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过后，众人在王秀儿家汇合了。惊得目瞪口呆的、一个劲诉说前情的、吹嘘自己如何英勇的、安慰孤儿寡母的、帮忙处理尸体的、四下查看情形的……顿时一通好忙。王秀儿伏在身故的丈夫尸身上恸哭不已。经过阿忠简单的推宫过血，妞妞稍稍好转，不停地哭着喊着“爹爹”“爷爷”，声音撕心裂肺……林兰幽双眼通红，轻声安慰着这对可怜的母女，陪着默默流泪。走路仍一瘸一拐的阿忠暗自摇头，见林也走近，将他拉到院内的一个角落。阿忠望了望天色，皱眉道：“已是申牌时分了，这样不行啊，眼瞅着还有个把时辰天就黑了，得赶紧善后。”

林也心中竦然一惊，脱口而出：“是啊，天晓得狗贼有没有同伙。天一黑，这里更凶险。”

二人很快草草商议了一番。林也将众人召集起来，商议善后事宜。见王秀儿稍稍平静了一些，林兰幽也扶着她过来一起商议。“各位，天马上要黑了，眼下有这么几件棘手的事，得抓紧处理”，林也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几个伤者要医治，不幸遇难者要装殓、入土为安，强盗的尸体要掩埋，还得派人回村子报个平安。”

他望了望王秀儿，轻声建议道：“贼人可能有接应的同伙，为了以防万一，谢家娘子最好外出避一避。”

王秀儿再次郑重地向众人施礼道谢，满是泪水的红肿双眼中，闪过一丝坚毅之色：“囡囡她舅舅住在城里，我想马上带她去县城看大夫，避一避。这伤心之地，尽快离开也好！”

遭此劫数物是人非，天天面对熟悉的一草一木，如何排遣心中的痛苦？王秀儿流着泪，用白布剪了几朵花，戴在自己和女儿头上。一来所有凶徒均已伏诛，二来流寇横行之地，官府自顾不暇，不少胥吏与贼人串通一气，宣扬出去反有遭受报复之虞，只能暗中留心。众人一致认为报官暂时无用。王秀儿也道：“兄长是望海县衙当师爷，众壮士所言，小妇人也常有耳闻。”

屋后有个一丈见方的烂泥塘，冬季水枯。征得王秀儿同意，众人抬起二十来具尸首一一抛入泥塘，再盖上厚厚一层土，不久前还气焰熏天的贼寇，转眼间与一抔黄土无异了。这时，木炎有些纳闷了：一向拈轻怕重、只肯占便宜不肯吃亏的林帆，居然抢着做搬运尸体、打扫庭院的脏活累活？仔细观察之后，木炎晃了晃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脑袋，恍然大悟：贼精的林帆逐一将尸身衣袋中藏匿的金银细软搜了个干干净净，贼寇们刀头舔血所得全便宜了他，沾着血污的碎银、金锭、珠宝、玉佩……打了好几个大包袱，五花八门的兵器也收拢成一堆。林帆正笑得合不拢嘴，感觉到众人稍带鄙夷的神色，立即讪讪笑道：“颗粒归仓，颗粒归仓嘛！”

阿忠咳了咳，朗声道：“不义之财见者有份，但贼子取自谢家的东西，要物归原主。”

王秀儿忙道：“家里本没有什么值钱的，大伙对我和囡囡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林也走了过去，直接拎起一个装满金银的包袱塞到王秀儿手中，打断了她的话：“囡囡有伤，为了你和娃娃以后的生计着想——万勿推辞！”

王秀儿心头一热，泪水又滚滚而下，嘴唇翕动，讷讷无言。林帆的脸部肌肉不停地抽搐着，一副肉痛不已的模样，忿忿不平道：“林也，你也太慷慨了吧？不爱钱的，都是笨蛋！”

不想，林也财迷本色马上暴露无遗，只听他招呼众人道：“大伙再四处找找，院里院外还散落不少东西呢！只要是贼赃，只要还值点钱，统统带走，不要浪费！我们去城里采买，可没带多少钱！”

“这——”林帆突然感觉一口血涌到了喉咙里。林也、杨小黑、大牛等见事情节外生枝，生恐挨林夫子和牛母的骂，都不肯返回村里报讯。阿忠摇了摇头，又叮嘱几句，这才牵过大黑马，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往和平镇醉仙居和林家村报信。此时此刻，受伤最重的杨小黑却感到幸福感爆棚。他现在正躺在一间厢房松软的床上，朝思暮想的人儿正为他清洗伤口、涂药、包扎。“嘶——嗷！”

那只纤纤素手微微触碰到小黑的肌肤，他马上夸张地叫唤起来。因为痛，还是因为激动，就只有小黑自己知道了。“怎么啦！你还好吧！”

兰幽忙道，清澈的眸子中满是关切之色，一边说一边优雅地掠了掠鬓边的秀发。小黑却不回她的话，笑着道：“林也那小子养伤那阵子，你天天去照料他，我是眼热得很啊！我常常想，为什么受伤的不是我？”

兰幽的雪润俏脸一红，接着故作霜冷之色，一言不发，转身端起空药碗，带上门出去了。杨小黑霎时呆若木鸡，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一个劲地暗骂自己：“嘴贱啊，真嘴贱！”

“吱呀”一声，门开了。正字懊恼不已的小黑心中一喜，冲口而出：“兰幽，你回来啦？！”

“嘿嘿，是我，小黑兄弟！”

一个略带腼腆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个魁伟的身躯出现在眼前，完全挡住了从床前窗口斜斜映入的阳光。顿时，小黑全身笼罩在阴影之中。大牛两步就跨到床前，指了指自己身上已经包扎好的各处伤口，热情地对小黑道：“黑兄，包扎伤口我也会。”

“黑兄啊，我来帮你吧！”

小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道：“什么‘黑兄’，还黑熊呢！鄙人姓杨，谢谢！”

大牛也不答话，清洗、涂药、缠布、打结……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忙碌起来，丝毫不显笨拙。“嘿嘿嘿，黑兄啊，怎么样？”

大牛憨厚地笑着，用嘴努了努小黑胸腹间包扎好的伤口。小黑哭笑不得——这个浑人！他扫了一眼包扎之处，倒是有模有样，于是点头嘉许：“看不出，大牛兄弟还是个多面手啊！嗯，不错，你的手艺挺适合我。”

大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语声平和道：“小时候家里穷，跟家父学过一阵子兽医……”小黑：“……”傍晚时分，残阳如血，朔风呼啸，木叶翩跹。为百年之后预备的薄皮棺材用上了，不足的破席裹身，众人帮着将遭遇不幸的几人，草草安葬在草木凋零的后山，简单祭拜一番。乱世之中，人命低贱如此。众人担心这伙强盗还有后援，目前几个能打的都带着伤，无论如何抵敌不了。大家一致认为，赶在天黑之前，进城避一避是上上之选，毕竟望海城的城墙和戍卫不完全是摆设。一行人加紧收拾停当，王秀儿赶过来谢家仅有的一匹驽马拉的老旧马车，让受伤最重的小黑和女眷坐到车里，林也自告奋勇当起车夫。“驾！”

他甩手挽了个漂亮的鞭花，吆喝一声，车轮轱辘辘转动起来，一行人随在马车前后往望海县城赶。端坐在车厢中的兰幽悄悄将布帘拨开一道缝，瞧了瞧专心赶车的挺拔背影。她像是对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看不出来啊，林家哥哥还是个多面手！”

大牛接口道：“哈哈，黑兄说，我也是个多面手！”

透过车厢左侧的窗子，兰幽看到大步流星的大牛与马车并驾齐驱。兰幽没看到，车厢的背光角落，杨小黑不断地翻着白眼。吴越盛隆四年冬，某日的酉时三刻，望海东城门落锁的前一刻，有几人拥着一辆老旧马车，入了望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