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慧希终于抬眼与许朔对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不需要你来指点。”

“你确定你知道？”

“我知道我在助纣为虐，我知道我在与贪官为伍，我也不认为盗贼天生有罪，我清楚大多数死在我们纠察队手里的人都是无辜的，我明白我在做的事情谈不上正确。但正确重要吗？活着才重要，活得好才重要。这世道，要么欺负别人，要么被人欺负。我选择了前者，因为我不想被人欺负。”

许朔微微张口，片刻后又合了起来。　　想要从字面上反驳这段漏洞百出的话语是很容易的，可当金慧希脱口而出时，她眼神里的动摇又仿佛像是在忏悔自己的罪行，许朔一时间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一段拙劣的狡辩，还是隐晦的忏悔。所以他决定抿起嘴来，等待更多的声音。　　金慧希见许朔不说话，从板凳上站起来，缓缓走到许朔身后，她伸出手，轻轻抚摸冰冷的铁椅。　　“你现在坐的这张椅子，十年前我也坐过。那时候这还不叫河城教管所，这叫河城监狱。”

金慧希缓缓说道：“十年前左丘王登位，我父亲站错了队，仍拥护默幸德王室，还组织了护国军，想联合其他城市的默幸德派成员一起讨伐左丘派。想不到默幸德残党全是酒囊饭袋，左丘派的人一到，死的死降的降，一天也扛不住。”

“左丘王的军队进入河城的时候，我父亲的部下临时倒戈，把我们一家全都捆了起来，当作投诚礼物献给了左丘派的人。我的父母被人拉到城门前斩首，我和我弟弟本来也要死的，是我弟弟聪明，在那些判官面前大骂我父亲是反贼，糊涂蛋。那些判官觉得有意思，就留了我们姐弟俩一命，拿我们当教材，去劝其他不肯投降的人。”

“我和弟弟什么都做过，做过奴隶，当过玩具，干过仆人，后来运气好，纠察队的训练营在招干脏活的，把我和我弟弟招了进去，教我们本事。我知道这是出头的机会，所以练得很刻苦，别人是白天练功，我是白天晚上都练。最后考核的时候，整个训练营同期的人里，没有一个人是我对手。我一出训练营就当了纠察队的队长。当了队长以后我行事果断，做事不分对错只听长官命令，没几年又升了组长。”

金慧希一边说一边渡步，慢慢的又绕到了许朔的前面。　　“所以你说，对错重要吗？像我父亲那样支持正统，最后还不是挨斩了首？而我呢，虽然外面那些平民个个都怕我，恨我，唾弃我，背地里骂我是走狗，但至少我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在死亡，做奴隶，和做官之间，我选择了那个最吃香，你可以说我在做错误的事，可难道我就应该去死或者去做奴隶吗？”

看着眼前有些许激动的金慧希，许朔不禁陷入了沉思。　　以他勇者兼盗贼的立场来说，对于金慧希说的话，他应当骂一句放屁。可是转念一想，假如他是金慧希，幼时也经历同样的事情，让他来选择，他会怎么选？　　这可真不好说，他许朔也称不上什么大仁大义之人，从小到大也只是苟活，忽然得了个勇者的头衔，全是时运使然，不凭什么本事。就这么去批评金慧希，多少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　　于是许朔换了个方向，问道：“那假如眼前有个机会，让你可以不必当左丘王的走狗，同时也能堂堂正正的活着，只是要舍弃你现有的这些特权，你愿意吗？”

金慧希垂下眼眸，先前那威风凛凛的气势全然不见了，她沉默了半响后，说道：“我不知道。如果可以，我当然也不想被世人唾骂。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害死了那么多的人，犯下的罪孽就如钉下的钉子，拔了也会留孔，若是哪天左丘王倒台，等待我的只有处刑台吧。事到如今我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许朔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将功赎罪？”

“将功赎罪？”

金慧希抬起眼来望向许朔，目光如炬，“将哪门子的功？”

“比如说……”许朔眼睛往自己身上一瞟，示意道：“帮我把断魔锁取出来，放我离开这里。”

金慧希摇摇头：“不行，放你走，我会死。而且就算我放你，你也走不了，最近教管所的守卫加强了很多，你逃不出去的。”

“我可以。”

许朔说：“只要拔了这断魔锁，再给我一把刀，我就能出去。”

见许朔说得如此自信，金慧希的眼神有些迷离，她俯下身，一手撑在铁椅的椅背上，飒气中带着一丝妩媚的脸一点点向许朔靠近，二人眼对眼，鼻子对鼻子，嘴唇之间只差一个指头的距离就能亲上。　　但金慧希并不是想亲许朔，她只是在看，像是鉴定一件宝物般仔细认真地盯着许朔的眼睛。　　而许朔这边则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女人突然靠他这么近，近到他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在自己脸上抹开，那种温热的感觉比炭火还更让人体温上升，可对方只是靠近，什么也不做，着实让他很摸不着头脑。　　片刻之后，金慧希开口了，她的声音非常轻，几乎就是气音。　　“你真的是勇者？”

许朔挑了挑眉。　　“我当然是。”

听到这个答复，金慧希缓缓直起了身子。　　“果然，他们虽然都说你是假的，但是却大费周章地派人加强守卫，我就知道……”　　“这么说你相信我了？”

许朔问道：“你肯放我走了？”

金慧希还是摇头：“抱歉，爱莫能助，就算你是勇者，以现在教管所外的守卫力量来看，你能逃出去的可能性依然为零。而且断魔锁这东西不是我想取就能取出来的，在没有神官帮助的情况下，强行取出断魔锁只会让你失血过多而死。”

许朔一皱眉头，“所以你说了这么一大堆话，到头来还是不打算帮我？”

金慧希微微一笑：“对不起了，勇者大人，我想帮你的，可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胜算实在太低了，我总不能走我父亲的老路。”

“……”　　许朔无语了。　　既然不打算帮他，何必在这里浪费半天口舌。　　这时，金慧希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支暗红色的药剂，递到许朔嘴边，“这是一支活血药剂，能缓解断魔锁造成的肌肉僵直，你喝了吧，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许朔看着嘴边的药剂，没有立马张口，而是先用爱意之眼确认了一下金慧希对他的态度。　　在爱意之眼的凝视下，金慧希头顶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数字6。　　数值不高，但至少没有恶意。　　确认了这一点后，许朔咬住药剂的上端，一仰头将那红色药水全喝了下去。　　不知这药水是什么成分，入口一股清凉，接着连喉咙，食道也发起冷来，感觉就像是干了一大口花露水似的。片刻之后胃部开始有灼烧感，心脏也像加了压似的高速泵起血了，很快许朔便感觉自己浑身发热，脑袋也有些晕。　　“咳…你这药，真的没问题吗？”

许朔狐疑道。　　“只是辅助药，没法让你一剂痊愈，你回去以后，叫你的狱友帮你按摩一下手脚吧，应该很快你就能自己站起来了。”

金慧希说：“对了，最后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许朔抬起头，只见金慧希走向房间的一角，从墙上拿起一条皮鞭，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干嘛？”

“我不能把你带进刑讯室，又让你完好无损的出去，不然那些人会怀疑我的。”

许朔心想怀疑就怀疑呗，你又没真的背叛他们，你只不过是喂了我一碗粥一瓶药而已嘛。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辩驳，金慧希的鞭子便带着破风声抽了过来。　　啪、啪、啪！　　三鞭分别打在许朔的脸上，肩上，大腿上，每一鞭都下了狠手，直打得许朔皮开肉绽，衣服和裤子都给打破了，鲜血更是如泉水般往外涌，将衣服都染红了，虽然只是三鞭，但是外观看上去像是被严重地虐待了一般。　　“噢，糟了，我忘了吃过活血药剂以后，流血很难止住了。”

金慧希捂着嘴，眼角有一丝难掩的笑意，看上去没有丝毫歉意。　　许朔嘴角抽搐，“你绝对是故意的吧……”　　“怎么会，我这就去叫管教来带你去止血，你等会哈。”

金慧希说完微微一笑，转身出了刑讯室。　　许朔见金慧希离开，脸上一改刚才无奈愤慨的表情，表情冷酷了许多。　　（这家伙其实根本没考虑过什么将功赎罪吧，在这里又装可怜又卖人情的，八成是猜到我的勇者身份后，担心我哪天真的逃出去把他们搅得天翻地覆吧，所以想在我这里先混点好感值，上个保险……这女人可真够精明的。）　　许朔晃了晃脑袋，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然后将目光转向房间墙上挂着的一件形似鹰爪钩、不知用途的小利器。　　他从进屋开始就盯上这玩意了，小巧好藏，如果能带出去的话，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许朔身子向前倾，让自己从铁椅上摔下去，然后抬起手臂，在可活动的范围内一点点朝那利器爬去。　　金慧希给他的药确实有些效果，他手臂发力时，那种痛感和僵硬感比起早上刚起来的时候明显小多了。　　（这样的话，或许能行……）　　许朔很快便爬到了墙壁下方，他仰起头，看到那对鹰爪钩就挂在离地面约两米高的地方，以许朔的身高，只要站起来就能轻松够到。　　许朔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扶着墙，艰难地将自己的双腿改爬为跪，然后双手攀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刑具挂钩，一点点牵引自己的双腿，希望能够站起来。　　但药效的发挥似乎还没影响到下肢，每当他将膝盖提起到腰部高度时，巨大的脱力感和疼痛感便会毫不留情地向他袭来，令他失去对自己双腿的控制权。好几次他勉强撑着站直身体，但膝盖却很快又不受控制地向下跪去。　　门外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教显然正往这边赶。　　（靠……）　　许朔心中咒骂一声，决定再试最后一次，如果不行他就得马上回到铁椅上。　　他沉住一口气，忍着剧痛猛地跃起。借着惯性，这次他总算摸到了那柄鹰爪。可仅仅是摸上一下，身子又再次摔了下去，下落的途中手臂还不幸刮到了另一把刑具，顿时手臂上又多了一道大口子，疼得许朔倒吸凉气。　　（该死，看来没戏了……）　　就在许朔决定要放弃的时候，一小撮黑影忽然从他的身旁蹿出，速度极快，迎着刑讯室粗糙的墙壁便往上爬，两秒不到的时间便爬到了鹰爪刑具的旁边，许朔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只灰色的小老鼠。　　老鼠用牙叼着鹰爪的握柄，从挂钩上取下，随后一松口，鹰爪就直直地落了下来。　　许朔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也不及得多想这老鼠是怎么回事，他直接将鹰爪塞进裤头里，用衣服掩着，然后迅速往回爬，刚爬到铁椅前，连坐上去的时间都没有，刑讯室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两名管教看到许朔满身是血的趴在地上，都发出一声惊呼，也不多怀疑什么，赶忙架着许朔的胳膊往刑讯室外拖，其中一名管教边拖嘴上还边抱怨。　　“金组长，不是让您悠着点吗，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只有金慧希注意到了从铁椅下一直延伸到墙边的血迹，她脸色一变，扭头望向许朔。　　许朔也恰时地回过头来，撅起嘴，做了个“嘘”的嘴型。　　金慧希眼里有几分怒意，但最终还是一咬牙，转身趁两名管教带着许朔走远，脱下自己的内衫，一边咒骂一边在地上擦起血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