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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庭之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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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了好一会的鼓声顿时再起,营寨外的夜巡士兵高吹牦牛号角,此景宛若战争前夕,就连北庭宫内的汗王也停下阅卷,静静聆听着夹杂在号角声中的战马嘶鸣。广场中央,姆卜沙早已涨红了脸,自身的气势随着一击又一击的鼓声达到了顶峰。号角声似乎变慢了。他突然起步,如脱缰野马,毫不顾忌周身凶险,一往无前就要冲杀入阵。围观的众人大吃一惊,就连可戈也被吓了一跳。这个布兰戈德的青年就像闻到血的野狼,发了疯似的冲来,眼睛里倒映着火光,宛若嗜血的红眼,里面只有即将被撕碎的猎物。速度快得只是几个呼吸,两人便近在咫尺!姆卜沙猛地踏步,一拳轰出,直拳正对可戈胸膛。不知是不是因为突然响起的号角声,可戈心底里憋着的一团火骤然释放开来,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原本明明可以躲掉的拳头他偏偏要正面接下。浓郁的血气连风都吹不开,众人皆惊。可戈找准时机左掌猛地下压,右拳同时击出,快如闪电,出拳方向与姆卜沙一样,也是直冲对手胸膛。“砰!”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一大一小。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可戈左手抓上了姆卜沙的右手腕,他的想法并不复杂,就是直接用掌心的抓力把姆卜沙这一拳截住。但事与愿违,姆卜沙一拳的力量超出了他的预期。他的手刚一握上姆卜沙的手腕,心底一下通明了。这一拳的分量在同辈中已是绝顶,他是天生的神力!这位来自布兰戈德的少年拥有超越常人的强大力量。不过,姆卜沙这一拳虽然超出了他的预期,但这一抓也相当于卸去了一部分拳头上力量。两人的拳头互相捶向彼此胸膛!可戈倒退半步,胸膛处传来的震荡感一时间压过了痛觉。他感到兴奋,这才是真正的战斗!反观姆卜沙,他所遭受的重击,则是完完全全颠覆了他对个人力量上限的认知。好重的一拳!他硬生生吃下可戈一拳,连退好几步刚稳住身形。紧接着,他突然感觉咽部一阵腥甜,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如泉涌般袭来。可戈长吐一口气,痛觉忽然上来,不止是胸膛,还有拳头。他垂眼看向自己的拳面,粗糙的皮肤下是一片淡红。这时,人群中突然传出惊呼,可戈抬头看去,只见姆卜沙的衣衫胸口处已经染红。“你戴东西了?”

可戈突然开口。“是一条链子。”

姆卜沙一手扯着衣领,另一只手抽出一条粘着血的珠链,“这是我阿爸临死前留给我的,说能给我带来好运。”

可戈默然,他想开口批评这种比武时还带着饰品的行为,但看着面前这个男孩却说不出话,这是一种共情,因为很多蛮族孩子都是如此。在草原上,从军之人大多难以善终,要么死在马背上,要么就是落下伤残,这些事情非常普遍,草原部族间、部族内处处都有明争暗斗,无论如何争如何斗,最终总是要血战一场才分得出胜负,这也是蛮族人的生存法则。上一辈人争斗留下来的债总要下一辈来偿还,一旦有人死去,他的妻子和孩子能够补偿到的吃食和牛羊也许还不够一个冬天。这是草原残酷的一面,也是武士的悲哀。姆卜沙没有擦拭珠链上的血迹,而是轻轻地放进兜里。“继续?”

可戈认真看向姆卜沙。“好!”

后者点头回应。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努拉已经挤到了人群的前方。站在他身后的蛮族男子看着这个矮个子少年,默默地撑在原地不让后面的人挤上来。就在姆卜沙被一拳打退的时候,阿努拉立马就从看台冲了下来,然后挤进人群中不停说着“那是我朋友”这句话,之后人群似乎并不那么拥挤了,阿努拉很快就挤到了最前面,也就是临近鼓圈的地方,那也是极限了。然而,在他挤在人群中时,姆卜沙的怒吼已经响起,那份嘶吼是他从未听过的。他愈发焦急,直到挤到人群前方时,姆卜沙已经被打得节节败退。年轻人心中热腾的火终究烧不开苍青的古木。可古木也在燃烧!可戈的喉间发出阵阵低吼,攻势越发凌厉。两人从最开始的对攻,到姆卜沙被迫防守躲避。这个过程不算长,是从姆卜沙被可戈连打三拳开始的,一拳侧勾小腹、一拳直击胸膛、还有一拳正好擦到下颚。就是下颚这一拳让姆卜沙不得不闪避,然后就陷入了一直挨打的窘境。姆卜沙也击中过可戈的躯干,但他感觉每一拳都像是结结实实打在钢板上。自己的拳头真的有力吗?他开始怀疑自己,不清楚自己的几拳有没有伤到可戈,但自己却已经撑不住了。可戈的拳头如雨点般袭来,姆卜沙蜷缩着身躯双拳抱头,苦苦支撑。他强忍剧痛,努力地想要寻找空隙,可视野范围不断左右闪现的黑影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完全……找不到空档。“不能倒!不能倒……”姆卜沙心底不断重复这句话,但手臂的麻木和胸口的剧痛让他已经开始意识模糊。可戈的拳头不停地击打在后者的双臂上,哪怕下腹出现空档可戈也不去理会。他正在用完完全全的正面攻势来击垮这个年轻人。突然,姆卜沙感觉双臂一轻,耳畔顿时炸起嗡鸣,僵住的血液在这一刻直冲脑门。他突然感觉天旋地转,在一个恍惚后就要向后倒去。四周突然一下子安静许多,鼓声在这一刻显得有些突兀。“不能倒!”

宛若雷声炸起!几乎失神的双眸瞬间聚焦,姆卜沙身子猛地一颤。下一刻他只觉得双臂压力骤减,难以言喻的力量充斥全身!那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向他招手。囚笼、刀光、火海。他哭着,不停奔跑,踉跄中隐隐听到背后传来男人歇斯底里地喊叫!“不能倒!继续……跑!”

全身的骨骼在这一刻被锁住!在几乎完美的位置上,血液开始流淌!姆卜沙左脚向后一踏,下意识地就摆臂挥出一拳。再然后就是……落空。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挥空的拳头,可戈站在原地没有动,却离他有两米之距。他最终还是没有站住,顺着拳头挥空的方向倒去。“很好。”

可戈忍不住点头,目光里满是惊愕。即使他眼界再高,此时也不得不称赞这位布兰戈德的少年。那最后的一拳就如同垂死之人奋起反击,明明已经精疲力尽却还是要让自己挥出一拳,这股力量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来自于精神。“姆卜沙!”

阿努拉钻过围栏,向姆卜沙跑去。“阿努拉……”姆卜沙看到了那个向他跑来的模糊身影,嘴里呢喃了一声。下一刻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阿努拉跪在已经没了意识的姆卜沙身旁,看着已经被鲜血浸透的衣衫,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来人啊!带他去白庙!”

可戈招呼着下手。紧接着,人群里挤出三名身着皮甲的武士,他们快步来到姆卜沙身旁,互相说了几句话就扛起姆卜沙离开。阿努拉连忙站起身,跟在他们身后。忽然,阿努拉停了下来,转身对可戈点头,道了一声“谢谢”。可戈也点头回应,阿努拉心里暗松一口气,这位阿勒斯兰的武士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严苛。随后,阿努拉转身离去,悬着的心放下大半,因为他很清楚白庙是个什么地方。……白庙,也称习道院,是蛮族最神圣的地方。土马嚓霸主时期,中洲旅人陈川杰来到北原,其善好白学、医术,所到之处皆得礼遇。所谓白学,是中洲道法中三大分支“庾良”“定静”“白学”中的一支,庾良重道德、定静重意境,白学重心智。而之所以称那个时代为土马嚓霸主时期则是因为彼时北原战乱,大部族相互攻伐,胜者为王。后世称那个年代为霸主时期。后来,史官们为了方便区分,将霸主时期划分为了好几个时间段,均以各大战役之胜部命名。而土马嚓部则是鹿原野一战的胜者,因此,称这段时期为土马嚓霸主时期。被草原牧民尊称为“白庙之祖”的陈川杰身世并不美满。他五岁时丧父,七岁母亲也染病离去,自小便在当地道院长大,熟读道法中的《七敏》《十三经》以及《太湖卷》等白学名册。三十岁时,陈川杰得易山高人指点,称其道果结于北陆,于是开始北行求道。陈川杰孤身一人行六年,途径南原十六部,后抵达土马察部,得到了土马察部主君厄鲁詹厚待。他一边为厄鲁詹讲授《太湖卷》名册,一边救治土马嚓部的伤残者。蛮人素来厌恶文人口中冠冕堂皇的道德仁义,但陈川杰所讲授的白学并非以德止戈,而是以治得心,这是一个很新颖的角度,故而深为厄鲁詹敬信。厄鲁詹在本部内为陈川杰修筑庙宇,并以三百蛮族武士专为其护法。此庙也在后来被称为白庙。陈川杰因其自身幼年孤苦的经历,便希望能收留各部遗孤并为其传道,但厄鲁詹及其兄长本意是想将本部贵族子弟送入庙中修习,而不是什么遗孤。但土马嚓主君最终还是尊重陈川杰的想法,允许他收留各部遗孤,甚至包括敌部后裔。同时他也向陈川杰明言,希望能将本族子弟送入其中。陈川杰应允,留下一句话。“道学不以高低贵贱而分,人皆有善心,修习之意在于剔乱除恶,以实得见智而终正道也。”

在草原从医的经历也让陈川杰也意识到一件事情,就是草原药石匮乏,其医者大多以接骨正骨为长,若非重症则不用药,若用药则数剂齐下,代为猛药。陈川杰知道草原医者自古以来就有一套相对独立的医疗体系,虽然他们的医术相比中洲医者要落后,但他们在医治野兽这一方面更具优势。兽治,向来以猛药为主。草原部族非常珍爱马匹,蛮族人就是在马背上生活的,随军的草原医者不仅要知道如何救人,更需要知道如何治兽,有时候中洲的军需官还会请蛮族医者为他们讲授兽医技艺。陈川杰就此现状,综合了中医和蛮医的特点,起编《素内合经》这一蛮族传世医书。此书从最初记载的三卷十七篇扩编至五卷三十三篇,后世称其为草原医学的奠基著作。书中三卷以外伤为主,如刀斧伤、烧伤、痈肿、挤压伤等;两卷以内伤为主,如心痛、胸闷、中风、虚劳等。在白庙传道期间,陈川杰广收各部族遗孤,为其提供住所,传授白学、医术,深受草原各部族民敬重。从他开始《素内合经》的编写到完成中洲医书《伤寒杂经》的译本之时,已过十五载,那时的他四十有一。在这十五年里,陈川杰早已悟得什么是道,他在辞别土马嚓部主君努哈尔时留下了一段话。“陈某一生所历所见所闻所学已无憾事,二十年前曾受人指点,故而北行求道。今道途已明,是时候离去。陈某不过一介凡夫,一无牵二无挂三无高志,唯一念想便是希望大家能少受些苦,能吃上饭,穿上衣。如今,安加措、普撒拉米这些孩子都长大了,他们在这里我很放心。我想啊,也许还有很多人在受苦,等着有人能给予他们帮助,总是要有人去帮别人一把的。对于我来说,不过是多走了几里路,少睡了几天觉。要是他们愿意,我就教他们读书,教他们怎么治病救人。这样的日子正是我期盼的啊,哪怕是我年少之时。”

在陈川杰辞别西行后不过三年,战火就烧到了土马嚓,但白庙却一直为一方净土,各部军帐行兵都会不约而同绕行。也是在那段时期,陈川杰的弟子们开始游历各部传道,有些支持白学的部族会为他们修缮白庙,供其传法。陈川杰的余生都在奔波,直到在荒漠中遇到一个婴儿,婴儿的双亲都在一场遍及当地的灾厄中死去,当地人称为黑纹病,感染者全身都会出现黑色的纹路,故有此名。陈川杰最后活到了七十三岁,在打坐时悄然离世。他最后的二十年是在草原最西边的鲁伯干荒漠中度过的,和一个孩子,直到那个孩子长大。他为这个孩子起了一个中陆的名字,叫陈念生。不过,这个孩子在后来却被西陆教会称为是最后的暴君,而在西域史书中则称他是“大西雅里国度唯一的统治者”——德里厄斯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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