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大半年没见，周品蓉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短发虽然梳得整齐，但已经黯淡得没有光泽。　　她抱着膀子冷冷地看着女儿。　　“妈，我饿了，有吃的吗？”

孕妇饿得快，又坐了这么长时间的汽车，曾曼满嘴都是唾沫，不住问。　　周品蓉冷着脸：“还有点剩饭，要吃自己用微波炉热热。”

说着就粗暴地揭开扣在饭桌上的罩子，扔地上。　　她的饭菜很简单，就一盘炒上海青，一碟香肠。　　秋天了，天气已经凉下去，两盘剩菜上面的油水都已凝结，看起来很倒胃口。　　“你——”母亲这态度让曾曼很生气。　　“什么你你你，你什么你？”

周品蓉：“这菜我吃得你吃不得，狗还不嫌家贫。对对对，你什么人呀，你是大作家，吃的是龙肝凤髓，一天天的风花雪月。”

曾曼的泪花在眼中打转，却没说什么，只默默地端着菜去厨房。　　周老师却不肯放过，追了过去：“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不理睬人了？”

“我这不是热饭吗？”

曾曼看了看微波炉，想了想还是算了，拧了煤气灶上的点火开关。准备把剩菜倒进锅里。　　周品蓉忽然恼了，抓住她的手，喝道：“臭讲究，微波炉打热的东西就不能吃了，浪费我的煤气。我一个月才多少退休金，比得上你这个大作家？”

这话太伤人，曾曼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我没有，我没有。”

周老师：“还哭了，莫名其妙，今天我还跟你铆上了，用微波炉，必须。”

说着，气愤地转了一下微波炉定时开关。　　“不要！”

曾曼惊叫，急忙关上。　　“我就要。”

周品蓉又开。　　曾曼满面煞白，又叫一声，要跑。　　“我就不信了，这微波炉里还有炸弹能炸死你？”

周老师彻底愤怒了，拉住女儿：“来来来，我陪你一起炸。”

曾曼大骇：“妈，不要，不要啊，我我我，我怀孕了……”　　周老师怔住：“什么？”

曾曼：“妈，我怀孕了，微波炉有辐射，我我我……”她又羞又气，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周品蓉忽然暴发，猛地关掉微波炉，把里面的剩菜取出来，直接扔进垃圾桶：“吃吃吃，我让你吃。”

曾曼再也支撑不住，跑回自己房间，趴在床上号啕大哭。哭一阵，就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零食吃上一口，她太饿了，饿得挺不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曼姐哭累了，更饿。她想吃肉，吃那种带着一汪红亮油水的红椒炒肉丝、回锅肉、炒腰片、水煮牛肉……她站起身，要出门。　　暮色已经降临，母亲的房间里开着灯，传来说话的声音。　　曾曼偷偷看过去，却见母亲戴着老花镜，一只手拿着记着号码的小本子，一只手拿着电话：“哦，你家孩子高二，物理成绩不好，多少分……努力一把，还是有机会上二本的。可以，可以，我每周六周日上午开班，可以让孩子过来试试。”

结束电话，她又拨通另外一个号码：“老同学，上次你说你开的补习班人都报满了，有两个初三的学生想推荐到我这里来……恩恩恩，有时间，有时间，周六上午让他们过来吧。什么转了性，我想赚点钱可以吧。谁会嫌钱少呢，再说我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曼曼怀孕了，要生孩子了，再多的钱也不够……同喜同喜……哎，是啊，是啊，这么大年纪才有孩子，不容易，不容易……哦，曼曼是大作家，你少听新闻报道上胡扯。文人嘛，作家嘛，谁不是饥寒交迫，曹雪芹伟大吧，最后还不是饿死了，她能赚什么卵子钱，还不得靠父母……现在去医院生个孩子费用多贵啊，趁我现在还有精力，还可以为她存点……哎，从来只有孝顺的父母，哪有孝顺的儿女？高兴，高兴，我都要做外婆了能不高兴吗？得了，不多说了，有学生你就推荐过来，不然，咱们姐妹都没得做。”

曾曼再也忍不住，从后面一把抱住母亲：“妈……”眼泪就流了下去。　　周品蓉回过头，有点恼火：“你偷听什么，没家教。”

曾曼：“妈妈，我爱你，妈，我我我……我有钱，你不用办班。”

周老师不耐烦地站起来，厉声喝道：“你有什么钱，你将来要养大一个孩子，再多的钱也不够用。我办班怎么了，丢你著名作家的脸了，真是莫名其妙！哭哭哭，就知道哭，也不怕肚子里的孩子被你哭成气包孩儿。滚出去，把脸洗了吃饭。”

“我知道，我知道，妈。”

曾曼的眼泪哪里收得住呢？　　晚饭很丰盛，有蘑菇炖鸡，有烂肉粉条，有瓦块鱼。曾曼回来得突然，周老师也没有什么准备，这些菜全是她从外面馆子里买回来的。　　曾曼也不隐瞒，把自己这一年来所遭遇的事情都说了出来，述说着自己的痛苦和快乐。　　周品蓉却一副没有兴趣的样子：“谁想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好好吃你的饭，好好把娃生下来养大才是正经。既然回家了，就要服从管理，要听话，妈什么时候害过你？四十三岁才怀孕，也算争气。再不生，等你老了，没人管，那时候才叫惨。你垮个脸做什么，一边呆着去，家务事不用你做。”

曾曼很快乐，她打开笔记本开始写作。　　每当她掏出电脑，感觉自己就像个拔剑的剑客，写完，扣上盖子，就是宝剑入鞘。　　周老师却走进来：“十点半了，给我睡觉，你要听话。”

“好的，妈，我听话。”

周老师也不走，盯着她去刷牙，盯着她洗脸。到洗脚的时候，当曾曼要弯腰，母亲却抢先一步帮她搓起了脚，并唠叨道：“你动作不能太大，伤着孩子怎么办？”

妈妈握了一辈子粉笔的手很粗糙，却很温暖。　　曾曼躺在床上，睁眼看着窗外，远方有几颗星星闪烁。小时候，她问妈妈星星上有什么？母亲回答说，是氚是氦，是核聚变爆炸的火光。　　曼姐不依，道，不对，那是神仙姐姐眨巴着眼睛偷看我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呢！　　周老师道，胡说，没有科学依据，睡吧，明天还要读书。　　母亲教的是数理化，从来就不是个浪漫的人。她只做觉得对的，应该做的事情。　　过了两天，周末，周老师的补习班开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