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想跑逃，被我发现，还有他，他也要逃。”
尖脸少年指着黎升。其他听到声音的匪徒冲了进来，举着火把，但是见白姨已经控制了局面，都没有插手。黎升曾经暗下决心，为了报仇要不择手段，可是现在的他连“不择手段”该怎么做都不知道。因此，面对尖脸少年的虚假指控，他犹豫了一会，却没有反驳，以此表示他不想背叛那兄弟俩。白姨哼了一声，什么也没问，将手中的兄弟向上一抛，接着在他们的后背同时按了一掌，两名少年一声没吭，飞落在草垫子上，生死不知。尖脸少年的眼睛闪闪发亮，惩罚别人的场面，即使不是由他亲自动手，也总能引发他的兴奋。白姨两步走到黎升面前，一句话没问，快如闪电般的两指戳中他左右两肩。黎升本来坐在草垫上，这时仰面摔倒，只觉得痛入骨髓，两只胳膊立刻失去了使唤，额头渗出大粒的汗珠，一声痛呼脱口而出，但是随即强行忍住。尖脸少年兴奋得脸颊都红了，几乎就要出声叫好。白姨又走到尖脸少年面前，尖脸少年若有所待地跪在草垫上，语气急切地说道：“白姨，您放心，我……”白姨抬起手臂，打了他一巴掌，这一掌的力道如此之大，尖脸少年整个人翻了个跟头，重重地摔下，同样一动不动，生死未知。“告密的小杂种。”
白姨扔下这样一句话，转身走了，她虽然憎恨告密者，但还是安排了一名小喽啰看守帐篷。兄弟两个和尖脸少年都没有死，凌晨时分他们醒了过来，黎升肩头虽然还很疼痛，但已经不影响活动了。其他少年尽量不接触甚至不看这四个人，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想置身事外。尖脸少年脸上留下了清晰的手印，他捂着脸，显得很疑惑，看到那兄弟俩和黎升一起走向他，一咕噜坐起来。“唉，我是为你们好，逃不掉的，只会被抓住杀死。”
“我没有选择，咱们是被人家买下的奴仆，向主人尽忠是咱们的职责，你们一样可以揭发我啊。”
兄弟俩用本族的语说了几句，尖脸少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也回了几句，这时，白姨又进来了。这名干瘦妇人的厉害大家都已领教，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只得各自退回原处。整个上午，十名少年都在帐外清洗大大小小的香炉，临近午时发生了一件事，使得黎升几乎忘了尖脸少年的可恨。巨首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迈着大步走进女儿的帐篷，脸色铁青，那是只有在他必须杀人的时候才有的神色。男人不准见女儿的禁令自然不包括他。所有人都感到一种风雨欲来的紧张，一边更加用力地擦拭铜器，一边竖起耳朵倾听，就是在这一天，成为陪嫁的第六天，少年们才第一次听到小姐的声音。“不，我不嫁给他！”
这声音极为清脆，像是炎炎夏日里喝下的第一口冰水，与她那粗犷的父亲毫不相似，但是坚定而强硬，这是其他人在巨首妖面前永不可能出现的语气。巨首妖的声音反而压低了，似乎在苦苦相劝，却只换来女儿更加愤怒的声明：“我不嫁残废，爹，把亲事退了。”
巨首妖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不知小姐又说了什么，接着帐篷里传出一声野兽似的咆哮，那个有着异常庞大身躯的匪头终于暴发，露出了本性。“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就是死也得嫁！”
回答父亲威胁的，是小姐不甘的哭声。巨首妖弯腰走出帐篷，站在门口，冲着天空又发出一声咆哮，然后走向主帐，每一脚似乎都要踩出一个洞，沿途的所有人，不管是大小头目，还是喽啰杂役，全躲得远远的，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解。巨首妖持着自己的那杆铁枪，想找人发泄怒气，可是目光所及，竟然没一个人影，于是横枪在胸前，怒喝道；“南宫烈，混账，杀错了人，再杀就是了，你干嘛砍掉老子女婿的手掌？我、我……”即使是纵横天芒帝国的匪帮首领，对武帝也只能口头骂几句，他实际上没有选择。“谁是黎升？把那个小崽子抓来，让我戳他一百个窟窿！”
巨首妖的眼睛红得像是要流出血来。黎升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又惊又惧，一股热气直冲头顶，几乎要晕过去，刹那间，他知道仇人是谁了。战乌说的没错，屠灭黎家的正是金钟城，而动手的人就是巨首妖未来的女婿！苍天有眼，神的旨意护佑，让他被巨首妖买来，他将随着仇人的未婚妻靠近仇人的身边。巨首妖终究没找到机会杀人泄愤，但是父女两人的怒气充盈整座营地，弄得人人自危，最先倒霉的是一名买来的童女。巨首妖姓古，小姐自然也姓古，名字很奇怪，叫做“香环”，巨首妖禁止任何男人看他女儿一眼，对她的名字却不忌讳，帮匪们常常挂在嘴上，他也不在意。不过，古香环小姐本人却是在意的，尤其是在她生气的时候。那名童女就在这件事上惹下祸端，她是山区人，说的土话谁也听不懂，她努力地想要适应新环境，刻苦学习通用的语言，最早学会的词汇之一就是“香环”，遣憾的是她一直没搞懂这两个字的含义，更不知道这是小姐的名讳。父女两个吵架的第二天，童女小声反复背诵自己学会的几句辽屠帝国话，第若干遍说到香环时，毫无来由地叹了一口气，被小姐听到了。接下来的具体情形很少有人得知，黎升和其他少年一样，正在帐外劳作时，听到帐内的惨叫声。惨叫声持续不绝，过了一会，受到惩罚的童女被架了出来，脸上全是鲜血，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她的眼睛和舌头都没了。黎升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他可是义愤填膺，这个古香环小姐实在是太狠毒了，跟她那滥杀无辜的父亲没有两样。不过义愤填膺也仅此而已，即使没有家仇在身，即使仍是黎家的小少爷，黎升也没有胆量替小童女出头。童女没有死，仅仅过了两天，她又回到小姐的帐篷，口不能眼不能视，只剩下耳朵能听，仍然要服侍凶残的女主人。至于古香环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个小女奴，怕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才清楚。每次看到瞎眼无舌的童女摸索着进出帐篷，黎升都会感到一阵寒意从内心深处扩散到每一根毛发，既同情又恐惧，他相信别的少年也有同样的情绪。或许是童女的悲惨遭遇提醒少年们有团结的必要，出事的第三天，尖脸少年竟然主动示好，想与黎升和那对想逃跑的兄弟俩和解。“我来道歉，希望你能谅解我那天晚上的举动。咱们住在一个帐篷里，吃着同样的食物，侍候同一个主人，理应相互扶持，就像亲兄弟一样。”
尖脸少年说这话的时候用手摸着脸颊上那块尚未消散的手印，表情很是诚恳，他有这个本事，随时变换脸孔，快得让人以为是两个人。他用两种语道歉，黎升跟那兄弟俩互相瞧了瞧，一点头，表示原谅尖脸少年的告密行为。他们心里都有更重要的秘密，对尖脸少年的小伎俩实在不怎么在意。可是尖脸少年的花招不只是想和解，那天傍晚，十名少年都回到帐篷准备休息时，他咳嗽了一声，用非常正式的语气开口发话。他先说的是两种天芒帝国羌语，最后才用辽屠帝国话：“既然大家都同意，咱们就正式结拜为异姓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用做作的威严目光扫视所有人，见无人反对，又继续以三种语说道：“我，木常翼，从今以后把这座帐篷里的人当作亲生兄弟，有我吃的，就不让他们饿着，有我穿的，就不让他们冷着，我若飞黄腾达，也必定照顾众兄弟出人头地。”
一直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倒不是大家真产生了兄弟般的感情，而是互相语不通，不知道别人的想法，自己也不敢当出头鸟，何况这里是金刚峰巨首妖的营地，父女两个正在气头上，随时都会找借口杀人，谁都不想这时发生争执。帐篷里沉寂了一会，一名少年首先开口，用本族语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通，大概是宣誓的意思，因为尖脸少年木常翼看上去很满意。少年们一个接一个地宣誓，有的勉强，有的热情，连被木常翼出卖地的兄弟俩也宣誓，只是话语很短，也不怎么诚心。八名少年说的都是天芒帝国羌语，黎升一语也听不懂，连大家的名字都听不出来，最后轮到他时，他犹豫了一会，冷漠地说道：“我，程寅胥，与大家结为兄弟，谁若再背后使阴招，天诛地灭，人身共弃。”
这可不是有诚意的誓，黎升甚至没用自己的真名。若是换作几天以前，黎家的小少爷会兴致勃勃地参加结拜仪式，将所有人的话都当真，现在，他以谎宣誓，而且心里再清楚不过，十个人的誓当中没有一句真话。木常翼也很清楚，但他很满意，步子不能迈得过快，路要一步一步走，等进入金钟城，他会慢慢将这个小团体紧紧握在手中，小姐古香环是名义上的主人，他却要当真正的首领。十名少年结拜之后的第五天，小姐古香环没有拗过父亲的意愿，盛装打扮，准备嫁入金钟城，黎升也在这天第一次见到黎家的仇人，断臂之人——南宫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