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她的身体一点点低下去，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方亦杰心里泛起一阵强烈的疼痛。他知道，除了感情，基本不会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颂妆。很多委屈，她不说，他就不问。和在夜色酒吧那时一样，他静静地陪着她，既不说话安慰她，也不走近去扶她，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放任她自然流露。两人间的距离恒定不变。时间或许早已过了一个世纪，又或许只是命运安排下的一瞬间。直到颂妆站起来，冲过去撞进他的怀抱。“许多年前，也是在九楼，我差一点跳下去！”

方亦杰被撞得后退了一大步，张着双臂，轻轻地将她圈起来，听泪如雨下的她像孩子一样诉说出所有心事。“我装作坚强，但我懦弱得像一只老鼠，委屈的时候，只想躲起来不让人看见。我愿意珍惜，却害怕失去，害怕自己握不牢手中的幸福。我真的很没用很没用！”

“我对你说过，任何时候都不要委屈自己，因为这么做没有意义。你要明白，要失去的始终会失去，该争取的就一定要去争取。”

夏日炎炎，站在毫无遮挡的天台上那么久，汗水早就浸透了方亦杰的衣衫，脸上流下来的汗甚至滴到了颂妆脸上。颂妆放开他，眯起眼睛说：“我知道了。”

方亦杰举起手指，轻轻抹掉她腮边的泪水，笑话道：“你哭的时候，丑得不能见人！”

颂妆知道他故意这么说，含泪而笑。“学长，我很口渴！”

又是出汗，又是掉泪，身体严重脱水，不口渴才怪！方亦杰晃了晃头，说：“走吧，我请你喝冰咖啡……呃，不，换奶茶。女生二十五岁以后喝咖啡容易骨质疏松。你已经二十七了。”

“学长的意思是我很老了吗？”

“问题是我比你还要老。”

“那为什么只让我喝奶茶？”

“因为知道你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你别忘了，我那辆车的挡风玻璃是因为你才变了张大花脸。”

“……”某人一下子糗得无所遁形。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双双坐在百货三楼咖啡屋靠窗的位置，时光静好。方亦杰品着蓝山特调，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颂妆？”

颂妆双手捧着冰凉的奶茶杯，小心翼翼地吸着杯底的珍珠，睁大眸子应了一声：“嗯？”

泪水洗刷过的眸子黑白分明。方亦杰看在眼里，想说的话却卡在喉咙。颂妆看着他奇怪的样子，面前的杯子不知不觉见了底，吸管发出怪怪的声音，不太好意思地道：“这里的奶茶真好喝！我能不能再要一杯？”

“当然可以。你等一下。”

他说着，起身去柜台付费。颂妆用吸管拨着杯底剩下的珍珠，贪恋地想，被人呵护的感觉真好。等方亦杰把奶茶端到她面前，插好吸管，她再次心满意足地啜饮，说：“学长，跟你在一起，真开心。”

“只是开心吗？”

方亦杰随口问，视线掠向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颂妆知道他话里有话，沉默了一阵，视线随他飞向广场。每个周末，曼佳百货广场都会有不同品牌的宣传活动，今天也不例外。宽大的表演台上，除堆满了奖品，还摆着乐队使用的乐器，幕布上打着醒目的文字：银锐品牌笔记本携卡斯乐队联合推广会。台子正前方，有人用胶带拉出了很大一块地方，摆着清一色的简便塑料座椅。“是咱们公司的产品宣传活动。”

颂妆说。“你怎么知道？”

产品宣传一般由企划部去完成，营销部很少过问，方亦杰难免有点惊讶。“卡斯乐队的主唱，我认识。”

颂妆想起苏冰爽朗的笑容。“怪不得。”

“不过，我虽然认识她，却从没听过她唱歌。要不要去听听？”

颂妆眉飞色舞地提议。“好。”

方亦杰倒不是真想听人唱歌，而是不想扫她兴致。颂妆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奶茶，赞叹：“真好喝！下次还来！”

周末，百货人流量很大，连坐电梯都得排队。两人从三楼下到一楼广场时，活动表演已经开场。苏冰略带伤感的歌声穿透明亮的阳光，飘荡四方，很轻易地碰触到方亦杰敏感的神经。这是景飒最喜欢的歌！他不由自主地念出“景飒！”

两个字，眼泪迅速占据脸颊，势如江河。已经走了好远的颂妆发现他没跟上，回头招手：“学长，快一点哦！”

苏冰的歌声缠绵回旋，每一句都引领着方亦杰的思潮。方亦杰像一尊雕塑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亦杰，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你陪我跳舞好不好？”

在合而为一的地下室，景飒将CD塞进唱机，拽着他的衣袖央求。于是，两个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完全契合地摇晃、旋转。他说听不懂歌词。景飒就将嘴凑到他耳朵边，一句一句将歌词翻译成中文。他记得其中一句歌词是：有你在，真好！那样苦中作乐的时光！景飒，有你在，真好！可是……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宝藏，它的名字就是你的名字。那么美丽和富有价值，无论花任何钱都买不了你。你在我身边睡着，我可以整晚都对着你。看着你睡着，听着你呼吸，直到天明醒来。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你爱我，我真的很高兴。请忘记剩余的世界，当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你爱我，我真的很高兴。我真的想对你说：有你在，真好。颂妆冲到方亦杰面前，看见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掏了纸巾递过去。“学长，你没事吧？”

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会为她流泪！真是可笑而又可悲！方亦杰慌乱地抹脸，努力平复了情绪，说：“没事。我只是……因为这首歌，想起过去的一些人一些事。”

颂妆很配合地没有继续提问，扯开话题：“没想到学长也听德语歌，这是Silbermond乐队唱的（dasbeste），译为（最好）。我也很喜欢，而且会唱。”

“你会唱？”

方亦杰感到十分意外。“不是对你说过吗？我喜欢听各种各样语言的音乐。”

颂妆浅笑着说，“而且，上大学时我选修了德语，偶尔兼职做翻译。”

是巧合吗？颂妆竟然也会唱！方亦杰感觉面前这张请秀的脸渐渐与景飒的脸重合。“我们……要不，一起过去听吧？”

颂妆发出邀请：“不过，没有座位了，只能站在人群后边。”

见他无动于衷，颂妆又问：“我陪你听，不好吗？”

重合的两张脸终于分开，方亦杰点头说好。颂妆将装书的纸袋往他臂弯上一挂，牵起他的手，微微侧脸笑了一下：“走！”

当彼此都将自己最狼狈的一面暴露无遗，心的距离就在无形间变得更近。方亦杰被她牵到围观人群后，看她的发丝因为汗水粘在红扑扑的脸上，内心一阵悸动。“谢谢大家的掌声！”

一曲终了，身穿天蓝丝绸长裙的苏冰十分专业地向台下观众致意。与此同时，乐队成员一致起身以四十五度鞠躬答谢观众。颂妆踮起脚尖也看不到乐队，气恼地叫嚷：“真是的，早知道今天应该穿高跟鞋！”

方亦杰看她着急，眉眼都弯了。颂妆回头见他笑，没好气地道：“还不是都怪你，要是你跑快点，就可以坐在前边欣赏演出。”

“强盗逻辑。”

方亦杰说完，蹲下身体，双臂绕过她的膝弯，将她整个抱起：“这下子够高了！”

“啊——”颂妆毫无准备地被抱起，忍不住尖叫了一声。这声无意间的尖叫以及她忽然高出人群的身影迅速吸引居高临下的苏冰以及乐队中的鼓手。这名鼓手穿着缀有无数银饰的演出服，头发染了色，脸上还画了妆，长得极其养眼。台下女观众甚至起哄，热情地朝他喊出诸如‘我爱你’的口号。除了苏冰，其它人并不知道鼓手是庄臣。他在大学时代玩过一段时间音乐，热衷打架子鼓。由于乐队原先的鼓手因事无法赶到，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被苏冰拉来救场。庄臣与颂妆的目光赤裸裸地撞击在一起，五味杂陈。苏冰叹了口气，拉他退场。