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招，强提的一口气泄了，如山洪奔涌的攻势不由一滞。两名有些狼狈的汉子不由对视一眼，目露欣喜之色。使矛汉子那只独眼中凶光一闪，奋起余勇，长矛如蛇，钻向老者腰间；剑客却邪魅一笑，身形一闪而逝。老者横刀格档，势大力沉的矛头在一个呼吸之间，竟然连续刺击单刀刀身三十七次，激起火星四溅。猛攻之后岔了点气的老者左支右绌，“腾腾腾”一连退了三十八步，才退出攻击圈子，好不狼狈。甫一稳住身形，老者的头皮骤然发紧，后颈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心生警兆：“不好！”

不过已然迟了！剑客下一刻身形闪现之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老者身后。一把大剑看似随意地一挥，凄厉的血珠飞溅，老者背上多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接着屁股上又重重挨了一腿，单刀终于脱手，整个人砸在沙地上，“咕噜咕噜”从高大的沙丘上滚下。固然是独眼汉子吸引了他大部分注意力，使得偷袭者更容易得逞，不过老者心里清楚：这一剑之威，即使自己全力应对，也很难躲避。要不是自己已有警觉，现在不死也只剩下半条命。老者惨笑一声，挣扎着站起身，两名大汉如跗骨之蛆，身形从高处飘落，一前一后堵着他，只是因为胜券在手，采取围而不攻之势。刹那间，剑客全身有如实质的真气一收一放，涤荡了老者全身，随即露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倨傲。老者“呸呸”两声，吐掉口中黄沙，看向剑客的目光交织着不屑、惊讶和愤怒，冷声道：“姓楼的，原来，原来你已经踏入神游之境！这样遮遮掩掩，浪费手下人的性命，真卑鄙！”

楼翰好整以暇地将大剑浅浅插入沙中，双手叠加虚按在剑柄上，皮笑肉不笑道：“好说，好说！老薛头你能借助天材地宝巩固凝心之境，就不能让我享用一些灵丹妙药、天地至宝？”

老薛头怒道：“依你现在的身手，在小镇就可以杀了我，何必折腾到现在？”

自信稳操胜券，楼翰不怕多废话几句：“老薛头，你那时在我手下走个二三十招，还是没有问题的。我收到消息，好几拨人马如闻到腥臭的苍蝇，先后朝镇子赶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楼某人绝不会做。哈哈，现在好了，深入沙漠两百里，一时没人能坏我好事，慢慢来。”

老薛头自知今日老少二人绝不能幸免，反倒放下一切，轻蔑笑道：“你还想生擒老夫和我那孩儿吧？”

提到那少年，哎呀，那可比十个老薛头还重要！楼翰立即瞟了一眼沙丘顶上，一切尘埃落定，倔强少年已然利刃加颈、束手就擒。心知泼天的富贵已然到手，他愈发心情大好：“当然，活的比死的值钱多了！哈哈，按照大将军的意思，说不定本大爷能弄个侯爷当当……”“性邝的那狗贼也配叫大将军？我呸！”

老薛头气得额头青筋条条暴起。他清楚楼翰口中的大将军，是那个卖主求荣、卑鄙无耻的小人邝辅臣！此人目前身为大夏五大藩镇节度使之首，加头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还被封为异姓王，可谓权焰滔天、一时无两。老薛头毫不客气打断了楼翰的话，怒道：“那畜生背叛了大将军，一心想斩草除根吧？！看来，送上首级不够，那狗贼要亲手杀了我俩，才能睡个安稳觉！”

“咳咳，老薛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一把年纪了，留些口德啊！”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高处传出两声惨叫，间隔极短。楼翰、老薛头二人连忙抬头望过去，两张脸顿时齐刷刷地扭曲得不成样子。原来，那名十四五岁的少年颇有实力，却哪里是两名军中高手的对手？两名老江湖之所以让他支撑这么久，一则想生擒立个大功，二则因为深入荒无人烟的大漠两百来里，已成强弩之末的一老一少又绝无援手，胜券在握之下，与对方拼个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太不值得，耗得对手乖乖投降才是上策。有钱了，还要有命去享，不是吗？姜还是老的辣。两人抽冷子赏了一记重拳、一记刀背给了苦苦支撑的少年之后，一刀一斧终于架上了他的脖颈。这时，楼翰与老薛头的对话从沙丘底遥遥传了过来，略知一些内情的两名好手立即竖起耳朵细听。这老头儿干系重大，说不定能听到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倔强少年出生不久就踏上逃亡之路，到如今已有十几年。老薛头一心盼望这大将军的这根独苗有朝一日能重整乾坤、恢复旧日荣光，在少年身上花了极大的心血。少年清楚自己的身世，自知今日绝不能幸免，被生擒不仅生不如死，还会让父辈蒙羞，已萌死志。就在这时，一名军汉将钢刀从少年的脖颈上拿开，不着痕迹地走出几步，想着近距离查探沙丘底下的情形。见只有一把开山斧架在自己脖子上，少年的眼珠子四下骨碌碌转了几转，顿时有了主意。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逮住使斧汉子腰间所悬匕首的柄部，猛地抽出，顺势一送，又是一绞。剧痛袭来，猝不及防的汉子一声惨呼，低头一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把锋利的匕首整个搠进了小腹，直没至柄，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眼看自己不能活了。“一同从军十一年，我情同手足的袍泽呀！”

同伴闻声如梦初醒，瞬间目呲欲裂，想也没想，抡圆战刀狠狠挥出，匹练般的刀光闪过，少年的大好头颅飞起一丈来高，“啪嗒”一声摔在地上，滚得老远。大股大股鲜血从摇摇欲倒的尸体的腔子里狂喷而出，溅得军汉一头一脸。“儿啊！我的儿啊……大将军，属下罪该万死！老汉对不起你啊！”

沙丘底下，老者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双膝跪地，两只手疯狂锤击着自己的胸口，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失魂落魄的军汉丢掉手中刀，抢上去扶起已经气绝的袍泽。好兄弟两只空洞无神的眼睛直直望着天空，死不瞑目。于是，沙丘之上也有低低的哽咽之声传来。使矛的独眼汉子狠狠啐了一口，气急败坏道：“龚老二，你他妈还有脸哭？两个饭桶！连个孩子都对付不了！”

独眼汉子继续碎碎念：“跟你们两个废物说了多少遍了，抓活的，要抓活的，否则如此折腾，吃饱了撑着……到手的功劳一下子少了一半啊！”

身为头领的楼翰一言不发，脸色阴晴不定，任凭身边的老家伙嚎啕大哭，独眼唠叨不休，悍卒哽咽不止……他的脸部肌肉抽搐了几下，蓦地，五指箕张直指烈日高照的苍穹。四五丈外，老薛头那把因为脱手而斜斜插在沙中的单刀，凭空拔地而起，如同活物一般，悬停在离地三丈多高的空中。下一瞬间，单刀化作一道流光，呼啸着轰向半躺半卧在沙地上、正努力为兄弟合上眼皮的龚老二。璀璨的流光毫不费力地洞穿了龚老二的左胸，又没入他身后的黄沙之中，留下一个碗口大小的血洞，前后透着光。楼翰冷冷道：“黄泉路上寂寞，你俩结伴而行吧。”

老薛头毫不理会眼前血腥的一幕，兀自呼天抢地痛不欲生。独眼汉子的碎碎念却戛然而止，张大嘴巴久久合不拢来。好半晌，老薛头终于缓过气来。猛地，他想起了什么，手脚并用，失魂落魄地爬上沙丘，找到义子血肉模糊的头颅，紧紧抱在怀中，老泪纵横。用“哀莫大于心死”形容如今的老薛头，其实并不恰当。放声大哭时，他心中转过无数念头：“还是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吧……姓薛的，你真是罪该万死啊！糊涂透顶！万死不能赎罪！不行，且慢，孩子都如此刚烈，与贼人拼个同归于尽，自己就这样白白地一死了之？死还不容易？暂且苟活，到狗贼面前痛骂一番？或者效法我那好孩儿，趁机不备……？”

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渐渐地，年过花甲的老薛头咬紧牙关，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道厉芒：“血仇未报，留着有用之身，与狗贼周旋到底！拼掉一个回本，拼掉两个……”独眼单手持矛，足不点地一般掠上沙丘，飞起一脚将老薛头踹翻在地，从他怀中抢过人头。独眼抓住头皮上散乱的长发，将少年的头颅提在手中，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瞅着，还故作轻松地吹着口哨。“吧嗒”一声，人头脖颈上一滴粘稠的黑血滴到了薛老头的额头上。老薛头微微抬头，眼神怨毒地看着独眼，突然心中一动，立即惨笑不止。独眼没好气地睨了老薛头一眼，讥诮道：“死老头，笑什么笑？！”

老薛头朗声道：“一个活口、一颗人头、两个人的功劳怎么分？看来，看来楼大人封侯无望，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他知楼翰为人，为了享受荣华富贵，百姓的命、对手的命，甚至手下的命，都视同草芥。果然，此言一下子击中了要害。楼翰微微抬头，射向他副手独眼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死人。独眼汉子刀头舔血几十年，岂是愚蠢之辈，闻言立即停住吹口哨，指着瘫坐在地的薛老头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四溅：“死老头！你意欲何为？你想挑拨离间是不是？你，你这毒如蛇蝎的老东西！”

骂着骂着，独眼越来越强烈地感应到楼翰投来目光的冰冷，深知那人尿性的他霎时变得面无人色，“登登登”一连后退了三步，颤抖的语声中带着哭音：“大人，您高抬贵手，别听老东西的挑拨，这些年我追随您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将到手的头颅掩于身后，又将头颅上的毛发胡乱缠在侧后方的腰带上。蓦地，独眼一声大喝吐气开声，改用双手握住长矛一端，矛影如山，重重扑击在沙面上。“轰！”

一大片黄沙如飞瀑一般冲天而起，从沙丘顶上倾泻而下，一时间方圆十余丈内人影难辨。借着漫天黄沙的掩护，独眼使了一个“遁”字诀，将自鸣得意的轻功发挥到了极致，身形几乎化作一溜烟，眨眼间已到了二十多丈外、另一个大沙丘之后。与楼翰共事数年，独眼深知他的德性，从听到薛老头明显挑拨两人自相残杀的话开始，他立即暗暗做了最坏的打算。眼见楼翰目露杀意，独眼当机立断行动了。“老子好歹也是‘百人敌’大成之境，就算打不过姓楼的，还跑不了么？他的修为比我高不假，可轻身功夫似乎不如我！”

“那几匹马，扔在了两里之外的沙丘下，我杀得只剩下一匹‘黑风’……二百来里沙漠，够他喝一壶的！”

飞快逃窜之中，独眼头脑异常清醒，心中念头纷至沓来。他还不忘摸了一下腰间，嘴角翘起：“还好，还在就好！嘿嘿，富贵险中求嘛！”

“立即去面见大将军，好好参他一本！在大将军面前，还怕他楼翰作甚？哈哈！”

有了两个沙丘的阻挡，独眼心中略略一宽。“还是要全力护住上身，姓楼的飞刀飞剑的功夫是一绝啊……”独眼小声提醒自己，举目一望，顿时喜上眉梢：“哟嚯，我的‘黑风’这么有灵性，还知道主动来迎我？天助我也！是我的，就是我的！”

境界限制了独眼的想象和眼界。楼翰之前致人一伤一死的两招，显示出来的实力，明明已经初步踏入武道“上四境”中的第二境——“神游物外”！之前老薛头对楼翰的评价，可不是恭维。如果独眼清楚这点，携人头逃跑的念头都不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