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走廊太长了，我跟着门罗走了一分钟，竟然没有看到一个拐弯。门罗邀请我们进行饭后散步，我的队员们都拒绝了。我这个队长只能接受这个邀请。我猜，他们四个人需要从失去传送门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也需要私下讨论以后的打算。这时候，作为队长的我还是回避一下的好。而我，需要更多了解这个基地，门罗的邀请来的正好、没想到的是一路走来，就是一条平滑笔直的走廊，走廊的墙壁是养眼而无聊的奶白色。我欣赏了五分钟的奶白色墙壁，感觉这次散步没有想象中那么愉快。“有个问题，困扰我好久了，可以问你么？”
我只能用谈话来弥视界里的单调。“当然可以，我很喜欢解答各种问题，很久没人问我了。”
门罗的语音透着欢快。我相信确实是很久没人和他聊天了。四十七万年啊。“能量，能量怎么来的？”
这个问题确实困扰着我。这个基地里的能量问题怎么解决？四十七万年啊。门罗又是一个爱动手DIY的机器人，不管制造什么，都需要能量吧。尤其门罗后来制造的那个制水机器，凭空造水？需要多么庞大的能量？门罗停下来脚步，把圆圆的脑袋对着我，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然后一个细节又让我震惊了。他的眼睛！机器人不是都该有一双电子眼吗？门罗的眼睛发着红光，我一直以为那是一双电子眼。我错了。他的双眼能表达情绪，虽然没有瞳孔，但那绝对是生物才会有的眼睛。“我没想到你们的文明对能量的认识还是这么初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被机器人鄙视了。“能造出传送门的文明，不该问出这么初级的问题啊。”
机器人给我补了一刀。那个传送门不是我们造的啊。我的话还来得及没出口。“看来，传送门不是你们造的。”
门罗最后一刀也落了下来。我能怎么办？只能看着他，然后低下头。这是认知上的巨大差距，我背后的文明和我自己都没有办法去辩解。忽然灵光一闪。机器人门罗的话里，透漏了一些被我忽视的信息，而我之前忽视这些信息是因为我的认知能力不足。“你可以再造传送门？！！！”
我抬头盯着机器人的眼睛。虽然可能有着几十万年的科技差距，我觉得还是没有必要低下我的头。“当然。”
回答来的很快而又淡然，却如暴雷雷的我外焦里嫩。“他是一个星连。”
门罗的上肢四面张开，像是一只海星盛放。我很疑惑，这指的是哪里？谁啊？门罗又用手臂敲了敲走廊的四壁。我明白了。他指的是这个走廊。不！他指的是一整个基地。这个基地是一个生物？“我和他本是一体，二十万年前，我们分开了，我就成了这个样子。”
门罗敲击的手臂改为抚摸，就像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然后在后背上按几下。我无法理解。门罗像看穿了我的想法，“以你的认知水平，对生命的定义太过狭窄。在辽阔的宇宙里，生命多种多样。”
“星连是什么？”
我被门罗的语气激怒了，决定摆脱开关于生命的话题。“要想解释明白这个问题，我需要先了解你，就像你不会对一只兔子解释什么是星际旅行，我现在无法对你进行基于语言上的解释，而能让你明白这一切。”
我是一只兔子？我从来没想过要去了解一只兔子。我把生物计算机从胸口掰了下来，很疼，电脑的八个固定爪带下来有一两肉。血瞬间流了下来。就算是学费吧。活着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道理。想获取新的知识要有代价、把生物计算机递给门罗的时候，我暗暗希望对面不是一个骗子，不是那种拿到了费用就消失的培训班老师。然后，理智告诉我，如果他是一个骗子，之后会消失的很可能是我。我和我的队员。门罗接过生物计算机。然后思考了五秒，三十秒之后他做了一个机器出来。一个小盒子。把生物计算机放进小盒子，门罗陪着我接着散步。“很有趣的小东西。”
我知道门罗说的是那个生物计算机。“你觉得他是生命么？”
门罗问的这个问题，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为了避免暴露自己的无知。我决定不回答。“送你一句话，刚在你们的文学作品里看到的。”
门罗停下了脚步，那一刻，我觉得他在笑。虽然他的金属脑袋不可能做出笑的表情，我还是觉得他在笑，我活着的时候，童年乐趣之一就是——抓到家里的阿黄偷吃东西，然后我会等它吃到一半的时候出现，来个人赃俱获。我当时的笑容就是这样的。对了，阿黄是条狗，在我家活了十五年。“弱小和无知从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如果我打得过他，我现在肯定把他打倒在地，然后用脚反复碾压他的那张金属脸。这是赤裸裸的讥讽啊，而他从讥讽我的行为中找到了乐趣。这不是针对我个人，这是针对全体人类，针对我出生的文明世界的嘲笑。“我很喜欢你。”
这个金属杂种开的最后一个玩笑彻底打败了我。我也很喜欢家里的阿黄啊。我去你大爷的（他可能没大爷），我去你姥姥的（也可能没姥姥），我去你的。我搜肠刮肚的想琢磨出一句骂人的话，发现都不适用，然后我才反应过来，他可能是个生物，拥有生命，但是他绝对不是一个人啊，我从人类世界学习的骂人话，全部作废。他当然也不是杂种。找不到骂他的话让我很痛苦，这下连阿Q都当不成了。全面被打败，不管是事实上还是精神上。“看。”
随着声音，门罗还拉了一下我的手，那个金属上肢的肢端竟然带着点温度，我猜是三十六到三十七摄氏度。他刚通过我的生物电脑学习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一个人类应该拥有的体温，门罗在模仿我的体温，对我示好？走廊终于到了尽头。门罗让我看的是一扇门。门罗敲了敲尽头的那扇门，问我：“知道这后面是什么吗？”
这家伙是嘲讽人上瘾了？“墙是用来隔断空间的，门自然是用来打开，恢复空间的连通。”
我尽量用正常的语气回答。但是这语气，这用词，我已经偏离了自己的正常说话方式，被这个金属脑袋带偏了。“门后面是什么？”
门罗重复了一次，意思很明显，我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我认为这是又一次的嘲讽。门后面是什么？如果门后面是一个房间，那就太正常了，他就不会问这个问题。这个答案排除。如果门后面还是走廊，以机器人的绝对实用主义，这扇门就多余，这个答案也要排除。我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这扇门。“是冰！”
我大声喊出答案。“对，九十七米厚的冰，由最纯净的水冻成，从未融化过。一整块的完美冰块，没有任何断层，裂纹。如果我清除外表层的尘埃，你在这里就可以看到宇宙，所以我安了这扇门，我怕你害怕。”
这语气，这用词，这个调调。还怕我害怕？我就是打不过你个金属怪物，要不我就打倒你一百次啊一百次。我幻想着用脚狂踩金属脑袋，没注意他已经打开了门。我从没想到宇宙会是这样的。你看过垃圾堆一样的宇宙吗？我看到了。门外的那些冰确实有很高的透明度，外表层有灰尘看起来像一层雾纱。视线很容易就穿过那层雾纱，外面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冰块，和一些奇怪的东西。明显是人造物体，我看到三个塑料袋！“那些冰块的成分并不是水，各种气体，反正不是水。0.21个光时的范围内，所有的水都在星连的身上。”
“塑料袋？你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个？那是我刚造出来的，刚才查到了白色垃圾一词，我就做个试验，看一下塑料袋在太空环境下的分解时间。”
门罗一边给我当解说员，一边用上肢比划着奇怪的动作，看到我露出疑惑的表情，他接着解释说：“我让星连清除一下尘埃，让你能看清。”
好像有巨大的雨刮器在运作，我甚至听到了嚓嚓的声音。但是视线里没有任何实体出现。果然清晰了很多。然后我愣住了。“地球！”
我不自禁的喊出来。一颗蓝色的星球。我肉眼可见。恍惚中，我觉得我身处于地球上空的空间站里。“想家了？这不是地球。”
门罗终于收起了嘲讽。我明白了，他是觉得我看到这个星球会害怕，而且我真的开始害怕。想家才会害怕啊，人类的思维。这段时间，门罗已经对人类的思维方式了解了更多。他一直在从我的生物计算机里学习，想搞懂人类是什么样的生物。为了让我从沮丧的情绪走出来，门罗拉着我离开了那个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门罗给自己的上肢肢端做了一只手。三十七摄氏度，拉着我的时候，挺暖和。也许，门罗对人类的研究已经到了同伴或者朋友这样的词条。回到我出来的那个房间，看到我的四位队员正在哭泣。我知道他们哭泣的理由，也知道他们哭泣的目的。这帮孩子啊，封装记忆的时候，他们都是十五六岁。“他能做传送门！”
抓紧时间把门罗出卖，这感觉，爽。八道目光齐刷刷射到门罗身上。门罗用新作出来的手朝上一举。我们的目光跟着向上。星图灭掉了，原先黑暗的底色反倒明亮起来。“我们得先计算下时空曲率，然后找到距离目的地最近的虫洞位置。”
门罗变化了发音方式，现在是男中音，听着就让人安心那种。这家伙什么时候和我成了我们？我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卡卡这家伙，就是不会撒谎。不会撒谎也可以，你不要把实话说的那么快啊。“我们不会。”
“我会。”
门罗老神在在的说。这嘚瑟的劲头，真是抓住了人类行为的一部分精华。“我要睡觉。”
我赶忙插了一句话。向任何神发誓，我要睡觉的理由是神圣而又必要的。我得和那些“灵”沟通一下。当初在基地给我发布任务的，是那些“灵”啊。什么目的地之类的，我干脆就没问题，以为一直走传送门就行。那些“灵”随时能和我沟通，但是我要和它们主动沟通非常难。偶然几次我的问题有人回答，都是在梦里。所以我得睡觉。这个梦做的很顺利。然后我考虑了一下用顺利来形容梦，我是不是开创了一个说法。当我洋洋得意的出现在门罗面前，我想的是，我们真正的人类会做梦，你会么？这么想着的时候，被门罗践踏在脚下被反复摩擦的人类骄傲又复活了一点点。我让门罗恢复了星图，他的那套宇宙暗面图我实在看不懂。我的手指点在柯伊伯带外面，那里在我活着的时候叫做柯伊伯带断崖。人类的逃亡舰队一直在环绕太阳进行加速，在冲过柯伊伯带之后，他们会正式进入亚光速飞行。在那之前，会有活人值守，也是我们传递信息的最后机会。剩下的工作就交给门罗吧，看着他敦实的身影，一共十二个肢体。我觉得这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家伙。因为，他让我想起了我那个民族的鼎鼎有名的人物——二郎神或者孙悟空，我说的是他们三头六臂时候的姿态。“你们为什么不在太阳系内和他们通信？”
十二臂的家伙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们五个人互相对视，脸上写满了问号，在太阳系内可以通信？我们活着的那个时代，好像都能做到啊。以现在人类的技术，应该可以做到无延迟通信吧？既然人类的建队还在太阳系之内，好像我们都不用走传送门啊。我太过相信那些了“灵”了。从来没考虑过除了既定任务路线之外的可能。人类的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