝效忠,基业何其辉煌。最后呢,一百多条人命,死无葬身之地!若不是……”“若不是你与你妹妹着墨,出生时便过继给沈老太医的挚友,只怕你们也早不在人世。沈老太医这位挚友恰好也姓沈,名唤沈环林。他将你们辛苦养大,让你从医,考取功名。又让人安排着墨如入王府为宫女。为的就是,有着一日能查出真相,替沈老太医沉冤昭雪。”

顿一顿,龙霄霆字字震声道:“如今我已为皇帝。昔年的事我已查清,替沈老太医平反的诏书已然拟好,就放在御书房中,即便我……天一亮便会有人瞧见。”

说罢,他终抑制不住胸口疼痛,有温热的液体从他下颌滑落,一滴,又一滴,缓缓坠地。伸手去擦拭,指尖的鲜红触目惊心,却突然觉得不痛了。沈沐雨微微一怔,旋即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指着龙霄霆长久说不出话来。那样的笑声太凄厉,直震得枝头秋叶纷纷坠落,似漫天下起了阴雨。“龙霄霆!平反当年的冤案就能还回我沈家一百多条人命么?”

“你不要装圣人。这些年,秋家所作所为,你为了对付太子,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告诉你!秋家害我们至此,我要的就是秋家满门同样偿命。还有你,今夜你就要死了,连唯一的儿子都不是你的血脉。活该你有这样的下场!我告诉你,就是天下改姓,也轮不到留着秋家肮脏血液的人去做!哈哈,你们都被我设计了,这是报应!这就是你们秋家的报应。人在做,天在看!终于有报应了!哈哈哈——我等了这样久,终于亲眼看到了你的报应。”

突然,他冲出屋檐。大雨纷纷洒落,他“咚”一声跪下,身子被雨淋得湿透,衣裳呈现出焦土一样颓败的颜色,紧紧贴在他的身上。骤然狂叫,那声音,犹胜电闪雷鸣,“苍天在上!父亲,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我终于替沈家报仇了!我与妹妹苦心潜在王府多年,从中作梗。他们终于有了报应!秋景华死了,秋端茗死了,龙霄霆也要死了!都死了好!哈哈哈——”霜兰儿见沈沐雨神情中有几分癫狂,连忙问道:“我不明,那我的孩子……”他转首,冷笑道:“也好,就让你们入了地府做个明白鬼。”

“秋可吟的病无药可医,我早就知晓她不能生育。所以,我并不急。我在王府多年,一切很平静。直到你来了,我觉得我的机会也来了。是天意,秋端茗按捺不住,设计陷害你与龙腾。哪知事后,我竟察觉你有了身孕……”她愕然,“我是医者,虽然我体质阴寒,平素月信不准,两三月才来一回月事。可为何我自己没有察觉?”

他一晒,“各有所长,你善奇门左道,我则善此道。受孕十日我便能以金针断出,当时我知晓你有身孕,我知晓若是被他们发觉,你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而我也少了一枚棋子。是以我偷偷在你药中加了一味药,扰乱你的脉息,令你自己不能发觉。”

“那时,我正发愁,不知该如何替你处理此事,总觉得你死了反而便宜了秋家,令他们诡计得逞。而这时候,我的机会终于来了。半个多月后,秋端茗竟是想让你替龙霄霆生下孩子。我知道你已经怀孕……机会来了。我一边做准备,一边提议秋端茗,给了她一张生男秘方,又说自己能算出你何时适宜受孕,将日子定在了七日后。”

“本来,我只消在你的脉象上动手脚,瞒住你即可。哪知龙霄霆竟是问我有何办法可以忘却一夜。我当时来不及反应,告诉了他有‘一夜忘’这种药,他当即让我为他准备。”

“给了龙霄霆‘一夜忘’后,我就后悔了。生怕其中出纰漏,当时我想让着墨游说你那晚也服下‘一夜忘’。哪知你也向我要了这种药。你俩还真是,心有灵犀,连这都能想到一块去。”

“那夜,我偷偷躲在外边观察。当我见你们饮酒,心知大事不好。此药与酒同饮,不多久便会昏睡。若你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我又该如何解释你有孕一事呢?当下我只得找来着墨,将昏睡的你们做成曾经……的样子,换了寝衣,又留下痕迹……一切都天衣无缝,瞒过了你们两个。”

“再之后,我只消在你脉象上做手脚即可。时日差的不多,不到一月而已,再加上你本就月信不准,难以察觉。不过……”他停一停,望向龙霄霆,“你既早就想起,早就知道龙君泽并非你亲子,你缘何不揭穿我?”

龙霄霆唇边尚在淌血,他极力舒展着自己疼痛的容颜,“我自恢复那夜记忆后,我便怀疑你了,我想兰儿肯定也被你一道设计了。于是我暗暗去查……你做这一切,情有可原,所以我不想追究你……”“是么,可是我却不想放过你!”

沈沐雨冰冷道,“我要等着看你,慢慢死,怎样死。我很乐意。还真是省事,想不到霜兰儿会下手杀你,省的我动手了。”

龙霄霆眉心剧烈一颤,像是被风惊动的火苗。他不知霜兰儿究竟下得是什么毒,也许并不是见血封喉,也不知还有没有救。他缓缓依上门边梁柱,字字道:“你要我死,我无异议。只是兰儿她无辜,医者父母心。你救救她,好不好,算我求你!”

沈沐雨眼中只余冷漠,“若不是方才听到你们的对话……她的确无辜,我也同情她。救她不是不可以,不过,原来她也姓秋,那就怨不得我了。你们两个一起下地狱罢,哈哈哈!”

“不,她是无辜的。秋家的事她从未参与过,求你救救她,求你了!”

“不用说了。”

霜兰儿胸口亦是隐隐作痛,她只轻轻道:“我既然亲手配制毒药,必定是无解的。虽发作较慢,可也熬不过天亮。”

转眸,她望着龙霄霆,“我虽中毒比你浅,可我服毒比你早。所以,你不用再说了。”

语罢,她纤长的手指指向屋檐上悬着的七盏莲花灯,“知道为何点上七盏灯么?这是引魂的意思,我今日来,就没有想过活着出去。”

“什么……”龙霄霆颓然跌坐在地,俊颜惨白无色,唯有一道血痕触目惊心。心中一阵阵悲涌翻滚着,仿佛被千刀万剐般疼,远远胜过他身体的痛。“父王!”

突然,一声稚嫩的声音响起。霜兰儿猛地回首,迫不及待地望去,惊得无以复加。但见雨中一个精致的小人儿颠颠跑来,一头扎进进龙霄霆怀中。龙霄霆亦是愕然,不愿被君泽瞧见,他忙拭去唇边血迹,“君泽,你怎么来了?”

此时霜兰儿已是瞧见着墨,她大惊,“着墨,你怎么将君泽带来了?难道……着墨,孩子是无辜的,你可不能……”语未毕,着墨已是打断,“你许久不回别院,君泽嚷着要下山找你,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君泽他,会思念自己么?这样的认知,令霜兰儿眸框湿润,接着滚烫的泪水落下。“其实……”她顿一顿,望入霜兰儿漆黑的眼底,“其实,你配置毒药时,我偷偷换了你一味药。所以,眼下你们虽然疼痛,却都不会死!三日之内,自行服下些解毒的汤药即可。”

霜兰儿听得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都动不了,只喃喃道:“着墨,你为何要帮我。从前便是你帮我……”着墨幽幽一叹,“其实,从前我也并非帮你,我也骗了你。为了哥哥,我只是想通过你揭穿秋可吟罢了。我是有私心的……这么些年,我其实很内疚,你的遭遇我都清楚,却从来没有说出来,害你如此凄苦,我不忍见你如此……不忍见你抛下君泽去寻死,所以才换了你的药。”

沈沐雨听罢,突然狠狠一掌扇在着墨脸上,响亮的耳光赛过雨声。这一掌拼尽全力,震得他手发麻。着墨发髻散落,半边青丝垂在脸颊,细白皮肤上五个鲜红的指印,唇角慢慢沁出一点血珠。沈沐雨大怒道:“你疯了,我们全家一百多口人命,谁来偿还?!你居然帮着他们,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哥哥!”

着墨力争,“够了,真的够了!我们想要的都得到了。爹爹能沉冤昭雪,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呢?秋家终于倒台了,他们都有了应有的报应。哥哥,真的够了。你若杀了皇上,江山社稷不稳,我们就成了千古罪人,兰儿何其无辜,她至始至终都是受害者。”

“你不要替他们说话。总之,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沈沐雨已然癫狂,他大吼道。龙霄霆身中毒药,全身灼痛乏力,如今的他无力制住已濒临疯狂的沈沐雨,只得将怀中君泽紧紧搂住。沈沐雨指着龙霄霆恨声道:“我不会放过你的!你们全家都该去死,你也不例外!”

腾地,他自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瓶子,“火寒毒你一定听过罢,是我从秋可吟那弄来的。今日就叫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眼看着沈沐雨就要将毒药向龙霄霆泼去,霜兰儿猛地向前一扑,抓住沈沐雨的衣袍,大喊道:“不要,君泽会有危险的,不要!”

可是泼出去的水,哪能来得及收回。那一刻,龙霄霆双臂环笼,将君泽紧紧抱在怀中,即便拼尽所有,他也要保住君泽。他静静等待着,等着毒药泼洒。可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闪过,挡在他面前,将火寒毒尽数挡下……众人不防变故,待看清楚来人,皆是吃了一惊。是消失很久的秋可吟。是她将火寒毒尽数挡下。君泽最先反应过来,瞧见秋可吟惨白的脸色,他似是受了惊吓,“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妃……母妃,你怎么了,要不要紧,哇……”龙霄霆没有想到秋可吟竟是一直躲在醉园屋中,此时他亦是震惊,薄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终是没有说出话来。良久,他才吐出几字,“你怎么来了?”

雨渐渐小了,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静,周遭的一切好像寒冬腊月结了冰,全都冻住了。秋可吟似是很痛,她的脸色像新雪一样苍白透明。这样的她,霜兰儿从未见过,见惯了她虚假的伪装,见惯了她的嘲笑,见惯了她的狠毒,如此脆弱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此刻的她,就好似被秋水肆虐的菊花,转瞬就要湮灭。秋可吟微弱开口,“霄霆……你每年都会在醉园过中秋,我想今年也不例外,我不敢去找你,只想偷偷瞧你几眼……罢了……”语罢,她连连咳起来,好痛好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是刀绞,又仿佛是凌迟。一时好似身置九天寒冰,一时又好似被烈火蒸烤。仿佛有无数洪流在她体内奔腾,全身都要裂开。她突然一笑,艰难道:“当年……我给姐姐灌下火寒毒,如今我也终于尝到了这滋味……是报应,这是我的报应……”断断续续说着,“我害了那么多人,兰儿,姑姑,若伊……呵呵,我会有报应的,是不是?可是,霄霆,我是真的爱你……我那样爱你……可我知道,你从未爱过我……”“姑姑想我们圆房,你却推脱……说想和我慢慢来……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永远都得不到你了。你的心,已经向着兰儿……我多傻,我才知道,原来她才是姐姐的女儿……好,真是好……如此我输得,也心服口服了……”“你曾经想休了我,娶她是么……我怎能忍受?霄霆……我怎能忍受别人得到你……我陷害兰儿,你也信了,后来你以为冤枉了我,对我格外的好。霄霆,真的,那个新年是我过的最开心的一年……”“可是,我不能生育……我是真心喜欢君泽……本来我们一家三口会过得很好……”她吃力转过头来,望向霜兰儿,“即便我死,我依旧恨你,霜兰儿!”

霜兰儿默默立在风中,一言不发。秋可吟逐渐倒下,缓缓伏在地上,痛得不能自己。君泽哭得更凶,“母妃,不要啊,我不要母妃死,不要啊!”

秋可吟唇角泛起一抹笑意,好似一江即将消融的春水。艰难伸出一手,她吃力抚上君泽稚嫩的小脸,唇角朝霜兰儿一努,“君泽乖,她才是你的娘亲。是我从她手中夺了你……你喊她一声娘亲,今后……我再不能陪你了……乖,你要听话……”君泽轻轻点点头,他望着霜兰儿,终于唤了声,“娘亲。”

霜兰儿鼻间一酸,已是落下泪来,伸手将君泽搂在怀中。秋可吟眼中晶莹一闪,却再无眼泪落下,只以一种看彻生死的淡然,望着龙霄霆,低柔道:“霄霆,你恨我么?”

有温柔的鲜血从她体内汩汩流出,逐渐带走她身体的温度,她极力支撑也无法掩饰眸中涣散的神采,像是燃尽的余灰。龙霄霆只是摇了摇头。他不想再恨了,他恨了那样久,究竟得到了什么,相反,他失去了太多太多……若说恨,他只恨他自己……秋可吟仿佛很倦,唇角含着一缕微笑。头,缓缓滑落,再无声息。“母妃!”

君泽的哭泣似绞绳一般缠上每个人的脖颈,直叫人窒息。霜兰儿只得将他紧紧搂在怀中,寥寥安慰。不管怎么说,这些年秋可吟待君泽是真的好,也难怪君泽念念难忘。终究,秋可吟死前对君泽说出了真相,君泽才肯叫自己一声娘亲。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沈沐雨彻底呆住。来不及反应时,着墨已是自背后将他击晕。“对不起,我哥哥他这些年过得太压抑,他本不是这样的人。皇上……”着墨“扑通”一声跪下,“皇上,请你放哥哥一条生路。我会送他去南地,我会看好他的。”

龙霄霆只轻轻点点头。着墨大喜,她望向霜兰儿,神情恳切道:“兰儿,还有一件事。昔年秋可吟让你喝下的绝育药,事出紧急,她们又防着我。我虽帮不上什么,可我最终找到机会在汤药里加了一味辛夷粉,能减轻药性。虽不知能不能管用,但总有一线希望。你可以试着医治。”

霜兰儿感念在心,潸然落泪,“着墨,谢谢你。”

她淡淡回以一笑。转首,她对龙霄霆说道:“皇上,我想带哥哥走,可以么?”

龙霄霆还是那样轻轻点点头。着墨起身,用力扶起昏睡的沈沐雨,拖着沉重的步伐,在雨中越行越远,直至再也瞧不见。此时雨渐渐停了,只剩下冷风时不时呜咽着。空荡荡的醉园之中,只剩下霜兰儿、龙霄霆,还有君泽三人。过了许久,久得像是一世。似是无话可说,霜兰儿缓缓撑着梁柱立起,她中了毒,脸色苍白,嘴唇发乌,只无力攥紧君泽的手,可那手也一直在微微发抖。嘴唇哆嗦了下,她轻轻拉着君泽,“我们走——”君泽却为难,他不愿,只拽住霜兰儿,“那父王呢,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她此刻十分虚弱,轻飘飘像个之人,软弱无力地瞧着君泽,喉咙里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还这样小,有些事如何才能说得清,他又能不能听懂。“兰儿……”龙霄霆轻轻唤着,“我想同君泽说几句话,好不好?”

她手一松。君泽幼小的眉头皱了下,“那我叫你什么呢?”

他清淡一笑,“叫我皇上,大家都这么叫的,好不好?”

君泽似懂非懂,点点头,“皇上,我知道的。权利可大了,我长大以后也要当皇上,可威风了。”

霜兰儿听得此话,美眸一惊,连忙忍住胸口的疼,上前捂住君泽的嘴,“童言无忌。”

低首,她微斥,“君泽,你说什么呢?记着这种话不能随便……”龙霄霆还是那样清浅的笑容,“兰儿,经历这么多,我难道还看不透么。冤冤相报何时了,皇位争夺,何时止休。我只希望,上一代还有我们的悲剧别再发生。万里河山,君泽是龙家的血脉,他将是我唯一的继承人。日后,我会将他的身世昭告天下。”

说着,他将君泽搂入怀中,亲一亲他的额头,温柔笑问,“你真的想当皇帝么?当皇帝会很辛苦的。要学好多好多的书,要学骑马要学射箭,比寻常家的孩子累很多,你真的愿意么?”

君泽自龙霄霆怀中钻出,郑重点点头。他那样小,却有这般认真的神情,坚定,有毅力,毫不迟疑。那一刻,霜兰儿几乎是愣在原地。她从未见过君泽这样的一面。小小年纪,却很有担当,神情中凛冽不乏威严。蛟龙并非池中物,终有一日将跃上蓝天。她这样瞧着,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仿佛瞧见很多年后,他长大成人,威风八面,震慑四海。也许,他真的会是帝王之材。那她,是不是……不该牵绊住他。龙霄霆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好,等你满十八岁,我便将这万里河山交至你手中。你要好好努力,到时可别让我失望,好么?”

君泽似低头想了想,他颠颠上前,拽住霜兰儿衣裳下摆,认真道:“娘,我想跟皇上在一起。不过呢,我会常常去找你玩的,好不好?”

霜兰儿愕然。似思虑良久,又似看透一切后的懂得,她点点头。反正,她从来一无所有,只要君泽开心,她又为何要阻止……深吸一口气,她放柔了声音,微微一笑,“君泽乖,你好好学本事。娘先走了,有空会来看你的。”

说罢,她当即转身,似害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会不舍。也好,她本就孤零零一人来,就让她孤零零一人离去。她情愿,这样一辈子想着念着一个人,聊度此生。她背着身,瞧不清脸上是何表情,龙霄霆只看着她孤寂的背影,一步慢似一步走着,那脚步似有千钧重一样。长长的裙尾拖曳在地上,拂过时发出清脆悉索的响声,沾了地上沉积的雨水,愈来愈沉重……他心中一恸,突然朝她萧凉的背影喊道:“兰儿——”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只一味向前。他大声,“那晚天凌殿大火,一切都烧成灰烬,什么都找不到,无从分辨,我不能肯定他……”她终于停下脚步,回眸时,神色中有火烧云般的惊喜,似是不能置信,声音颤抖仿佛不是自己的,“难道,他还活着?”

龙霄霆心绪一紧,“我不懂他,也没有把握。我只是觉得他不像是会纵火了断之人……”她站在那里,全身都绷得紧紧的,唯有鼻翼微微扇动着。突然,她加快脚步朝外走去。“兰儿——”龙霄霆又唤住她。怀中搂着君泽,他突然抬起头来,似永远如初见一般,清雪脱俗的气质,浅淡的笑容。他似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问,“兰儿,如果他真的不在了。能不能……”她转身。顿一顿,他望入她美丽的眼底,“能不能,让我来照顾你?”

问完的时候,他屏住呼吸,突然垂下长长的眼睑。他竟是连看着她,等待答案的勇气都没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这样懦弱。他这样在意君泽,而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其实更在意的是她,因为这是她的孩子。他所欠她,但愿能尽数补偿给君泽。她轻轻摇头,“不用,我能照顾自己。”

顿一顿,她又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都结束了,我不恨你了,你早就知道君泽的事,还这样待他,我很感激你。我想,后来你一定也帮了我不少,譬如通传消息的纸条,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是谁帮我……”“霄霆,你我之间,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其实,我们能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他低着头,早就知是这样的结局,可他还是问了。也许总有半点期盼,听她这样回绝,才觉得心中像被掏空一样难受,空落落的难受。他的手,按住胸口,指间微微发颤。轻轻侧脸,望向即将燃尽的烛火,“可你一个人……”“我为他守一辈子。”

她的话,坚决,决绝。他明了,不再继续。无尽夜风扑上他的脸,虽未入冬,却已冻得麻木。“兰儿,你有没有爱过我?”

她唇角泛起一点黯淡,似怔了许久,到底还是轻轻道:“爱,曾经很爱很爱。就算现在,也做不到彻底忘了你。”

按住心口,“只要想起你,还会痛。”

停一停,她反问,“那你呢?有没有爱过我?”

有窒息的感觉如海浪汹涌拍上他的胸口,他本是说不出话来,抱着君泽软软跌坐在地。转首,有冰凉的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却不被人瞧见。突然,他幽幽一笑,那笑容清澈明净,好似幽昙绽放。最后,他听见他自己的声音,是这么说的。“其实,我最爱的是秋佩吟。对你,是愧疚是怜惜。所以,你不必心中有负担。忘了我罢。”

霜兰儿轻轻颔首,似想起了什么,她自怀中摸出一柄银镜,还了给他,“终究不是原来的那面镜子了。”

语罢,旋即离去。他望着她最后的背影,面容一分一分凄冷下去。唯一的甜蜜,她曾经深爱过自己。雨早已停了。天边,淡淡的阴沉笼罩,似隐隐有一缕明光。也许,不久天要亮了。风起,吹起他额边碎发,微微鼓起。他全身渐渐泛起麻痹,就像是无数只蚂蚁在爬着、啃咬着,一种异样的难受。屋檐之上,莲花灯笼突然熄灭了几盏,油尽灯枯。周遭一下子暗了下来,身后,房门似被吹开,那里面依旧摆放得整整齐齐,唯有远处花架上,一团乌黑。他认了许久,才辨出原来是春剑叶蝶,曾经他悉心养护的兰花,此刻已是枯萎,本是艳丽的颜色,如今只成了凝蜡样的一盏。风吹过,四下里寂无人声。远处,她的背影,渐渐模糊。他捡起地上一叶掉落的竹叶,轻轻凑至唇边,徐徐吹了起来。曲调绵长,断断续续,三回九转,轻微渺茫似一种若有若无的缠绵,悠悠隐隐……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青山绿水间,无数雨点打落,在河面行溅起无数圆圆的涟漪,一圈又一圈。柳枝天然塑成的幕帘之前,她立在雨中。纤长略扬的眉,晶亮的眼,小巧的鼻梁,微抿的唇。未挽起的长发,齐齐垂在腰间,像是烟雨中泼墨写意的一方瀑布。“这位公子,不知方便同船?小女子有急事赶往越州,再耽误不得了。公子……”清凌凌的声音,回荡在耳畔。仿佛依稀还是昨天。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久得一切都成了前世的奢望。“其实,我最爱的秋佩吟。对你,是愧疚是怜惜。所以,你不必有负担。”

说出这样的话,他只是不想让她负担更多。她已经承载那样多,又何必再添上自己的情呢,不如彻底将自己遗忘。他不会说出来,终其一生,都会将对她的爱埋葬在心底。初入王府的时候,他无心去管,任她受桂嬷嬷与秋可吟欺辱,他甚至从未去瞧清过她的容貌。以至于,慈溪边的相遇,他与她,都未曾认出彼此。而他们之间,无法解开的结,因此开始。越州一次次相救,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怜惜,也许是别的。那时的她,笑容清澈而甘醇,何来今日的沧桑之色。她的命运,她无力改变。他本可以改变,他却没有。他看不透自己的心,究竟是何时沦陷。仓皇之下,他告诉她,自己对她只是同情。那时,她的眼神,无比空茫,他不忍去看,只得拂袖离去。他从不认为,自己的人生,还能有爱情。或许,从佩吟死在他面前时,他的一生,早已走入了一个死结。他与佩吟的相遇,如此突兀,也是在这样一个下雨的日子里。那天,雨下得很大很大,佩吟一人立在垂柳下,虽淋了一身的雨,可她却纹丝不动,一任无根水将她浇透。她的眼神里,忧伤黯然,毫不掩饰,叫你不忍睹。其实,他并不喜欢撑伞。在这样的下雨天,他也喜欢一人独自淋雨。小的时候,他的母妃尚是美人。皇宫是个怎样的地方,寒冷无处不在,时时刻刻都能将你吞没。皇后几度陷害,母妃屡屡受委屈,甚至遭受冷落。母妃无宠的日子里,宫人的鄙夷他已经习以为常,渐渐鄙夷成为了作践。有内监故意叫他有宫回不得,也是这样的雨天,让他一人在外淋雨。那时,他还小,身子底薄,冰冷的雨水令他冻得瑟瑟发抖。谁比谁更高贵呢?他其实本没有想过,要去争什么,却偏偏事与愿违,渐渐他成为宫中人人都可以践踏的泥土。那样不堪的日子。谁能想到辉煌鼎盛的端贵妃曾有这样悲凉的过去呢?又有几人能体会无上荣耀的背后,是踩着多少人的鲜血而上。他曾经想过,如果他不是生在帝王家,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他本就是云淡风轻,与世无争,多少个日日夜夜,看惯了宫中险恶,看惯了母妃的艰辛,他只觉得厌倦,他只觉得无趣。父皇左拥右抱,美人无数,一人得宠,也许过了一晚就忘却了她的存在。也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他一直想,若是他,愿得一知心人,白首到老。他也就满足了。这样的他,母妃不是不恼,总气他不争。去争么?又能得到什么呢?不过是满足自己的野心罢了。受封瑞王,年满二十他便自请早早离宫自立王府。为了这事,母妃十分生气。离开了皇宫,也就远离了争斗的核心。言语间的不快,他只是出来透透气。又逢下雨,他却不想打伞。而秋佩吟就这样撞入他的视线中。论容貌,宫中美若芝兰的女子比比皆是。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她不是宫女,毕竟珠光华服,不是寻常宫女能穿戴的。是父皇的妃嫔么?他好似没有见过她。于是,他戏谑,“姑娘,这伞给你。”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家住哪里?”

毫不意外,她对他冷冷淡淡。最后,她告诉自己,她就是东宫太子妃秋佩吟。他有些许意外,意外的是,她看起来那样年轻,竟是年长自己八岁的表姐。他突然觉得,她与自己有相同之处。原来,她与他都善于隐忍,喜怒不形于色。于是,他对她便有些亲近,能忍得住这样的寂寞,气度高华如山巅云。也许,他们是同一种人。这是爱情么?还是觉得他们是同一类人,惺惺相惜?他不知道,只因他从未有过爱情。后来,很多个凄冷的夜晚,他总想回忆他们究竟见过几次,又是如何开始的。也许是三次,也许是四次,少得几乎叫人淡忘。最后一次,他入宫,正巧遇见了她。他并不知道女子喜爱何种物事,他只是常见女子佩戴香囊,所以他也赠给了她一枚香囊。寻常女子都爱绣着牡丹的香囊,雍容华贵,极富丽,又能彰显身份。而他,送她一枚绣着兰花的香囊。他只是,想告诉她即便再苦痛。活在世上,就要像兰花那般孤傲,哪怕芳华只是盛开给自己一人欣赏,也不能磨灭自己的气度。他记得,她举起那枚香囊细细欣赏,她笑道:“兰花,百合香味,看不出来,你挺了解我。到底是一家人。”

幽幽一笑,她将香囊佩戴在身上。那是一种无言的交心,他明白的。他想,这就是他与她的全部。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只是相依。可是,恰恰就是这样一枚香囊,惹出了弥天大祸。沉寂多年的太子,终于抓住秋家的把柄,借口他与她有私情,秘密派人擒住他们,关在一处偏僻的别院中。他们给他喂下软骨散,他无法抵抗……那场景,他永生难忘……起先,他与她拒不承认曾私下幽会,两人有私情。后来……他们用尽恶毒的方式,用针刺,用刀割,他亲眼瞧着却无能为力……他想承认,只要她不再受苦,她却义正言辞,斥责自己。身体的疼痛,忍忍便会过去,可绝不能侮辱她的尊严。当时他懵住了,看着她散乱的发,被那些人渣扯得一根一根掉落在地。他彻底懵住了,不能承受,他怎能承受,于是,他亲笔写下了认罪书,承认自己喜欢佩吟,承认自己对她有过非分之举,他承认了所有莫须有的罪名,只求他们放过她。可是,他们没有放过她。佩吟是那样坚韧的女子,哪怕是身心受到巨创,她也不肯低头。于是,他们割哑了她的嗓子,只要她不能说话,便不能反口。她那样好听的嗓音,竟是被他们割哑了……怎能这样残忍,怎能……那一个月,是他此生最痛苦的经历,每每想起,都有皮焦肉烂的味道直上脑门,提醒着自己曾经有多么势弱。所以后来,他才拼命要得到权势。终于,熬到了有人来救。彼时太子已经将他们分开关押,当秋庭澜突破重围,救下他,他顾不得自己全身绵软,伤痕累累……他冲向她所在的厢房,可他看到的却是……她的脸苍白就如这片透明的雪。听说,身中火寒毒,一时令人如同在烈焰中燃烧,一时令人如同在千年寒冰中冻彻骨,火与冰的交替,痛不欲生。他看到她咬破每一个手指,一字一字在地上写就血书,承担下所有的罪名。他懂得,之前他已然写下认罪书,她口不能言,唯有写下血书,才能推翻他之前所承认的莫须有的罪名。他跌倒在地,他无力向前,只得看着,她手指颤抖到不能自己,却依然坚持着,看着她的身下,看着她的唇边,甚至是她的晶莹水润的眸中,鲜血汩汩流出……那血,汇成一条长河,就这样一点一点缓缓漫延进来,渗透至他的身边,甚至是他的掌心间……那温热的感觉,却是冻彻骨的痛……他多么想问问。她是不是对他有好感呢,才愿替他承担下一切。他一厢情愿的这样想,因为只有这样想,他才会觉得心中好受些,才不会觉得自己被撕裂。从她的血,浸透了他那一刻起,他知道,他完了,他深深陷进去了……一个月来,他曾不停地幻想着,如果有朝一日他们能活着出去,他一定要扳倒太子,将她救出苦海,他要好好待她,抚平她的创伤,让她不再有痛苦。可是,他没有等到。活着出去的,只有他一人而已。从那一天起,他彻底变了。既然,无法去弥补,那么,他把恨无限放大。对,他是有错,秋家所作所为,他不是不知道,他放任了,明明知道外戚专权会是怎样的后果。为了得到权势,他不惜与秋家共谋。为了给秋可吟治病,他明知要纳无辜女子为妾,他没有出声反对,他默认了。在这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岁月,他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令曾经伤害过佩吟的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每一个人,都不能放过!他不懂,其实这世上还是有爱情的。只是,他的心,被戳刺的百孔千疮,早已不能承受。他的爱,给不起了。所以,当兰儿闯入他的生命中,当爱情猝不及防撞击他的心灵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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