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穿过窗子，洒在他的脸上。　　陈放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已经借着月光看清楚了床上的人，是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少年，可是整个人满脸脏乱，头发已经结成了一缕一缕的油脂竖条，若是现在拿一口过来炒几个菜是没问题的。　　少年的脸已经深深凹陷了下去，脸颊上已经泛黄，似乎饿了很多天，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而左上角的位置躺着另一个人，他也还活着，但看上去年纪已经大了，垂下来的胡须上还趴着两个正在交配的蜘蛛，那蜘蛛似乎已经将他的胡须当做是上天馈赠的网。　　这老人看上去更饿，瘪下去的肚子已经能放一个婴儿了。　　陈放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了那张少年睡着的床上。　　这确实是一张不折不扣的好床，陈放去过很多地方，也睡过很多床，即便是隆阳城的杏花楼里也没有这样好的床，上面的棉絮和褥子拿出来，都是一笔不菲的价格。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张床？　　少年道，“宅子不可以卖，这张床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卖的。”

陈放道，“我也无论如何都不会买的。”

少年笑了笑，“这里除了这张床，就再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十天前我卖了最后一口铜锅，吃了一顿好的。”

陈放道，“鸡翅膀？”

少年道，“你怎么知道。”

陈放看着少年身侧床榻上已经发黑的鸡骨头，“看来你喜欢在床上吃饭。”

少年道，“我没有理由下床。”

陈放叹了口气，“这里到底是是什么地方？”

少年道，“说起这里，十分有名气。”

陈放道，“什么名？”

少年道，“整个天下最有钱的地方是哪儿？”

陈放道，“极乐谷。”

少年道，“那整个江湖最有钱的地方是哪儿？”

陈放想了想，“步家，因为步家有万金山庄。”

少年道，“那整个关中最有钱的地方是哪儿？”

陈放道，“关中最有钱的人是清风老人，清风十六剑，一剑三千两。”

少年道，“这里就是清风山庄。”

陈放惊讶地回头看了看干枯的井口连木桶子都已卖掉，若非是那颗老槐树，现在他都能一眼看到门外，玩笑道，“你说这地方，是关中最有钱的清风山庄？”

少年道，“不错，肉肥的猪都能瘦成甘蔗，关中最有钱的清风山庄也能变穷。”

陈放道，“那你呢？你是谁？是小偷？还是土匪？你到这么穷的地方能做什么？”

少年道，“我只能在这里，因为我是清风十六剑唯一的传人，清风老人的孙子，清风小人的儿子，周清风。也是这清风山庄的主人。”

陈放惊讶道，“周清风？你爹叫什么？”

周清风道，“李清风。”

陈放道，“那你爷爷呢？”

周清风道，“孙清风。”

陈放不解道，“你为什么和你爹、你爷爷不是一个姓氏？”

周清风道，“因为我爹说，我们清风的两个字，天下皆知，但是赵钱孙李这个姓氏，谁都可以叫，为了彰显独特，我们传的是清风二字，而不是姓氏。”

陈放笑了。　　周清风问道，“你笑什么？”

陈放道，“我认识一个人，他叫莫清风。”

周清风淡然道，“我也认识他，因为他是我的二爷爷。”

陈放警惕道，“那你的曾祖爷爷？”

周清风道，“是陈国的宰相。”

陈放笑的并不好看，嘴角抽搐了一下，叹息着正要说什么，身侧的剑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她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跑到了陈放的身后，哆哆嗦嗦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对于她来说，这里似乎是一个鬼怪才会待着的巢穴。　　陈放却十分安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怕，他们都是人。”

剑花并不会因为这么一句话就真的不怕了。　　她惊讶地抖动着，肩膀上的包袱却因此散落开来，之前在酒肆里买的肉丸子、香葱饼和葱油包全掉了出来。　　同时掉出来的还有盘缠，陈放将自己身上为数不多三十多两银子都放在了剑花的身上，而此时它们都展现在了地上。　　陈放没有去捡，剑花更是傻傻地站着也没有去捡，让陈放更意外的是周清风也没有去捡。　　他的眼睛虽然直勾勾的看着地上的食物和银子，但手却没有动，脚也没有动，看了许久，他的眼睛似乎已经被那香葱饼、葱油包和肉丸子死死地抓住了。　　过了许久，周清风抿了抿口水道，“那个香葱饼一定很好吃。”

一个沉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混账！好吃的该是那肉丸子。”

周清风道，“肉丸子再好吃，爷爷你也吃不到。”

沉闷的声音道，“你小子能吃得到？”

周清风笑了笑，“我也吃不到。”

陈放第二次怔住了，看着周清风，“这东西就在这里，你伸伸手就能抓得到。”

周清风道，“我知道。”

陈放道，“那你为什么不去抓？”

周清风道，“因为我若是去抓，一定要先从床上起来，然后用两条腿移动我的身子，再躬下腰，用我的手去抓那东西，更要命的是，我还得走回到床上，再躺下来。”

他十分艰难的将目光移动到了陈放的身上，叹息道，“你若是真给我吃，就好人做到底，把香葱饼丢给我。”

陈放第三次怔住，“你就连动都难得动？”

周清风道，“你想，我若是不懒，怎么能穷成现在这个样子？”

陈放忽然笑了。　　周清风也笑了。　　因为香葱饼已经到了他的手上。　　陈放拿起肉丸子想要丢给孙清风的时候，周清风道，“不必丢了。”

陈放道，“为什么？”

周清风道，“因为他比我还懒，他连嚼都懒得嚼了。”

陈放感叹道，“果然厉害。”

周清风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家这面墙为何是黑的？”

陈放这才注意到，房子里的整面墙都是黑的，甚至连一点儿白墙的地方都没有，只是这黑深浅不一。　　谁家会用黑色做墙面？　　周清风道，“那是因为前些年，我和爷爷在房间里，煤油灯倒了。”

陈放道，“然后呢？”

周清风道，“然后烧着了桌子、柜子、衣服和鞋袜，将这房间里的东西，能烧干净的都烧了。”

陈放道，“然后呢！”

周清风道，“然后就烧完了，过冬的时候风太大，就讲那些东西的灰烬全部吹走了。”

陈放道，“可是……我怎么听说前些时日，开春的时候，清风老人曾在三个月前去杀过四百里外，四方城外的一个村落里的赌徒。”

周清风道，“不错，那赌徒叫范高，妻儿因为他嗜赌如命，流落街头，父母都被气死了。”

陈放道，“他怎么去的？”

周清风道，“三天三夜不停，去了就将那小子一剑封喉，随后人就回来了。”

陈放道，“这么懒的人，也会三天三夜不停地赶路？”

周清风笑了笑，“懒是因为自己，若是有人来打我八十个耳光，我也懒得还手。”

陈放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开心，周清风见到他笑，竟也开始笑，最后上方的孙清风也开始笑。　　剑花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几人，根本不懂他们到底在笑什么，只是埋着头将银子和剩下的食物，全部捡起来，放回了包裹里，板着一张随时都可能要哭出来的表情，啜泣着凑到了陈放的身后，低声道，“公子……我们。”

陈放道，“我们就住在这里。”

剑花惊愕道，“住在这里？住在这里……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陈放道，“因为我有一个问题，要问问他。”

剑花道，“什么问题？”

陈放道，“我有一个好朋友，他说他是清风十六剑的传人，可是现在我却看到的是清风十六剑本来的传人，我想知道，我的朋友到底是谁。”

周清风忽然长出了一口气，“你住不了了。”

陈放道，“为何？”

周清风道，“你即是他的朋友，你当然住不了了，你不仅住不了了，你还得现在走，马上走。”

陈放道，“为什么？”

周清风叹了口气，“现在你想走也已走不了了。”

忽的一阵阴风吹来，院子里多了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