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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光明正大地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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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结伴而行,一路跋山涉水。  多是走乡野地界,行至嘉陵江,一人一把桨,顾长安在船头,白鹿趴中舱打盹休息,李挽坐船尾。  划进芦花荡,顾长安枕着双臂睡意浅淡,李挽摘下人皮面具,露出美绝人寰的脸蛋。  她挑了挑精致的黛眉,轻言:  “两百年前,就在这片芦苇地,骆宾王写下一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肯定会流芳百世。”

女帝对历史信手拈来,此刻谈起也是找话题,两人相处时常沉闷无聊。  说来好笑,她一向高冷,可偏偏面对顾长安,却得主动打破气氛。  顾长安予以否认:  “我觉得他不会靠这篇文章让后人铭记,而是一首诗。”

“哪首?”

李挽问。  顾长安扭头指着三十丈外嬉戏的野鹅,抑扬顿挫念道: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咏鹅?”

李挽一脸讶异,摇头失笑,“不可能,孩童打油诗而已。”

顾长安漫不经心道:“人一生中回首望去,最羡慕的还是孩童时期的简单快乐。”

李挽点了点精致下巴,突然看着他说:“可你连这点快乐都不曾拥有过。”

“现在不是有了么。”

顾长安凝望一群野鹅衔草。  女帝忽然低头一笑,似乎意识到自己无故的笑,重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瞬间风情,竟让盎然春意失色。  “你笑什么?”

顾长安问。  “没。”

李挽摇头。  你终于开始为自己而活,难道不值得开心么,过程中还有我,只会更开心一点点,可能远不止一点点。  顾长安拿起斗笠戴上。  李挽看向远方,一艘轻舟顺流而下,她也敷起人皮,暴露身份总归会打搅安逸。  轻舟靠近,粉裙少女姗姗而来,眼神看向顾长安,以字正腔圆的蜀国官话说道:  “诺,那位公子才是真正的飘逸,相比之下,你就是土包子。”

“噢。”

陈节咕哝一声,虽有斗笠遮住面容,但气质出尘世间罕见,应该是闲云野鹤的潜修者。  身边的伴侣尽管容貌平庸,但也有一股高贵典雅的气息,身份定然不凡。  “咱们走吧,去剑阁拜见你爹娘。”

陈节小心翼翼说。  少女眼珠子骨碌一下,突然将矛头对准李挽,笑靥如花道:  “萍水相逢,按理说不该唐突姐姐,但见你背着剑匣,若非剑道高手怎能讨得公子欢心,妹妹想请教一招。”

李挽愕然。  其实她认识眼前的少女,剑阁副阁主的女儿。  你爹还得恭敬称朕一声陛下呢,你个小丫头片子胆敢阴阳怪气……  “怎么,怕露馅?”

粉裙少女扬起下巴,娇声娇气道:  “公子,可否认识一下。”

顾长安顿觉有趣,扫了眼满脸沮丧的少年,又看着少女游离不定的眸光。  “小丫头片子,满足你。”

李挽浅笑,也看穿了对方故意想让少年吃醋。  她只是抖动手腕,便发出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之后丝丝缕缕的剑光,从裙袖之间渗透而出。  少女咋舌,宝剑还未出鞘,就干脆利落地大喊:“我认输!”

剑气拐弯没入江中,惊起一群野凫振翅乱飞。  “哼,剑有所成,再来寻你!”

粉裙少女哼了一声鼻音,划桨走人。  陈节蹲在船边,就近抓根芦苇,放在嘴里嚼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榆木脑袋!”

少女娇叱一声。  陈节心中有些委屈,嗫嚅道:  “你难道忘了我在赤壁有多风光么,木剑染满蛮狗鲜血,在十万剑修都能排进前列。”

“你这辈子就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况且又不是你杀的。”

少女把桨丢给他。  “不,有两件,另一件是你。”

陈节认真说。  少女脸颊刷一下红了,“贫嘴!”

陈节嘿嘿傻笑,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小舟,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顾英雄一剑弑神,重铸肉身,一己之力给中原正脊梁,普天同庆!”

少女捂住耳朵,觉得他很幼稚,纳闷道:  “你怎么一路上见人就重复这句话。”

陈节笑脸变得灿烂,一声不吭。  直到雪白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他竟然热泪盈眶:  “他就是顾英雄。”

“啊!”

少女下意识尖叫,满脸难以置信。  陈节随便抹了把眼泪,哽咽道:  “我现在才感觉到那股剑气,错不了。”

“笨蛋,你……你怎么不提醒我,咱们追啊。”

少女蹦蹦跳跳激动难抑,就要掉转船头。  陈节拦住她,轻声道:  “既然戴着斗笠,咱们就别打扰啦。”

“顾英雄太累了,天底下没有谁比他做得更多,他应该过上安静的日子。”

少女跺脚作罢,满脸都是遗憾,想想也开心地笑起来。  其实中原百姓都希望顾英雄回来,这才是故事的美好结局。  “陈节,原谅你了。”

“我做错什么?”

“说你错就是错了!!”

小舟远去,李挽瞪大眼眸:  “你杀了陆地神仙?”

“嗯。”

李挽语塞,他口中的随便走了一趟,就是一剑弑神,真的很随便。  “那少年是天生剑种。”

顾长安说。  “怎么无端骂别人贱种?”

李挽眉心蹙了蹙。  顾长安稍稍抬起笠沿,眼神直直打量她半晌:  “你不擅长活跃气氛。”

李挽眉眼带笑,撩开散乱的青丝掩饰尴尬,叹气道:  “他们天赋差距太大,如果中途没有夭折,少年修行的下限都是剑道圣人,少女无论怎么努力,也会止步五品。”

“未来还能执手到老么?”

顾长安答道:“人变不变,往往连自己都不知道。”

李挽伸了个懒腰,峰峦起伏,她迎着柔柔的春风慢条斯理说:  “那少年应该就是未来一代的扛鼎者了,我们民族自古如此,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你的使命完成了,现在就该去做想做的事,去看想看的风景。”

顾长安沉默,没有作答。  李挽眸光一黯,她多么希望听到一个“好”字。  ……  一路东行,三月底才到繁华富庶的金陵城。  两人相处还是老样子,一天说不上几句话,但都习惯于此。  夜幕下的秦淮河两岸热闹非凡,莺莺燕燕,欢声笑语。  许多勾栏女子斜倚凭杆,露出白藕似的粉嫩胳膊,书生摇折扇捧书卷,高呼着与其“文载青史不如头悬国门,与其碌碌无为不如战死边境”,也不知是剖明心迹还是借此扬名。  二人下船并肩而行,来到一座人声鼎沸的青楼。  “里面有一道菜很美味。”

李挽悄悄说,犹记得当年自己仗剑走天涯,途径金陵都要逛这座楼。  来到三楼偏僻的包厢,李挽要了两碗蒸藕玉井饭,便双手托腮,听着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述。  “那一夜,寒风呼啸!”

“那一夜,血雨腥风!”

“十万玉龙起于赤壁,一人孤独立在圣城,咱们楚国秉笔直书的史官断言,那就是华夏民族有史以来最辉煌的一晚!”

“他……”  醒木拍桌,戛然而止。  无论是勾栏女子还是酒客,都开始骂骂咧咧,直言骗钱不带这样的。  如何弑神,蛮狗如何哭天喊地,女王怎么毁容,你是一件都不讲啊。  “笃笃”敲门声,李挽以为是美食到了便说请进。  谁料是一个提着篮子的书童,小心翼翼道:  “师父说书不容易,烦酌情赏赐。”

李挽好笑,“就几句话,好意思伸手?”

“不够精彩么?”

书童反问。  李挽看了一眼顾长安,又掂量自己香囊里的余钱,取出半吊铜板丢过去。  “祝百年好合!”

书童笑嘻嘻前往下一个包厢。  李挽怔怔,随即笑意在曼妙眼眸中荡漾开来,戏谑道:  “听你自己的事迹还得付钱,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顾长安扯了扯嘴角,市井人间就是这般有趣。  “你养活了中原几万个说书人,去年年末户部有过统计,单大唐卖艺说书的就交了足足三十九万两赋税,可想而知他们赚了多少。”

李挽重新落座后身体前倾,无意间胸脯在桌沿压出一个惊人的曲线。  顾长安没接话,摘下斗笠俯视着喧闹的青楼,才子佳人,侠客跑江湖的,聚于一堂酒后高歌且放狂。  盯着那一双清澈的目光,李挽没来由一阵心疼,她不确定顾长安有没有主动解开民族枷锁,但她祈盼着两人能一直这样走下去。  李挽睫毛轻轻颤动,带着一股扑朔迷离的美感,突然鼓起勇气将身子凑过去,在顾长安右脸轻轻吻了一下。  蜻蜓点水,女帝眸光瞬间狼狈无措,赶紧闭上眼睛。  顾长安也渐渐乱了呼吸,不过很快无声地笑起来。  包厢陷入冗长的安静。  直至小二端来蒸藕玉井饭,只瞄了一眼竹簪挽起的白发,视线转到那张脸庞,便瞠目结舌。  见他要大喊大叫,顾长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好……好。”

小二颤声说道,蹑手蹑脚关好房门,靠在门前心跳剧烈加速。  这一刻,他眼底饱含热泪,不顾旁人讶异的眼光,任凭泪水直流。  真的亲眼见到顾英雄,才会明白内心有多感动,那是一种根本无法控制的情绪。  “走了。”

里面传来顾长安平淡的声音,一碗香喷喷的玉井饭已经见底。  李挽睫毛扑闪两下,细嚼慢咽了一口,便默默放下筷子。  二人没说话,一前一后离开了风满楼。  小船飘荡在秦淮河,顾长安屹立船头,袖间的手指时不时抽动,像是剑气即将喷涌而出,他竭力按捺住。  境界到了。  他该搬城,他该剁碎蛮夷的陆地神仙,他该给华夏民族一个安定的中原。  可他想晚一些。  再晚一些。  “现在……”女帝终于调整好情绪,欲言又止,迟疑了很久,扭头对着晚风轻声说:  “现在去长安吗?”

顾长安没说话。  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女帝眼底的失落,她抿唇不语。  看着越来越落寞的女子,他笑着点头:  “好。”

女帝展颜一笑。  两人一鹿一船继续行驶,渐渐人烟稀少,女帝摘下人皮面具,想着刚刚易容了不算,便踮起脚尖。  “有人在看着我们。”

顾长安离她半步,低头划桨。  遥远的金陵城楼,襕衫老人一脸欣慰,突然朝着那方向深深躬礼,就像小时候拜见儒师,彼时是为自己,现在是为中原百姓。  “书院夫子走了么?”

李挽稍显别扭。  “走了。”

“哦。”

……  ……  拓拔天下踱步到窗前,从这里可以越过九重宫阙眺望圣城,朝圣阙在清晨阳光下熠熠生辉,犹如琉璃仙境的美景,时间的巨掌已经抚平了一切。  她抚摸着自己伤疤纵横的脸蛋,那一晚以后,再没有照过镜子,连水都不敢看,因为那会倒映出她有多么丑陋狰狞。  “天下。”

拐杖老妪推开殿门,一束光照亮黑魆魆的寝宫。  拓拔天下仓惶戴好黄金面具,转身便见到老妪惨淡阴郁的脸庞。  “跟我去深渊。”

老妪疲惫地说。  拓拔天下突然笑出了声音:  “巫师窥测光幕的结果出来了?”

“五倍。”

老妪有气无力,凹陷的眼窝有一丝迷茫。  “哈哈哈哈哈,蹂躏得还不够是吧?”

拓拔天下笑得前俯后仰,笑得肆无忌惮。  老妪沉默片刻,突然疯癫般嘶吼一声:  “是!”

积攒的憋屈几乎令她崩溃。  死了一个陆地神仙、圣城那晚伤亡二十万不止,女王毁容、孤魂重铸肉身后光明正大地在城头跳舞……  种种屈辱,已经是所能承受的极致了,竟然还没达到谶言中的七倍精神力量。  这意味着什么?  帝国还要遭受一次更恐怖的摧残?  拓拔天下五指紧攥成拳,重重捶烂窗前十字架,随即大步流星踏出宫殿。  她要孤注一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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