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节“这个东西……”肖西光对面，一位三十来岁的主妇指点着文件上“类环氧丙嘧啶”六个字，怕读成白字，干脆就不读出来。“谁知道它是什么玩意，要每天给孩子注射，这怎么可能？”

“放心吧。这里有绿色生命药研公司的实验证明。这是发表在美国《科学》杂志上的文章，介绍它的功能。没有副作用。《科学》杂志是全世界最权威的专业刊物。”

肖西光相信这个主妇不懂什么生物制药，也不会知道《科学》杂志。但肖西光只好尽可能找些大帽子来唬人。那女人不吃这套，微微一笑。“好呀，如果你愿意拿自己的儿子作实验，我儿子也可以送给你。”

肖西光离开那个家庭，失望地地走到大街上。这是他游说的第十个家庭。孩子，认知心理学实验中最好的被试，他们心灵单纯，易检测，易控制，可现在要到哪里去找来作被试的孩子呢？谁家都是独生子女，谁肯让孩子作这么危险的实验。换是自己都不会让肖明去作被试。再说，充当被试，一个月只有两千块补贴。对于大都市家庭来说，根本没有诱惑力。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这时，一个孩子，一个最符合肖西光实验构想的孩子恰好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是一个来自农村的男孩儿，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他正坐在父亲的三轮车上，下面垫着高高的废纸壳。这里是城乡结合部，生活着一批拾荒为生的外地农村人。有的家庭干脆把孩子也带来了。此时肖西光也骑着车，于是便跟着满载而归的父亲骑下去，最后来到一处铁路路基旁边。那里有一大片瓦楞铁搭建的临时棚户。周围是成山的废品堆。现在已经到了六月，这里气味刺鼻，苍蝇成群。出乎肖西光的意料，这片临时建筑里居然还有电灯，有的家里还有电视。大大小小的孩子围在电视旁，怡然自得。还有人在过这种生活！三十年来从一所学校进入另一所学校的肖西光，停在那里感叹着。此时，那个孩子的父亲已经注意到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跟了他一路。他用狡鲒的目光打量了几下肖西光，走过来向他询问。肖西光大约用了十句话，把他的来意讲清楚了。“一个月两千块？”

听到他报出的实验补贴，孩子父亲吃了一惊。“是的。一共两个月，四千块。另外，孩子要吃住在实验室。费用学校负担。”

这是肖西光实验计划的要求。为了尽可能控制实验变量，被试必须在他安排的环境里生活。“能不能多来几个月？”

“哦，那太好了。”

肖西光大喜过望。他设计了两个月的实验期，只不过是因为要赶在暑假间进行实验，开学后得把人家的孩子送回去。这个孩子根本就失了学，可以无限期地充任被试。“那赶情好，盛儿这下子遇到贵人了！”

十二节从此，这个叫林权盛的十岁孩子就成为课题组唯一的被试。由于营养不良，他显得比同龄城市儿童小一些。一双大眼睛让人们想到希望工程宣传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子。因为脸庞瘦削，眼睛自然显得很大。一日三餐林权盛都和肖西光等人在学校食堂里吃。晚上入寝前注射实验药物。然后睡倒在“感觉剥夺实验椅”上。肖西光和两个助手三天一倒班，轮流记录他的睡眠情况。头几天，林权盛经常被噩梦惊醒，因为他的梦境太真实了，而他的真实生活似乎又很可怕。当肖西光开始让他追述梦境时，林权盛总是欲言又止。有时候，眼泪围着眼圈在打转。“他肯定作了噩梦不肯说。”

陈晓康猜测道：“比如受人虐待，或者饿了饭一类。他爸爸那个人我一看就不是善茬！”

“就是啊。这么早让孩子失学。有这样的父亲嘛。”

李建洁从女性的角度，对这个孩子多了一份同情。“把孩子送来赚钱倒是很痛快。”

“我看倒没有那么严重，这孩子恐怕只是不熟悉咱们这里的环境。”

肖西光觉得，这两个从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恐怕误解了林权盛的境遇和他父亲反应。现在，他们签了半年的实验合同。林权盛可以为家里挣一万六千块实验补贴。在他的家乡，这是一个家庭一年全部的收入。“这个孩子只上到小学二年级就失学了。一下子跑到大学里来，不适应的方面太多了。”

肖西光解释道。似乎印证了他的推测。一周以后，林权盛开始配合起来，梦境的回忆变得连惯、通畅起来，有时候就象一篇口述的小记叙文。而且，一直困绕着肖西光的醒后疲倦问题，在孩子身上根本不明显。开始两天稍有一些，过后便一点也没有了。这让肖西光再次感叹造物主的伟大：是啊，类环氧丙嘧啶被大自然创造出来，本来就是给胎儿服务的。儿童还能够适应，成年人怎么能够承受。但是儿童又不需要吃什么安眠药。所以这东西天生不是作安眠药的材料。接下来实验进入了正式阶段。他们请来学院里研究小学各科教法的老师，重新为林权盛开了小学的全部课程。每隔一段时间再给他作一次智力测验。为了保证实验结果，肖西光担任了大部分夜班。到了白天，他如果不和小陈、小李在一起总结实验，就去找地方去补一觉。而林权盛则一直是正常睡眠。慢慢地，林权盛不仅补上了以前落下的课程，而且开始学习超过他年纪的知识。智力测验的成绩也有所提高。这说明，人类朝着控制梦的信息加工过程迈进了一大步。在学术上一直有新发现，这让肖西光变得更自信了。有时候，他会私下里讲出远为大胆的猜测。“我甚至想，人类一切思维结果，小到写篇论文，设计个房屋，大到国家政策，其实都是我们梦里完成的。事后只是在清醒状态下提取出来，追认一下罢了！”

怕这孩子精力过剩惹出事端，肖西光就和大学图书馆说明情况，给他办了一张特别阅览证，让孩子没事泡在图书馆里。最初，林权盛只去给本校教师子女开办的少儿阅览室，翻翻卡通画。慢慢地，他读的书开始复杂起来，篇幅也长了许多。一天，数学系一位老师在食堂里遇到肖西光，问道，经常泡图书馆的那个孩子是不是你的亲戚？“不是。怎么，他惹事了？”

“没有。你猜测那孩子在看什么，在看《哈佛商学院MBA案例全书》！”

“呵呵，大概是书的封面花花绿绿，他被吸引了吧。”

人工睡眠能够提高信息加工水平，肖西光对此深信不疑。但他不会相信，这个拾荒者的孩子能够看懂MBA案例。又有一次，林权盛问肖西光，你们是拿我作心理学实验吗？心理学是什么？肖西光笑了，因为手边正好有一本叫作《心理学是什么》的通俗读物。内容浅显，附了大量图片。他就借了一本给孩子看。每天早上，肖西光都要面对那双大眼睛。那双眼睛虽然不象刚来的时候那么浑浊，但也远远谈不上睿智。又有一次，陈晓康接班来到心理实验室，发现林权盛眼前摆着一本《心理测验通论》！他正低着头，细细地读着。陈晓康惊讶地走到跟前。林权盛抬起头来，给了他一个憨憨的笑容。不，不会的，这肯定是肖老师或者李建洁刚才读的。这孩子只是被上面的图表吸引了。他没有及时把这个偶遇告诉肖西光，李建洁也一样。有一天，小李刚走进实验室，发现林权盛竟然呆在长椅上读着睡眠实验报告！那可不是整理出版的书，是一大堆原始资料，充满了外行人无法理解的数据、符合、图表。不，这孩子肯定读不懂它，只是看着好玩罢了。另一个奇怪发现来自肖西光本人。一个周末，他带着孩子来学校。因为要整理材料，就把肖明介绍给林权盛。他觉得，两个同年龄的孩子肯定能玩到一起。等肖西光办完事回来才发现，儿子怯生生地坐在一旁，林权盛自己看着书。他带着孩子离开学校，路上问儿子：你不喜欢和他玩？“爸爸，您上次和我说过，有些人年龄很大，看上去还象孩子。那叫什么病？”

“哦，波卡切夫综合症，患者脑垂体有问题，到了成年身体还不发育。”

“实验室这个人我看就象。我觉得他和您差不多大呢！真的爸爸，我不想再看到他了，有点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