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走进这小店，就没有走出去过。第一次来的时候，他选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七壶酒喝完了，他就叫王驼子再加酒，然后就到最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坐下，直到第二天黄昏才走出来。等他出来时，这七壶酒也已喝光了。现在，已过了一年多，每天晚上他都是坐在角落里那桌子上，还是要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他一面咳嗽，一面喝酒，等七壶酒喝完，他就带着另七壶酒回到最后面那间屋子里，一直到第二天黄昏才露面。王驼子也是个酒徒，对这人的酒量他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能喝完十四壶酒而不醉的人，他一生中还未见到过。有时他也忍不住问问这人的姓名，却还是忍住了，因为知道即使问了，也不会得到答覆。王驼子并不是个多嘴的人。这样过了好几个月，有一阵天气特别寒冷，接连下了十几天雨，晚上王驼子到后面去，发现那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这奇怪的客人已咳倒在地上，脸色红得可怕，简直红得像血。王驼子扶起了他，半夜三更去替他抓药、煎药，看顾了他三天，三天后他刚起庆，就又开始要酒。那时王驼子才知道这人是在自己找死了，忍不住劝他：像这样喝下去，任何人都活不长的。这人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反问他：他以为我不喝酒就能活得长么？王驼子不说话了。从那天之后，两人就变成了朋友。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会找王驼子陪他喝酒，东扯西拉地闲聊着，王驼子发现这人懂的可真不少。他只有一件事不肯说，那就是他的姓名来历。有一次王驼子忍不住问他：我们已是朋友，我该怎么称呼你呢？他迟疑了半天，才笑着回答：我是个酒鬼，不折不扣的酒鬼，你为什么不叫我酒鬼呢？于是王驼子又发现这人必定有段极伤心的往事，所以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愿提起，情愿将一生埋葬在酒壶里。除了喝酒外，他还有个奇怪的嗜好。那就是绘画。他手里总是拿着支小笔在素描，但王驼子却从不知道他在画什么，因为他从未将手里画着的肖像完成过。这实在是个奇怪的客人，怪得可怕。但有时王驼子却希望他永远也不要走。这天早上，王驼子起床时发觉天气已越来越凉了，特别从箱子里找出件老棉袄穿上，才走到前面。他刚坐下就看到有两个人骑着摩托车从前面绕过来。巷堂里骑车的人并不多，王驼子也不禁多瞧了两眼。只见这两人都穿着杏黄色的长衫，前面一人浓眉大眼，后面一人鹰鼻如，两人额下都留着短须，看起来都只有三十多岁。这两人相貌并不出众，但身上穿的杏黄色长衫却极耀眼，两人都没有留意王驼子，却不时仰起头向高墙内探望。忘驼子继续磨他的豆腐。他知道这两人绝不会是他的主顾。只见两人走过巷堂，果然又绕到前面去了，可是还没过多久，两人又从另一头绕了回来。这次两人竟在小店前下了车。王驼子脾气虽古怪，毕竟是做生意的人，立刻停下手问道：两位可要吃喝点什么？浓眉大眼的黄衫人道：咱们什么也不要，只想问你两句话。王驼子又开始磨豆腐，他对说话并不感兴趣。鹰鼻如勾的黄衫人忽然笑了笑，道：咱们就要买你的话，一句话一千块，如何？王驼子的兴趣来了，点头道：好。他嘴里说着话，已伸出了一根手指头。浓眉大眼的黄衫人笑道：这也算一句话么？你做生意的门槛倒真精。王驼子道：这当然算一句话。他伸出了两根指头。鹰鼻人道：你在这里已住了多久？王驼子道：二三十年了。鹰鼻人道：你对面这座宅院是谁的？你知不知道？王驼子道：是贺家的。鹰鼻子道：后来的主人呢？王驼子道：姓马，叫马为云。鹰鼻从道：你见过他？王驼子：没有。鹰鼻人道：他的人呢？王驼子：出门了。鹰鼻子道：什么时候出门的？王驼子道：一年多以前。鹰鼻人道：以后有没有回来过？王驼子道：没有。鹰鼻人道：你既未见过他，怎会对他知道得如此详细？王驼子：他们家的厨子常在这买酒。鹰鼻人沉吟了半晌，道：这两天有没有陌生人来问过你的话？王驼子道：没有－－若是有，这只怕早已发财了。浓眉大眼黄衫人笑道：今天就让你发个小财吧。他抛了一捆百元大钞出来，两人再也不问别的，一齐上车而去，在路上还时不时探首向高墙内窥望。王驼子看着手里的钱，喃喃道：原来有时候赚钱也容易得很－－他转过头，忽然发现那酒鬼不知何时已出来，正站在那里向黄衫人的去路凝视着，面上带着种深思的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王驼子笑了笑道：你今天倒早。那酒鬼也笑了笑，道：昨天晚上我喝得快，今天一早就断粮了。他低下头，咳嗽了一阵，忽又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王驼子道：九月十四。那酒鬼苍白的脸又起了一阵异样的红晕，目光茫然凝视着远方，沉默了许多，才慢慢地问道：明天就是九月十五了么？那酒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一面咳嗽，一面指着桌上的空酒壶。王驼子叹了口气，摇头道：若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样喝酒，卖酒的早就都发财了。黄昏时，后园的小楼上就有了灯光。那酒鬼早就坐在他的老地方开始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