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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三纷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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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烈山下了落马坡,折向西行约摸十里,大雪封山,玉尘塞途,好一派银装素裹景象。数十骑盘羊拉成长队蚁行在山中,队首一骑悬着一面族旛,上画一条蜿蜒大河,正是望河部落的标志。骑队中段,有两骑并辔而行,合力拉着一架雪橇,橇上裹着厚厚的皮裘,隐隐现出一副口鼻,原来是驮着一个人。何瑁与山陟约束坐骑,吊在队尾缓缓而行。祭礼过后,山中大雪骤急,望河人不愿久留,次日便要回返部落,山陟乃奉族长令命,领了数骑勇士前来相送。二人乃是平辈,原本也算少有交集,此时却尽皆缄默,气氛好不尴尬。骑队再行里许,何瑁忽然开口道:“阿陟,咱们可算朋友么?”

山陟也不知在遐思些什么,闻言略略一惊,道:“啊!你说什么?”

何瑁再问了一遍,山陟道:“算吧,只是此番着实闹得不愉快。”

何瑁笑道:“小孩子厮斗玩闹有什么打紧,你莫不是还耽搁着这事儿?”

山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咧嘴只笑。何瑁察言观色,暗暗忖道:“这小子许是不知道小连山的事,想来那山承泽小儿还没有与他们言说。”

当下神色更为热切,道:“咱们群峰之末这三个寨子,自来便同气连枝,便有些许龃龉,也于大义上无碍。阿陟,你说是么?”

山陟闻言颇觉中肯,恳切道:“你这话说得在理!”

何瑁笑道:“此番烈山一行,着实非虚,不仅见识了贵部子民之热忱豪迈,更有幸目睹图腾降世,可见不独我望河气运殷隆。”

山陟听他言语中颇有溢美,便觉十分舒畅,心中些许芥蒂也就烟消云散了,自豪道:“那是自然,我烈山一族苦心经营这些年,合该有今日善果!”

何瑁心中暗哂,口中却叹道:“我望河的图腾诞世之时,愚兄心中也颇有几分渴慕,却没想到阿淼那孩子福缘深厚至斯,竟率先博得图腾青睐,愚兄与部落里其他的人,只能望洋兴叹了。”

山陟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图腾高高在上,神明自具,向来只有它挑人的,谁能左右它的想法呢?”

何瑁打趣道:“正好比家室殷足,年轻貌美的女娃,乡邻仰慕,人人追捧。”

山陟听他比喻得有趣,不由得失声大笑。何瑁又道:“愚兄观烈山才俊不少,能得图腾垂青者肯定不是一个两个,然而依吾之见,阿陟你德才俱备,超拔同侪,正是图腾之不二人选!”

这一番话听来极是顺耳,山陟闻言脸上一红,只觉他这人也亲近许多,自谦道:“瑁哥儿你过誉了,族里胜过俺的人多了去了!不提鲁哥儿、熊哥儿贤昆仲,便是奎哥儿也比俺厉害得多。”

何瑁嗤一声,显是不以为然,道:“山熊、山奎固然悍勇过人,却向来寡于智略,山鲁勇略倒是均衡,却不及阿陟你灵性!要愚兄看,此番图腾非你莫属!只是不知,那图腾有何种神通?真是羡煞愚兄了!”

山陟被何瑁一番话夸得颇有些不自在,只得一味地憨笑,摇头道:“这个俺也是不知的,当时图腾显化,便被族长大人以秘法撷取,拓印在一块玉版上。此等重宝必定要好生看管,大家都还没能来得及看上一眼。”

何瑁佯作担忧,道:“山族长不会是要把那图腾给他的小儿子用吧!我观此子性情疏傲,德才不显,料来也当不起族长重器。只恐山继祖族长爱子心切,一时擅动了私心!”

山陟较山承泽年幼些许,少时便无甚交集,是以对其秉性无从了解。只是听何瑁言语中对山继祖颇多冒犯,心中微怒,喝道:“瑁哥儿慎言,族长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何瑁心知过犹不及,当下闭口不言。此时回首已望不见落马坡,何瑁便拱手道:“阿陟你就送我到这里吧!待得明年开春,山里化了雪,你可一定要来看哥哥我!”

山陟慨然应允,勒住盘羊,与几位族人一道,目送一行人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萦纡曲折的山道上。这冰天雪地的,也没什么好耍的,当下疾打坐骑望寨子驰去。不多时便至午时,山陟等人安然返寨不提。却说那望河众人在雪地里步履艰难,堪堪行出百余里,此时到了一处幽谷。这谷东西走向,地势逼狭,在中间有一道岔口望北而去,乃是望河部落与北边的大部族相沟通的途径。众人兀自埋头于谷中行进,便听岔道尽头响起得得蹄声如雷,自幽谷北口迅速接近,便听得人呼马嘶,势如疾雨。何瑁心中一跳,忖道:“什么人能在雪地里行得这么疾?”

抬头看去,却见一骑神驹疾驰而来,那神驹身高腿长,在积雪颇深的山道上,纵蹄飞奔如履平地,身后雪浪滚滚,不知还有多少人马尾随其后,只隐约现出数杆旌旛,朦朦胧胧的,辨不出图案来。那先头一骑顷刻便到跟前,骤见一队山民壅在道上,喝叱道:“闪开!”

此时望河骑队占据了整个通道,乍见一匹雄壮大马风驰电掣而至,队首的人们都慌了神,勒着辔头望一旁避忌,奈何谷道原本便极狭窄,此时又哪得有空间周转。更因无人调度,一时间你望左转,我望右转,堪堪撞作一处,转眼间当头十余骑就乱成了一锅粥。队尾的骑手们不明就里,以为遭遇了偷袭,都争抢着往前扑。何瑁被挤在骑队中央,被身侧骑手来回冲撞,不由得怒火中烧,手中皮鞭左右疾挥,抽得几名汉子嗷嗷怪叫。千钧一发之际,那骑士险险勒住马头,胯下神驹人立而起,发出希律律一声长嘶,听声音好不俊俏。那神驹兀自跑得欢快,此时被主人勒得鼻头生疼,不由得怒喷几道暗红鼻息,乍一看竟如火焰一般。望河众人犹自惊疑不定,又有十骑赶至,将先前那骑士护在当中。只见这些骑士皆身着赤纹黑甲,头戴兽首覆面盔,背插一杆黑旗,旗面上隐约是一轮赤日,望之气度森然,令人生畏。胯下坐骑身量齐整,一般的神骏,竟也披挂着甲,令人啧啧称奇。那被护在中央的骑士,体型相较其余骑士瘦削许多,一身盔甲纹饰繁复精美,头上覆面盔形制更显狞恶,好似妖魔一般。忽闻一声怒斥,“何人挡道!”

左首一名骑士排众而出,来到望河众人跟前,居高临下,手中长鞭带起一阵恶风挥向众人,那鞭子寒光粼粼,挥舞起来铿锵作声如金铁交击,显然非是等闲。电光火石之间,那瘦削骑士出言喝道:“辛跋,辟开道路即可,与这些山民为难作甚!”

其声玲玲如振玉,竟是一个女子。那名唤辛跋的骑士得了令,皓腕微沉,手中长鞭便如活了一般,鞭稍自一名望河人颊边掠过,回在自家头上挽了个绚烂的鞭花儿,忽尔化作一道霹雳击向面前雪地。辛跋陡发一声怒喝:“给我开!”

一道狂风忽起,卷起漫天冰渣,自望河人中间撞将过去,直把所有人都被吹得东歪西斜,一应所驮货物撒了一地。人群中央生生辟出一条宽阔通道,辛跋收回长鞭,打马缓步先行,一张狞恶假面左右顾盼,目之所及,人人争相避忌。那瘦削骑士见道路已通,领着众骑士鱼贯通行,一经通过,尽皆疾挥马鞭,化作一道雪浪滚滚而去。直到所有骑士消失在谷口处,望河骑队中才传出粗重的喘息声,原来适才众人慑于那辛跋骑士赫赫凶威,便连大气也不敢出一道。一名族人脸上惨白犹在,惊魂未定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吶,怎地如此凶神恶煞?”

另一名族人道:“定是哪个大部落的人马,才得这般气势!”

“倒是什么部落,你们谁认得那面旗帜么?”

人群中议论纷纷,每个人都震惊于辛跋的强大实力,然而他却只是一员开路小将,便是不用脑袋想也明白其余骑士能有多强。何瑁挤在人群中,手中皮鞭照着族人猛挥,口中喝骂不止。被打的族人们惊怒着散开,露出压在下面的雪橇来。何瑁扑身上去查看,见到并无伤损,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口中兀自骂道:“都是些不长眼的东西!”

那橇上躺着的人正是何淼,他受了图腾反噬,时而昏睡,时而清醒,须得回自家祭坛医治。他这情况也骑乘不了盘羊,只得由雪橇驮了。适才辛跋开道之时,便有好些族人不留神扑在何淼身上,险些将他压出个好歹来。一名汉子吃了何瑁一鞭,捂着脸要找他理论,瞥眼见到雪橇,再瞅瞅自己的屁股,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将另外半边脸也恬上去,道:“瑁叔再抽俺一鞭!”

何瑁飞起一脚将他踢开,骂道:“有多远滚多远!”

那汉子不以为侮,窃笑着抽身拾掇坐骑去。此时前队传来一阵骚动,有族人失声惊呼。何瑁心头火气未消,此时更加烦躁,嚷声骂道:“慌什么慌!”

便听有人慌道:“死人了!”

何瑁打个激灵,忙凑过去查看。十余名族人围了个圆,何瑁呼喝众人让开一条路来,挤将进去,只见雪地里躺了一名族人,双目直直瞪着,瞳仁里空洞无比,脸色灰败,仅双颊泛紫。若是山音在这里,想必会十分惊诧,此人正是换骨笛与她的摊主。何瑁心中一跳,俯身下去,将鼻息、脉搏一一探查,两样皆无,显是死得透了。登时拉长一张老脸,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么死了!”

一名族人凑上来,道:“这是何彪,平日也并无什么恶疾啊!”

另一名族人瞪大了眼睛,惊道:“不会是刚才被吓死的吧!”

话音未落,脸颊上便挨了一巴掌。何瑁叱道:“没志气的东西!我望河男儿能被活活吓死么?”

一名跃跃欲试的族人拔出佩刀,怒道:“定是刚才那些人施得手脚,咱们去干死他们!”

何瑁脸色无比难看,“就算咱们能追的上,便能打得过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先记着那面族旗,回去禀明族长,这仇不能就这么算了!”

有人建议道,“看那族旗,却是什么部落?”

何瑁蹙眉道:“一轮赤日,怎地这般熟稔…”烈山望东的一条山道上,山奎领着族人目送丛黎数人远去,两道浓眉纠在一起。适才一路行来,山奎依着山继祖授意,言语里数次暗示,只消丛黎开口,烈山愿意帮助他们度过这个冬天,那黎琅分明已会其意,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山奎索性不再打机锋,直截表明了意思。不想黎琅忽然神色一黯,道:“奎叔有所不知,小侄出发之前,便有望河使者去见了族长大人,只闻得族长屋中颇有争执,其详情不得而知。而后小侄便被告知,此番西来,一切唯望河马首是瞻。”

山奎闻言讶然,黎琅又道:“族里传出消息,望河来人为那何淼很是约了几门婚事,舍妹也在其中,可怜小妹今年才八岁,便要去侍奉那个浪荡子。小侄得知之后,心中愤懑不平,家父不幸殁于兽潮之中,如今尸骨未寒,小妹的婚事便被他人做了主。小侄去找族长大人理论,大人只道何淼此人前途远大,舍妹能得嫁与他殊是万幸。”

山奎已然得知黎琅老父战死的消息,此时也是心有戚戚。黎琅脸色有些苍白,哂笑道:“浑没想到那何淼得了图腾,可不是前途远大么。”

山奎忖道:“幸亏祖灵佑持,我烈山也有了图腾,不然今日丛黎际遇,未始不会落到烈山头上。”

即便不用问,也知丛黎必是得了望河资助,山奎也就不再提援手的话。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两人尽皆讷讷,黎琅神色泱泱然,不多时便拜别而去。山奎望着雪地里东去的蹄印,稀疏零落,好不萧索。寨子里,山继祖步履轻快地穿街过巷,披散着一头枯发,显得随性安适,他手里捧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敲开每一户人家的门,笑呵呵地说:“这是我孙子,名唤少羽,我带他来见见诸位长辈亲族,顺便讨要一点边角布料!”

族人们开门见是族长,皆热忱地与他问安。群峰之末不产丝麻,绢布等物都是自北方大部落贸易回来的,殊是贵重,部民们没有谁肯浪费一丁点,寻常都只做些贴身软襟,边角余料也常做些荷包香囊等精巧物件儿,至不济还可以用作缝补。然而,倘若哪家有了小孩儿,依着习俗,必定要挨家挨户讨要些来做小儿溺垫,这种时候,是没有哪家会拒绝的,便是确然找不出碎料,也要在成衣上撕下一块来。族长亲自登门做这等妇人之事,人们都有些意外,继而想到族长屋里连个主事的女人也无,便都释然了。大家都笑着取了碎布出来,又逗一逗小孩儿。有那年长的,便问起孩子的母亲来。山继祖只道孩子的母亲是外族人,生少羽的时候难产死了。长者们听了,便顺势推销起自家的闺女来。山继祖耐心审慎地听着,仿佛在甄别筛选,不时流露出意动神色。天还没亮,山承泽就裹着披风离开寨子,只说望南走一走,短则三五天,长则半月必定返回。山继祖得了少羽,哪还顾得他这个儿子,也不多问便让他去了。午后,山珮的阿娘收拾好了碗筷,从山继祖手上接过婴儿,取笑山继祖道:“阿爷,你都快着魔了!”

山继祖闻言呵呵笑着,一双浑浊的眸子里尽是光彩,然而脸色却透着些苍白。妇人咂摸了下嘴巴,欲言又止,俄而开口道:“阿爷,你知道虎爷家的老幺吧!”

山继祖一愣,道:“知道啊,阿冲嘛,怎么了?”

妇人道:“正是阿冲,俺要说的可不是他,而是他的媳妇儿…”山继祖眉头一扬,道:“那娃子的媳妇儿怎么了?”

妇人眼珠闪着光亮,道:“也没怎么,阿爷你可知道,阿冲那媳妇儿可是虎爷的亲外孙女呢,算起来,阿冲还是他舅舅…”山继祖一头雾水,“这事我是知道的啊,那有什么稀奇?不独你虎爷家,寨子里不知道有好几门儿呢,你没头没脑的说这…”老爷子忽然不说话了,眼含莫名意味地盯着孙媳妇,“你是说…”妇人见山继祖已然明了,索性开了话来,“还不是阿珮那丫头,自见了阿爷你那小儿子,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整日价地茶饭不思。俺不止一回在夜里听见她梦中呓语,叫的可不正是他的名字么!”

山继祖皱眉道:“可…这俩孩子可隔着好几代呢!”

妇人道:“正是因为隔得远啊!禁忌也就相应得少,阿爷你说是么?”

山继祖沉吟颔首,“是这么个理儿,可是岁数上始终差着道理哩!”

妇人嗐了一声,道:“俺瞅着小叔叔面皮嫩得,跟十五六岁差不多。”

山继祖面皮微抽,山承泽年少离家,这么些年不在膝下承欢,心底里也始终留存着他年少时候的样子,没成想这回来了,竟然丝毫不见岁月风霜,仿佛真从记忆里走出来一般。是以老爷子总是下意识忽略掉他的年纪,此时细算起来…这年岁在族里,爷爷辈儿的不在少数。“此事容我想一想,承泽刚回来,我都还没摸透他的脾气…”妇人欸了一声,自顾逗孩子去了。茫茫荒原之上,越望南去,雪势越小,过了一条满布碎裂浮冰的小河,原野上的积雪变得稀薄起来,甚至压不住好些虬劲的枯草。穹宇里始终盘亘着厚重阴噎的云层,被大风一吹,变得明灭不定,偶尔撒下一缕缕珍稀的天光,将云层勾勒出动人心魄的层次。几点栗鹰孤悬在天幕下,仿佛再高一点,就会捎入云中。天空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夹杂着冰砾子,倒比北方的天寒地冻还要冷冽许多。原野上响起哒哒惊雷,数骑飞马蹈着泥泞疾驰而过,正是于幽谷中与望河人遭遇的那些骑士。西侧山岗上另有二骑迎头驶来,眨眼间汇作一处,左侧骑士在马上拱手道:“高阳大人!望西二十里发现一个部落。”

听声音正是辛跋。女骑士话音冷厉,问道:“什么部落,有无活口?”

辛跋禀道:“不是人族,是荒原乌蛮,阖族尽殁,没有活口!”

女骑士道:“去看看!”

辛跋拨转马头,在前面引路,另一骑始终默默,与其余骑士汇在一起,紧随女骑士马后。不到盏茶功夫,骑士们就到了一处山岗前,只见嶙峋怪石间,隐约是藩篱模样。众人打马上行,视野逐渐开阔,一座荒僻山寨慢慢现出全貌来。寨子建在参差乱石之中,想必是欲以此为凭,增强守御之能。这寨子很大,足有三个烈山的规模,约摸上千顶兽皮帐篷,此时大多已然倒塌,帐篷们错落散布,拱卫着居中一座巍峨的白石堙,石堙上矗着一截残败的石桩。众人打马穿越怪石丛林,如履平地一般,不多时便入到寨子里,只见地上烂泥淤积,泥泞中遍布各色尸骸,人形兽状不一而足,有的被啃噬得光溜溜的,还有的侥幸保存了些皮肉,这天寒地冻的,尚未来得及生腐。辛跋打马来到一具人形尸骸前,道:“大人,你看!”

只见这具尸骸齐腰以上尽被啃噬得稀烂,下半身裹着皱巴巴的兽皮,一双赤足异常阔大,糊满了泥污,然而小腿上乌黑浓密的毛发清晰可见。另外一名骑士开口道:“果然是乌蛮!”

众骑士在毡帐间穿梭,四周一片死寂,这时节便连鸣虫也无有一只。不多时便来到白石堙下,只见泥地里散布着碎裂石块。一名骑士于一块稍大的石块上,发现了半张凶蛮的面目,他冷笑一声,铁靴一蹬,将其碾为粉碎。石堙前尸骸尤多,无论人兽,皆显得尤为高壮,可以想见彼时此地厮杀之惨烈。一名骑士在石堙另一侧发现了一具异常雄奇的人形骨架,招呼众人过去查看。女骑士跳下马来,足上铁靴踩着满地秽祟,若无其事地走到骨架前,凝神伫立了一会儿,隔着假面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忽然俯身下去,伸出戴着金属手套的手指,在那骨架脑门上轻轻弹了一记,其声清越无伦,隐隐然令人心颤。骑士们胯下的马都骚动起来,显得有些烦乱。一名骑士沉声问道:“高阳大人,这是…”女骑士冷然道:“蠢材,你的骨头都敲不出这般悦耳的声音!”

那骑士闻言头盔一缩,仿佛打了个寒战。女骑士翻身上马,喝道:“两人一组,四下查探,一定有什么蛛丝马迹!”

众骑士轰然应诺。片刻之后,有骑士回报,发现凌乱兽蹄足印望西南而去,其中有一枚异常硕大。女骑士前往查看,断然道:“不错,正是它,追!”

骑士们得了令,风驰电掣望西南驰去。眨眼便是三天过去,骑士们一路上昼夜兼程,跨越近万里荒原,中途发现了几处激战痕迹,而后便在前一天,足迹完全消失,也没再遇到任何部落。最后一段时间,众人全是跟着女骑士的直觉在追击。远处地平线上,现出重重高山,仿佛无数巨兽蛰伏于斯。女骑士见状,只得不甘地停止了追击。要想在崇山峻岭间找出一头不明妖兽来,真比大海捞针还难。连续不断的跋涉,一名骑士终于忍不住了,问道:“高阳大人,咱们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女骑士道:“自由狩猎。”

众骑士闻言一怔,不由得面面相觑。大家隔着面罩互相观望,这情景好生奇特。这时辛跋仰头望了望天空,惊道:“大人,我的鹰好像发现了什么!”

骑士们听得此言,尽皆打起了精神。辛跋仰着头,似乎在与天上的栗鹰交流,不一会儿就辨明了方向,引着众人疾驰而去。奔行近半个时辰,骑士们来到一处山谷,老远便望见山谷上空风云搅动,显然有磅礴气息在此争斗。女骑士精神一震,催促众人快行。到了山谷上方,众人居高临下望去,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只见一头浑身满是疙瘩的四足凶兽被困在山谷中央,那凶兽身长五丈余,尖吻龇出无数利齿,四肢短粗,爪生肉蹼。此时正有一队骑士围着凶兽不住游斗,那凶兽体型虽大,腾挪闪躲俱是灵便,骑士们一时间显得捉襟见肘。一名骑士见到有人到来,脱离战团,望众人奔驰而来,手上一杆长矛寒光凛冽,矛头直指众人。那骑士驱马近到十丈外,才发现来人一身盔甲形制与自己一模一样,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而始终留了个小心,只遥遥喝道:“来者何人!”

辛跋怒斥道:“瞎了你的眼睛,认不得高阳大人么!”

那骑士闻言一震,赶紧打马上前来,自觉摘下面罩,露出一张方口阔脸来,看到瘦削女骑士,不由一个哆嗦,滚下马来单膝跪地,毕恭毕敬道:“卢熙甲见过高阳大人!”

女骑士悠悠问道:“何人在此狩猎?”

卢熙甲答道:“恨水公子在此!”

女骑士疑道:“恨水?叫他来见我!”

卢熙甲面有难色,望了一眼女骑士,硬着头皮道:“恨水公子受了伤,行动不便,能否请高阳大人移驾?”

辛跋喝道:“大胆!”

说着举起鞭子便要抽向卢熙甲。女骑士挥手止住辛跋,道:“辛跋留下,尔等下谷去助阵,给你们一炷香功夫,斩不了此獠,就给我徒步跑到天柄要塞!”

众骑士闻言,都不由打了个哆嗦,一个个啸叫着冲下山去。女骑士一指卢熙甲,冷声道:“带路!”

三人打马疾行,片刻便至山谷另一侧的高岗上,一架辕车停在这里,一个少年靠在车厢上,聚精会神地观看山谷中的酣斗。听到有人靠近,扭头看来,不由惊呼道:“啊!玉弩,你怎么来了?”

女骑士稳住按住马头,道:“我还要问堂兄你呢,你不是随伯父去天柄要塞了么?”

原来这位骑士们口中尊称的高阳大人,便是唤作玉弩。恨水道:“是这样的,愚兄本来是与家父一起的,前几天父亲忽然先行遁空离去,说天柄要塞示警,可能有极为厉害的大妖犯境,要赶去助阵。愚兄便与扈从驾车缓行,路过一个乌蛮部落,发现了这头鼍兽的踪迹。”

说到这里,恨水玉面一红,“愚兄不自量力,出手想要击杀此獠,结果反被打成重伤。”

玉弩噗呲一笑,哂道:“堂兄可真是丢咱们落神峰的脸!”

恨水脸上更红,争辩道:“这头鼍兽不是一般妖兽!啊,玉弩,你的骑士真厉害!”

三人闻言,望向谷中,只见众骑士们已然完全占据主动,玉弩带来的九名骑士不仅实力更胜一筹,而且精擅合战之道,很快便抢过了战局的主导权。此时一名雄壮骑士弃了战马,手持一面青铜巨盾,缓步逼向鼍兽,那鼍兽被他气机引动,丝毫不敢分心他顾,转眼间,便被在周围游走不定的骑士们撕开了几道狰狞的伤口。鼍兽勃然大怒,猛顿四爪,激起漫天尘土,一张利口夹着腥风血雨咬向持盾骑士,那骑士不闪不避,身上涌现层层黄色光罩,奋身前冲,结结实实撞在鼍兽下颌上,身上光罩尽皆破碎。骑士仰天喷出一口血雾,气势不减反增,操起巨盾照着鼍兽吻尖猛砸。鼋兽吃痛不已,发出刺得人耳鼓作疼的嘶叫,忽然张口吐出一蓬污臭液体,射在持盾骑士身上,将他淋了个遍。骑士仓促间挺盾护住大半身体,仍然沾染了不少。只听得呲呲作响,盔甲被污处腾起彩烟,竟是不断腐蚀。骑士陡然惨呼一声,一只手望脸上摸去。两名骑士见状,赶忙纵马上前掩护,持盾骑士仓皇后撤,退至战圈边缘,忙不迭除下被腐蚀的兜鍪,只见一张须发浓密的悍勇面目,左眼被蚀出了一个窟窿。那骑士拔下护心镜,对着反光照了,不由得咬牙切齿,怒哼一声,弃了被腐蚀得不堪使用的巨盾,反手拔出佩刀,化作一道旋风冲入战团。高岗上恨水不禁拊掌连声称赞,玉弩却冷哼一声,低叱道:“废物!”

恨水白了她一眼,道:“你高阳宫的骑士都是废物,那愚兄我那些扈从,岂不是都该抹脖子算了?”

玉弩歪着头,好似考虑了一下,肃然道:“那就让他们抹脖子吧!”

恨水闻言一窒,一口气便喘不上来,张嘴便要咳嗽,连忙用手捂住,扭到一边闷闷地咳了几记。若是当着这位眼光奇高的堂妹咳嗽的话,一不留神也得个废物的评价,这脸不要也罢。待气顺了一些,恨水奇道:“被你一打岔都忘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玉弩沉默一会儿,道:“奉了落神大人的令,前来猎杀兽潮中定寰境界以上妖兽。”

恨水一指谷中的鼍兽,问道:“它是什么水平?”

玉弩看了恨水一眼,恨水只觉隔着面罩都能感受到她的鄙视。果然玉弩讥讽道:“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找什么借口!”

恨水尴尬地笑了笑,犹自道:“愚兄是真没见过这种妖兽,还请玉弩妹妹教我。”

玉弩道:“不过是头土鼍罢了,勉强超越定寰境界,应该只合了一门水元。”

恨水闻言恍然,夸张地点着头,“原来是妖族中的王裔,怪不得这么厉害…”玉弩哂道:“它是什么狗屁的王裔,不过是洛水河滩上的土霸王,勉强和古鼍一族沾点亲故。堂兄还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脸皮都快绷不住了!”

此时谷中腾起剧烈烟尘,显是战况已趋近白热化,站在坡上只能隐约看见鼍兽只鳞片爪,恨水忽然大叫道:“不好,它要遁走了!”

话音刚落,烟尘散去,只见谷中现出一个无底深坑来,哪里还有鼍兽踪迹。众骑士们人人带伤,好几个伤势颇重,兀自强撑着。玉弩冷冷望着,道:“它跑不了!”

忽然踏步冲出高岗边缘,恨水惊呼一声,便见玉弩已经到了空中,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玉弩身形凝在虚空中,一时间风云汇聚,云层深处好似烧起火来,翻涌着暗红光芒。谷中深坑里忽然传出一声厉嚎,那鼍兽现出行迹来,仰头对着空中的玉弩怒啸不止。骑士们正待蜂拥而上,便听空中传来玉弩冷叱:“闪开!”

众人闻言大骇,尽皆慌忙望四周逃窜。不待脱离谷中,一股无形威压自半空镇下,鼍兽好似背了一座大山,伏在地上动弹不得。空中传来一声震撼人心的怒吼,玉弩一拳遥击鼍兽,只听一声闷响,众人胸口直觉烦恶无比,尽皆抚膺相抗。谷中腾起一蓬范围颇广的血雾,好一阵才散去,露出伏在地上的鼍兽,早已经没了气息,躯干正中一个大洞,差一点便将鼍躯断作两截。骑士们灰头土脸从四面压回,即便作战不利,这等善后工作还算得心应手。不多时,那名独眼骑士手上捧着一枚鼍珠奔上高岗来,跪地献与玉弩,一颗头深深埋在胸前。玉弩伸手取过,举在眼前观摩了一阵,只见这枚鼋珠鸡卵大小,通体泛着幽幽玄芒,仔细辨别,还可以看到几道黄色游丝一闪即逝。恨水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毫不掩饰眼中的艳羡。玉弩瞥了他一眼,笑道:“堂兄,想要么?”

恨水咽了口唾沫,吃吃笑道:“自然想要!”

玉弩悠悠道:“想要就好,这样我收起来就更舒坦了。”

说着便把鼋珠揣进了随身的兜囊里。恨水一张笑脸顿时变得无比难看。半个时辰后,一架辕车被十余匹神骏战马拉着,自山谷望东南疾驰而去,一溜汉子徒步跟在后面没命追赶,每人身上皆扛着与自己身量等同的鼍兽尸块。入夜,玉弩忽然将在车厢中兀自酣睡的恨水叫醒,附耳道:“堂兄,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跟着咱们!”

恨水受伤颇重,睡得迷迷糊糊,此时便如浇了一盆冷水,霎时便清醒了,低声问道:“你确定?”

玉弩微微颔首,恨水蹙眉凝思,他心中明白,以玉弩之能,说出的话便断然不会有假。思忖片刻,便对玉弩道:“那么,不如设个圈套引他出来吧!”

黎明前,辕车淌过一条小河,玉弩趁机使了个遁法匿将出去,一直在河底守了三天三夜,也不见有人或者兽跟上来,不由得疑云丛生,也怀疑是否自己太过敏感。再等下去也是无用,只得现身去追辕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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