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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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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院里睡得太好,逛了一天街回到家后,熊途反倒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他索性背起包,准备去刑科所加加班。走到门口换鞋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又折了回去,换上了今天新买的毛衣和外套,再套上新鞋,并照了下镜子。镜子里的青年看起来十分清爽,一点都没有平时的沉闷和颓废,这幅样子,反而让脸上的疤痕显得刺眼起来,他抬手摸着那道疤痕,久久注视着自己的脸,做了个连他自己都意外的举动。他慢慢将疤痕撕了下来……撕到一半又连忙粘了回去,抓起一旁的帽子,扣在头上,飞快出了门。星期天晚上的刑科所竟然灯火通明,对他吼着“你加班加傻了”的应胜良也在办公室里,隔着玻璃能看到他正一脸严肃地跟县里的周法医说话。大霖子在办公室外面探头探脑,看见熊途来了,立刻冲了过去,将他拖住。“熊哥,熊哥,你也听说了吗?”

大霖将他拖到僻静处,神神秘秘问他,问完又被他脚上的鞋吸引了,“这双不是电视里那谁穿过的吗?实物还真好看。哪买的?多少钱?”

熊途敷衍地说了价格,又问:“你刚才说我听说了,听说什么了?”

“你没听说啊?”

大霖略有些失望,“那你这消息可太不灵通了。咱那案子有新情况了……”说完,便绘声绘色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肖长发自首之后,一直跟律师在一起,雷昊强反倒拿他没办法了,无奈之下只能死磕他的社会关系,摸到一个专门替人洗钱的黑社会成员,正打算找个理由先拘起来细细审问的时候,人就被经侦给劫胡了。经侦说他们跟这个洗钱的案子已经半年了,说什么都不肯还给雷昊强,雷昊强气不过,跟经侦那边大吵一架,没吵赢,跑去跟廖队告状。廖队带着雷昊强去找周副局长投诉,周副局长将两边的人叫到一起正在开会,决定轮流审,各审各的,团结友爱,互不影响。现在廖队正看着雷昊强审那个黑社会呢,经侦的张队长也从家里跑来坐镇。据某总务部门的“小喇叭”发来的现报,现场气氛相当紧张,堪比“决战紫禁城之巅”,高手对峙,毋需言语,目光交汇间,火光四溅,窗外电闪雷鸣。最后从那名黑社会成员口中得知了肖长发的非法交易,主要集中在偷税漏税,以及,非法开设的地下赌场,和无资质的黑整形医院。这些非法交易随着肖长发的瘫痪,基本都已经关停了,但是账目还在,其他的机构都与本案无关,只有黑整形机构,一直都是廖汝在管理。于是廖队决定明日一早,集中警力彻查所有黑整形机构的旧址,看能不能挖出线索。“我师傅在跟周法医商量,明天一早带被害人遗体,到公安大学找法医专家秦教授协助,看能不能从遗骨中查出整形痕迹,这样就能推断出,几位已经彻底白骨化的被害人是不是死于非法医疗行为。”

大霖说得眉飞色舞,“熊哥,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做‘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熊途的耳边又响起米小谷跟他说过的话“你只是这个庞大破案机器中的一颗螺丝钉”,沉闷的心彻底明朗了,他甚至笑了一笑,“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即便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就有了路。”

“对对对……”大霖“哈哈”笑起来,“鲁迅说的,一定没错。”

那一夜,所有人都在宿舍凑活了一夜,熊途就蜷缩在他的小研究室里,小睡了一会儿,因为心中有明确的目标,反倒睡踏实了,即便凌晨四点就被叫了起来,也没觉得有多困倦。他在所里的卫生间里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套上警服,跟着带队的痕检袁姐一起上了局里的车,浩浩荡荡朝着黑整形医院的旧址进发。袁姐是位经验丰富的老痕检,跟应胜良关系不错,应胜良要去公安大学不能跟着大部队一起行动,出来前拜托她看着点熊途,袁姐自然满口答应。这是袁姐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与熊途接触,上车后忍不住打量了她一番,笑道:“老应这么关照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家亲戚呢。”

熊途摇了摇头,“不是。”

袁姐看着他,突然抬高了声音,“咦,你脸上的疤去掉了?激光去的?哪家医院做的?哎呦,效果可真不错。”

熊途一惊,抬手去摸自己的脸,才发现疤痕贴不见了,许是洗脸的时候冲掉了,集合前时间太短,着急之下完全忘了这回事。关于为什么脸上的“疤痕”能够给他带来些许平静,陈教授这样为他解释:“熊途,你对于只有自己活下来这件事始终都无法接受,如果身心完好,愧疚感会加倍。我曾经遇见过一个病人,他经历过严重的车祸,他的全家都死于车祸中,只有他活了下来,只受了一些轻伤。伤愈医生通知他出院的时候,他非常崩溃,声称自己瘫痪了,且那之后,他真得无法直立,无法行走,医院也查不出任何原因,在我这里医治了五年,才勉强能够走路。熊途,你并不孤独,并不奇怪。”

从身到心的不适感,让熊途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呼吸急促,握紧了拳头。袁姐看到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是不是低血糖了?是不是没吃早饭?头晕不晕?”

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蛋黄派,打开包装送到他嘴边,“快点吃一口,低血糖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能忍着!我年轻的时候吃过这个亏,现在年纪大了,动不动就头疼。”

熊途接过蛋黄派,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黑医院位于市西区的宁杭街上,周围道路状况十分糟糕拥挤不说,规划还十分不合理,机动车和非机动车争道的情况屡见不鲜。而且这块地是块飞地,地点处于市西区,行政管辖区却归属十几里之外的市东区,企业交税也都交给市东区,长久以来,产生了诸多历史遗留问题,没法解决,因此连道路监控都是最老式的,一个月就会被自动删除,是最让警察们头疼的地方。就在这个位置上,原来有一家私营医院,也就是所谓“莆田系”医院。2016年“魏则西事件”之后,全国的莆田系医院经历了一次大洗牌,这家医院在严查之中被关停。然而肖长发依旧利用着医院的名头,在这个旧址开了整形美容科,有专人负责在全国各地招揽生意,骗取不明真相的外地人的信任,赚取黑心钱。到达目的地,天还没亮,一行人下车,打开生锈的门锁,打着手电筒进入漆黑的建筑物。建筑物里值钱的东西几乎都被搬光了,里面一片狼藉,袁姐和她带出来的年轻痕检员提着勘查箱跟在大部队后面,还不忘回头询问熊途:“好些了吗?”

熊途点了点头,“好多了,谢谢袁姐。”

目标就在前方的兴奋压制了心中的不安宁,他确实感觉好多了。袁姐放心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胳膊,“年轻人身体好,恢复就是快。”

逐层搜索拍照是个很大的工作量,袁姐很快就忙得顾不上熊途了,熊途一个人提着勘查箱在建筑物里的四处搜寻可用的植物证据。一楼大堂走进去确实是个像模像样的整形医院,装潢得富丽堂皇,有前台,有主治医生门诊,有各种检查室,还有住院部。但从上面的积灰可以看得出来这里确实很久没人来过了,绿植长期无人浇水,都已经干死,角落里都是漆黑的霉菌,窗缝里不知哪里飘来的草籽已经生根发芽,长得茁壮挺拔,丝毫不嫌弃环境恶劣。住院部的走廊尽头有个小门,推门走出去是个并不大的小院子,院子并没有铺水泥,杂草横生,他走进杂草丛中,仔细辨认这些杂草,多是城市角落常见的杂草,看植株生长状况,都只有三四个月,并无老株。也许三四个月之前,这里是有人打理的。熊途在杂草丛中翻找着,在墙角的地方看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墙角下,摆了一排圆形石头,石头共有六块,每一块石头上都放了一朵花,也许是怕花被吹跑,花的上面还细心地压了块更小些的石块。那些花基本都枯萎了,从左向右依次是:桃花、桃花、荷花、荷花、高盆樱桃、高盆樱桃。次序与案发顺序完全一样。仿佛是在祭奠死者。熊途蹲下身来,看着那些枯萎的花朵,心中如有雷鸣。查了那么久,困惑了那么久,他终于再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了凶手的气息。其他的人也很快找到了这个后院,袁姐指挥人拍照取证,又小心地将石块装进证物袋,枯萎的花朵则由熊途封存起来,放进了他的小冰箱中。其他民警一寸寸搜寻着院子,在院子的中间,发现了两处泥土比较松软,似乎曾翻开过的痕迹。一处痕迹比较大,长约一米七,宽有六十厘米,但是民警小心地挖开土壤,里面竟是空的。另一处较小的坑,长宽不过水盆大小,挖开之后,里面埋着一些灰黑的灰烬,灰烬在土壤中许久了,潮湿的环境让它们变得潮湿腐化,袁姐一点点将灰烬挖出来,铺在塑料布上,依稀能辨认是衣物焚烧后的灰烬。雷昊强蹲在坑边,看着这些灰烬,问袁姐,“是不是被害人的衣物?”

袁姐全神贯注地将坑里的灰烬尽数取出,头都没抬,“这得回去验了才能知道。”

雷昊强心中虽着急,但也不敢盯着袁姐追问,皱着眉,转了个身,看熊途正趴在大坑边上,戴了手套的双手,认真地翻着坑里的草根。雷昊强对熊途印象很好,知道“刑科所的熊”是搞植物学的,总能在别人想不到的地方,发现线索。他抱着希望凑过头来问熊途:“发现什么了吗?熊……”称呼上他犯了难。称呼法医,一般都是xx法医,可是熊途虽在应胜良组里,确是个特别的存在,也没见过他解刨尸体,叫法医似乎不太合适。那叫熊检?似乎也不对,他又不是痕检。犹豫了两秒,脑子一抽,叫了声:“熊老弟……”好在熊途正处于忘我状态,根本没意识到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对,听到别人问他,眼睛还盯着手里发黑的断根,无意识地回答:“这个坑被挖开了两次,前后间隔时间很短,应该不超过半个小时。一次用的铁锹之类的利器,一次徒手。”

“为什么这么说?”

雷昊强眉头拧了起来。“坑里有一些红豆杉的断根,是院外那颗红豆杉树的根延伸过来被挖断的,这些断根已经有些腐败了,肯定不是刚才你们挖断的,而且有些断根的断口非常平整,是被铁锹类的利器切断的,有些断口则非常粗糙,是被徒手扯断的。”

他说着将找到的断根排列好,指给雷昊强看,“两种断根的腐败情况基本一致,断开埋进土里的时间差不会很大。除非挖坑的时候就是两个人,一个人用铁锹挖,一个人用手挖……可这显然不太合常理。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有人用铁锹挖了坑埋了什么,他离开之后,另外一个没有铁锹的人,徒手将坑挖开,将里面的东西取走了。”

雷昊强认真听着熊途的分析,“确实,手里如果有铁锹,第二次挖的时候就没必要用手。看坑的大小,埋得十有八九是尸体,肖长发果然有帮手!或许是那个帮手处理尸体不合肖长发的心意,他又将尸体挖了出来,打算用之前的方法处理……不对不对,肖长发这个人身娇肉贵的,怎么可能愿意徒手挖坑?难道反过来?”

雷昊强蹲在坑边陷入沉思,熊途没有理他,他忙着将断根一一封进证物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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