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距离钦差遇刺已经过去了四日。 行刺钦差的幕后之人,皆是已经被官府拿办查抄。 今日的扬州城,已经开始恢复往日的繁华。 卯初,扬州码头。 空气里弥漫着破晓时分的寒气,草地上也已掩盖了灰色的露水。 这时的天色虽然还是漆黑一片,扬州码头却是已经烛火通明。无数火把和防风灯将漆黑的码头,映照成犹如白昼。 码头的最外围,已经被全副武装的扬州卫千户所兵马警戒着,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码头。 身穿扬州府衙官服的捕快们,游离在码头各处的路口,给每一个箱子贴上了封条,以及号数。 而码头中心里面,人来人往,一片繁忙紧张景象。 码头上面大批的沉重木箱,正被码头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抬上运河道的楼船。 身穿飞鱼袍的绣衣卫,神情专注地盯着码头上的工人,毕竟,码头上的这些木头箱子,可是装满了足足五千万两白银。 而在另一处的码头上面,无数的战马,被大批绣衣卫或牵、或骑行上了河道上楼船的甲板。 扬州卫指挥使杨志、扬州知府梅应元、同知雷候三人,这时正在码头一处公房吃茶闲话。 “杨指挥使、雷同知,此次一别,或许咱们未来几年都没空能够碰上一面,我便以茶代酒,敬杨指挥使和雷同知一杯,祝杨将军和雷同知前程似锦!”
扬州知府梅应元端起面前的茶汤,敬了杨志和雷候一杯。 旁边的雷候虽然以前不喜杨志此人,但现在他们是同坐一条船上的人,雷候也是端起茶杯,遥向杨志,示意他和梅大人一样,同祝杨指挥使。 “此事难说,虽说我随世子一同押送这批款项回京,但具体的职位还得看宫里和军机处的意思。 不过,咱们现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当应共进退。”
杨成难得谦虚一次,他端起茶汤,先一口而尽。 梅应元和雷候是文官,对于杨志将他们与蚂蚱相比,显然是感觉到有被冒犯到了,但恰如杨志所说,他们理应同进退。 杨志是作为扬州官府这边,随同钦差押运查抄所得,送往神京的指挥人选,而雷候则是作为扬州府衙,前往神京述职的官员。 但梅应元知道,杨志和雷候此一上京,明显会被世子另有安排,而杨志本人,早已经提前两日,将他的家眷安排妥当。 雷候家眷都没有在扬州,只身一人,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这时,牛方大踏步从外面走了进来。 三人见状,屁股同时从坐位上起身,旋即见礼。 “咱们人,往后不需要来这些虚礼,杨志,扬州卫你可有安排妥当?世子的意思是,扬州卫咱们也要留一个心眼才行。”
牛方摆手阻止了他们的见礼。 “牛将军放心,扬州卫两个指挥同知皆是本人的心腹,况且,他们二人的家眷,和本官的家眷,已经一齐安排妥当。哪怕最后江南大营调派一名指挥使过来,下面的五个千户,也只会听令那两位同知的。”
闻听杨志的话后,牛方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对梅应元问道:“梅大人,世子回京这段日子,林府你还得多多上心。”
梅应元赶紧揖了一礼,肃声应道:“牛将军放心,哪怕最后我调离了,我也会着手安排下面的人手,一定不会让林府在扬州城受到丁点的委屈。”
牛方哈哈一笑,大手用力一拍梅应元的肩膀。 梅应元见牛方大手拍来,脸色露出笑意,心里面却是叫苦不已,毕竟,牛将军的力道他前两日可是有领教过的。 牛方拍完梅应元的肩膀,瞧见他的神色快速闪过一丝痛苦之色,他的牛眼一瞪,这才劝了一句:“梅大人,你的身体太虚弱了,当多吃点,有了好身体,才能够替世子办好差事。 世子常说,身体是自个儿的,再怎么也不能苦了自己,你当紧记,往后只要你不在属地鱼肉百姓,我家世子定会替你打开通天之路。”
梅应元苦笑着答应一句,等牛方落了座,他这才和杨志他们坐下。 雷候瞧见牛将军将一碗刚斟满的热茶一口而尽。 见状,雷候暗地里的牙齿紧紧一咬,难道牛将军不怕烫的吗? 四人就在公房里面闲话叙说。 这时,他们听见码头上无数的见礼请安声响,众人知道,是世子的尊驾到来,四人赶紧从公房中迎了出去。 牛方打头,杨志三人落后一个身影出了公房。 徐北云三日前,就一直带着黛玉和宝钗她们,好好地游顽了一翻扬州城,直到今日才启程返京。 刚从马背上跳下的徐北云,远远瞧见牛方他们四人,将坐骑交予王宁带离,他这才抬脚朝牛方他们走去。 “见过世子!”
四道见礼声音几近同时响起。 “不必拘礼,走,咱们进去坐一会,我还有一些事要交待梅大人。”
徐北云笑着与他们点了点头,说完,这才抬脚朝那处公房中走去。 进了公房,等世子落了座,在世子请座后,杨志和梅应元他们这才坐了半边屁股。 “梅大人,我听说,你有一个同年在琼崖府当知府?可有此事?”
徐北云接过牛叔递来的那盏茶,这才抬眸问了一句梅应元。 梅应元闻言,稍微一愣神,这才答道:“回世子,确实是这么一位同年,他因为上奏折时恶了杨首辅,在景顺一年便被贬到了琼崖,如果不是世子所问,下官差点还忘记了这位同年。”
徐北云得到确认后,旋即继续问道:“你且去信一封予他,我已经吩咐汪知松,前往琼崖府大量购买土地,你且请他予以照顾一二。”
梅应元闻言,神色略微尴尬,他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这才陪着小心说道:“回世子,这人油盐不进,从不收受别人的银钱。 选官以后,他向来疾恶如仇,也恰恰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因事恶了首辅大人,如果世子是想要让他网开一面,他定然会回信一封,大骂一通下官。”
徐北云闻言并没有不满,剑眉一挑,倒是没想到,此人还是一位正直的官员,他轻声笑道:“不用让他网开一面,你就书信予他,直接言明,汪知松过去买地是为了建一个种植园。 在琼崖购买土地后,还会大量招募当地人作为工人,这样一来,对于他这个知府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如果他真是一个肯为了百姓所想的官员,想来,他一定是不会拒绝的。”
“如此,那下官一会回去,便马上书信一封。”
梅应元闻言,这才放下心来,他生怕世子回京前交待的最后一件事,被自己给搞砸了。 徐北云点了点头,这才对杨志和牛方问道:“此前在驼岭巷,我第一次见千人以上规模的战斗,大场面的战争,想来便是以鼓声和旗帜来传递信息,我有一惑,还请牛叔和杨将军替我解惑。 如果是碰到夜袭?你们又是怎么指挥战争的?夜色下,下面的底层军官,是如何分辨出旗帜信号的?或者,如果以鼓声指挥,那么敌人显然会提前知晓?”
牛方一听,心里止不住地感到欣慰,世子总算是对战事一事上了心,此前的世子一心扑在赚银的份上,倒是没有向他们请教过任何的战事。 “世子,其他军营俺老牛不知道,但咱们北凉军夜宿营帐时,每阵前百步外,各着听子二人,一更一替,以听不虞,仍令探听子勿合眼睡。 除了巡队之外,还有配备专门的守夜人,营帐外面,各领五骑马的哨骑,于营四面,去营十里外游弈,以备非常。 在哨兵发现敌军接近时,‘如有警急,奔驰报军。’ 同时受到袭击的军营要击鼓传警,这样一是可以及时传递遇袭方位,同时能警告其他营地加强戒备并派来援军,直到敌袭结束时,击鼓才可以停止。 所以,因为哨骑和警戒严格,往往敌袭还没有到营地,便被哨骑或者暗哨侦探得知。 故而,夜袭的战争是极少会出现的,除非是箭尽粮绝的情况下,敌人的指挥官才会选择孤注一掷。 而上次的驼岭巷一战,那伙近千人,充其量也就是一伙亡命之徒,他们连寻常的府衙捕快们都不如,只是靠着银钱和抚恤金,这才能如此憋着一口血气,只要将最为硬气的那几个带头之人斩落马下,其他人也就不足为惧了。”
当然,牛方还是有一些话没有当着杨志他们的面说出来,比如北凉军的夜不收,就有专属于他们的一套战场传递信息。 眼前这三人,虽说是已经被世子暂时给拿捏住,但牛方显然还是没有把他们当成真正的王府之人,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牛方还是能够拎得清的。 徐北云听完牛叔的循循教导,这才恍然大悟。 他有今日一问,是因为徐北云想和牛叔商量一下,摸索出一套新的战场传递法子。 徐北云准备以竹哨声或者其他的声音,代替多数的旗色传递。 毕竟,旗职传递总归是没有哨音来得方便,有时候,你需要在目视清楚的地方,才能瞧见旗帜传递的信息。 如果使用竹哨声,以笛或哨音来传递消息,以后在夜间或者是山林间作战,显然是更有优势的。 当然了,这些都是徐北云准备在回京的这一段时日,在船上和牛叔他们好好摸索一下。 徐北云准备和牛叔好好商量一下,摸索出一套在战场上传递信息的法子。 他准备用笛音或者乐器来代替旗语。 有时候,旗语总是没有声音传递信息来得快。 比如,夜战的时候,根本很难瞧清楚指挥官那边的旗言。 最重要的是,旗手总是会被敌人优先攻击的目标,射杀一名传递信息的旗手,有时候比阵斩敌军指挥官长的军功还要高。 没了传弟消息的旗手,那么,敌人就会像瞎子一样。 就在这时,王宁从外面走了进来,直接回禀道:“世子,韩敬在外面求见,瞧他的神情,似乎是有紧急的事情,世子您瞧?是否见他一面?”
徐北云听王宁所报,皱眉想了一下,这韩敬倒是多日不见,没想到却在自己将要回京后,第一时间赶来,且看看这人想要作些什么罢。 想到这里,徐北云朝王宁点了点头,等王宁退了出去,徐北云朝牛叔打了个眼色。 牛方见状,从坐位上起身,朝杨志他们说道:“走,你们且陪老牛到码头上四处瞧瞧。”
梅应元等人,对于世子避讳他们并没有感到不满,他们从坐椅上起身,礼退了世子,这才跟随着牛将军的脚步,走出公房。 不多时,王宁便带着神色匆匆的韩敬从外面走了进来。 “卑职韩敬,参见世子殿下。”
等世子免了礼,韩敬这才从地上起身,随后,他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 王宁近身,从韩敬手中接过那本账册,直接递给世子。 徐北云打开那本账册一观。 王宁却是瞧见,世子瞧完那本账册后,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 多日不见的韩敬,直接给徐北云送上了一份大礼。 原来,韩敬趁这几日的时间,直接摸清了大多数从梅家流出去的铁器,一处在琉球岛,一处是蜀地,最后一处便是云贵那边。 “没想到韩千户的手下,竟然还有如此的能人,倒是让本世子小瞧了。”
徐北云合上那本账册,星眸直接盯着韩敬。 韩敬这一手,倒是把徐北云给惊讶到了。 “回世子,卑职不敢居功,这些本就是绣衣卫的责职,都是卑职手下百户们的功劳。”
韩敬瞧见凉王世子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这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噢!那韩千户为什么不直接密奏进宫里,反而是直接交予本世子,可是为何?”
徐北云轻轻笑着问了一句。 “卑职从查到线索的那天起,就没有想过要上报北司!”
韩敬直视着凉王世子,直言不讳。 徐北云没有说话,示意韩敬继续。 随后,韩敬便将他这几日所办的事情,事无巨细地交待了一遍。 听完韩敬叙说,王宁略微惊讶地瞧了一眼韩敬,没想到自己先前提了一嘴,让他做好‘份内事’,他却是超出了预期很多。 原来,韩敬不止摸清东昌王私自采购铁器的流向,并且还带人抢了一批还没有流向琉球岛的铁器,总的数量共计十万斤。 徐北云心里虽然惊讶韩敬的办事能力,但他还是大为不解,剑眉轻皱,直接问道:“你这样做,岂不就是打草惊蛇了?”
“回世子,卑职从驼岭巷挖出了数百条东倭的死尸,丢在了东昌王那处丢失铁器的秘密庄园中。”
韩敬听世子询问,脸色不变,将一早做好的安排直接说出。 徐北云闻言,神色一凛,这是一个狠人!且果决! “禀世子,卑职虽然不知道,世子要杨指挥使干什么用,但世子可以拿出这批铁器,给予杨指挥使当做立功之举。 世子正好和陛下说,这批铁器是清缴东倭余逆发现的,那么,这批铁器便就坐实了是东倭带人给抢的,东昌王那边自然会再无疑虑。”
韩敬神色平静地说完,安静地肃立一旁。 王宁再次惊讶地瞧了一眼韩敬,没想到,他倒是一点儿都不贪功。 徐北云剑眉一扬,直接道:“金陵绣衣卫千户所韩敬,被本钦差征调听用,随本钦差一同护送查抄盐商所得银两,回京述职。”
“谢世子殿下!韩敬听凭殿下驱使!”
韩敬直接单膝跪地接令。 “韩敬,你且骑快马回返金陵,将手头所有的事情交待安排好,本世子的船,会到金陵接一批人手,到时候你便随同我的人一同上船。”
韩敬抱拳领旨,随口回禀了一句:“世子,扬州绣衣卫百户所,现今全是我的人手,世子有事当可随意吩咐他们,这本账册都是他们亲自办来的。”
徐北云紧紧盯了一眼韩敬,这才点头示意知道了。 这韩敬果然是居功不抢的人,他方才出声,显然是想替他的心腹百户邀功了。 见世子点头示意,韩敬这才告退一声,抬脚出了公房,随后带上人手,骑上王宁替他们准备好的军马,直接离开了码头。 王宁重新返回公房,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说道:“世子,看来这位韩敬,还是一位能办事儿的人。金陵城虽说是除了神京,最为富裕的一座城,但金陵城历来便有一套完整的六部,想来,此前韩敬一直窝在金陵城,倒是憋了一鼓狠劲。”
徐北云押了一口茶,轻轻颌首。 见世子没有回他的话,王宁接着试探了一句:“看来,王芳有竟争对手了。”
说完,王宁拘谨来到世子身旁,替世子斟了一盏茶。 徐北云好笑地瞧了一眼王宁,这才端起那盏茶,抿了一口。 “外面准备得怎么样了,什么时辰可以启程。”
徐北云也怕黛玉和宝钗来相送自己,这才选择拂晓前启程,前面三日徐北云基本都是陪在她们两人身边。 今日启程,已经说好不需要她们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